说着,抬手引见杨毅。
杨毅一身儒士长衫,不远不近站在应妙阳身后。因着要入内院,都是女儿家,杨毅便一直低着头。此刻听闻召唤,方才躬身行礼。
三春姐妹并凤姐、李纨等人这才注意到杨毅,有心回避。黛玉忙低声又将杨毅身份说了一遍。
“救人为重,医者父母也,先生不用避讳,且请随老身前来。”贾母沉声道。
“正是。”杨毅行礼如仪道。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折返回来。
还没进房,便听见宝玉呼声,“待不过三春好时候!总是浮萍无依。姐姐妹妹们,且等等,且等等我!”
杨毅闻声,扭头去望黛玉。
黛玉点点头。
杨毅回身向贾母行礼道:“在下斗胆,请老太君留步。府上哥儿若真是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倒不便太多人在旁。老太君若不放心,便由玉儿给在下帮手,由我师徒二人进去一观,如何?”
贾母想也不想,点头允准。
王夫人还要插言,被探春在后,轻轻一拉衣袖,也咬牙忍住了。
旁边应妙阳本就时刻关注王夫人反应,见了探春作为,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黛玉和杨毅举步正要往房里进,那头儿,薛姨妈并宝钗快步行来。
“这是怎么说得来着?原不是大好了吗!怎地说严重便严重了?”薛姨妈一面往院子里闯一面连声道。
旁边宝钗挽着薛姨妈胳膊,也是一脸惶急神色,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先从应妙阳身上瞟过。
果然,应妙阳亦有所觉,冲雪雁一扬眉。雪雁凑上前,压低声音回道:“这二位便是府上二太太娘家妹妹并外甥女,薛王氏和薛宝钗。”
应妙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直愣愣狠是望了宝钗几眼。
那头儿,杨毅并黛玉却是进了正房。
屋内,袭人趴在床头,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宝玉。还有鸳鸯并平儿帮衬。
而宝玉,大夏天里身上盖了厚厚好几床被子,却仍在不停叫冷,冷,冷。
杨毅见状,箭步上前,左手并指如刀,飞快扣在宝玉右肩上。
宝玉半边身子登时不能动弹了,大睁着双眼,呆愣愣望着杨毅,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怎地,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袭人也被杨毅这一招惊住了,又见杨毅年轻俊美,不像大夫,更不是仙佛僧道,就要叫嚷开去,被黛玉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鸳鸯适才在外面听见了话头,知道是黛玉的先生,便不再大惊小怪,拉过袭人站在一边。平儿却主动来打下手。
杨毅这才唤过黛玉,嘱咐她盯好宝玉面目,旁的事全不用理。
黛玉本只是瞎撞,此刻看见杨毅神情,便知事情不小,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神情严肃,盯着宝玉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
说来奇怪,本来杨毅强行制住了宝玉。宝玉虽不再动弹,到底还是中邪模样。现下被黛玉这么一盯,眼神竟渐渐清明了些,望着人的目光也不再似望穿了人去。
那边儿,杨毅右手给宝玉把过脉,掏出随身携带的针包,飞快在宝玉身上几处大穴施了针。又拿出一把类似线香的东西,让平儿点着了,拿着在宝玉脚底板处熏烤。紧跟着又是大声疾呼要酒。
“酒来,酒来!”杨毅呼道。
外间,贾母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杨毅在做甚神仙道场,自然也无人奉上酒来。反倒是应妙阳一挥手,便有小丫鬟从手中提着的食盒内拿出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凤姐瞠目结舌看着小丫鬟手里那个八宝鎏金花梨木食盒,怎么也没想到应妙阳出门做客也是这等派头。
应妙阳见状,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道:“哦,因着我有些怪口味,总有些东西吃不惯口,没事儿还喜欢喝几杯,家父家母溺爱。故而打小出门就得有下人给带着吃食,倒叫老太君笑话了。”
贾母含笑摇头,“哪里哪里,是凤丫头没见识,少见多怪来着。”
凤姐也顺杆儿爬,自嘲如何比得过郡主见识,嬉闹间将贾府政令难达这茬揭过。
里间,杨毅接过紫鹃送进来的梨花白,笑道:“好酒,不用说定是嫂嫂家藏的梨花白!”
在家时,杨毅原也不曾叫应妙阳嫂嫂。为防黛玉尴尬,皆是郡主相称,此刻故意为之,也是在告诉贾府众人,应妙阳除了是郡主以外,还是林如海的妻子。
话毕,杨毅仰头长饮一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忽然伸手轻轻将黛玉推开,猛一运气,“噗——”一口酒全化作酒气尽数喷在了宝玉面门之上。
“哎呀!”宝玉咋呼一声,翻身坐起,扯住袖子,使劲揩脸,边揩还边道,“何人作怪,拿酒喷我?”
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黛玉忙扭头去看杨毅,杨毅笑着点点头,示意宝玉已经没事了。
黛玉喜出望外,就要说话,杨毅却摆摆手,打断她道:“宝二爷,你可认得她是谁?”边问,边拿手指指着黛玉。
宝玉好不容易揩干净脸,听见有人问他话,随之转过头去,就见黛玉目露关切望着他,心头一暖,脱口而出道:“我便是把自己忘了,也断不会不认识林妹妹。”
“二爷,那我呢?”袭人不顾鸳鸯劝阻,冲上前问道。
宝玉莫名其妙望着她,皱眉答道:“袭人,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好么生的尽问些怪问题。我做了一场大梦,难不成你们也是?”宝玉说着,似是想起梦中之事,忽然蹙紧了眉头,眼里神采又变莫名起来。
袭人刚要为宝玉认出了自己高兴,转眼又见宝玉愣怔神色,恐怕他“旧病复发”,求助地望向杨毅。
杨毅又把手指搭到宝玉脉门上,片刻后道:“无妨。贾二公子已自梦中醒来,不过是神思沉迷,已无大碍。”
黛玉却从宝玉方才话里品出了几分不同滋味,追问道:“宝玉,你做梦了?什么梦?”
袭人、鸳鸯并平儿见宝玉已醒,又亲耳听见杨毅说已无大碍,纷纷退出房外奔去报喜。
一时间,内室竟只剩下杨毅、黛玉并宝玉三人。
“我,我梦见这回儿的围府没有结束,反倒被抄了家,祖母不在了,父亲和大伯都坐了牢,便是林妹妹也,也……”宝玉说着,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砰——”一声巨响。
却是黛玉受惊太大,慌乱间,连退三步,不小心踢倒了放在旁边的绣墩。
绣墩砸倒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怎么了?”外间,贾母和应妙阳异口同声问出声。
“没事。是,是我不小心踢翻了凳子。我、我还有些话要与二哥哥说。”黛玉语无伦次答道。
贾母等人听说宝玉无事,心头大石放下,又听黛玉主动提起要和宝玉说话,自是求之不得,哪有阻拦道理?纷纷识趣地在外闲坐,并不去打扰,甚至也不再让袭人等进去伺候。
薛姨妈和宝钗也坐在外头,闻言,互望了一眼,目中都是疑惑不解。
就连应妙阳,也不知道黛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毅更是一头雾水。噩梦而已,有甚出奇?怎地就把他这位素来沉稳如山的好弟子吓成了这样?杨毅还要询问,却被黛玉一句话撵了出去。
“师父,既然宝玉已无事,且请您先出去歇歇。徒儿、徒儿有话要与他说。”黛玉一本正经道。
杨毅皱了皱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可是,看黛玉神气,并不是突发奇想,似乎确实有甚要紧话说。杨毅无奈,点点头,离开。
“宝玉,你,你是说你梦见府里败落了,姐妹们都散了,还听过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唱词?”杨毅甫一离开,黛玉便逼近宝玉眼前,连串追问道。
宝玉却神色越发迷惘,痛苦地拍着头,喃喃道:“是,又不是。我、我适才像是睡着了,梦里,梦里好像见着了许多死人。且你也不曾离开。我们大家都住在一处,在一处又大又漂亮的叫大观园的园子里。可是,好景不长,两三年光景,府里忽然就败了。对对对,围府抄家,然后,然后——大家都死了,走了,散了。我,我却突然去了小时候去过的天上,又有好几个像极了你和宝姐姐、云妹妹的仙子,唱曲给我听。那曲子好生悲凉,说的便是,便是——啊,我想不起了,想不起了,我头好疼,好疼!”
宝玉一面说,一面抱着头,疼得在床上直打滚。
黛玉却顾不上去看他,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兜兜转转,莫不是仍旧人算不如天算?难不成,她苦心孤诣,费尽心机,做的这许多事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到了改不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想起前世自尽时心如死灰的滋味,想起得知父亲寿数得保,父女团聚时的天伦亲情,想起从姑苏到京城的一切,想起永玙……黛玉心如刀绞。
若这一切都是笑话,一切都要重来,一切都是既定结局,改得了过程拗不过命数,若老天刻意不成全!
刹那间,黛玉脑海中转过千万种念头,在在都是绝望,以致于便是前世投寰时她都不曾产生过的偏执妄念,像心魔孽障,转瞬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似野草疯长,似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