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这满屋子人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的目光,便知道她早已非昔年那个风刀霜剑严相逼,今日绝难望明朝的弱质孤女!
我命由我,尚不由天,况乎旁人哉?
贾母却不敢这般怠慢永玙,忙冲着黛玉道:“玉儿,快请世子爷上座。”
黛玉闻言,转头望向永玙,眼睛亮闪闪地道:“你快别站在这儿了,倒叫旁人说我们怠慢了你。”
永玙却不管黛玉说什么,傻笑着跟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连声道:“不不不,怎地是怠慢了?能站在林妹妹身边,便是我的福分。”
态度之谦恭,脸皮之厚,简直令人汗颜。
果然,他的话甫一出口,众人都大吃一惊。
“噗嗤!”惜春最先忍俊不禁。别看她小,她却也听过永玙的名号。再有贾蓉因着永玙的引荐,去了岳将军帐前,她更是将永玙这人铭记于心。
惜春虽住在荣国府,到底贾蓉是她亲侄儿,贾珍是她亲哥哥,东府里的事,她还是关心的。
此刻,看着传说中谪仙一般的人物,在林姐姐面前就如同邻家傻小子、街上浪荡子一般,甚至和宝玉也没甚区别,惜春先忍不住笑出声。
除却应妙阳、杨毅等外人,贾府众人都忙回头,忙不迭拿眼睛去瞪惜春,示意她噤声。
惜春略有胆怯地望了望永玙,见他跟没听见似的,浑不在意,只是笑容满面去望着黛玉。而黛玉却也不生气,还含笑望着自己。惜春便知这两人都没生气,吐了吐舌,再不说话了。
贾母也知了永玙意思,所幸,永玙叫应妙阳表姑姑,算起来也是晚辈,非要站着,也没什么。
因着贾母还是忧心宝玉之病,便转了话头,向杨毅问道:“多亏先生仗义出手,只是不知宝玉到底得了什么病,这般凶险怕人?”
杨毅被问,放下茶盏,望了望应妙阳。
应妙阳冲他点点头。
杨毅又望了望屋中众人,似是有什么要紧的话,不便于当着众人之面来说的模样。
贾母心里便有了数,开口道:“此处的均不是外人,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陪在王夫人身边坐着的薛姨妈和薛宝钗跟着直了直腰竿儿。薛宝钗却觉得似乎有谁在打量她,不着痕迹回望过去,竟发现又是应妙阳,心底惴惴,飞快含羞低头。
杨毅却没注意到她二人此刻小心思,沉吟片刻,方道:“如此,在下便斗胆说几句不着调的话。贵府宝二公子此遭急病,依在下看来,并非是病,而是——”
“而是餍胜。”杨毅说到此,停住了。
“餍胜?”贾母面色大变。最初黛玉说是餍住了,她还半信半疑。何况餍住了也许会是梦魇,而餍胜却是巫术邪术无疑。
自古宫廷和豪门最忌讳的便是巫蛊邪术。巫蛊邪术,害人于无形。凡是被发现擅用巫蛊者,哪怕是天潢贵胄,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荣国府有人行巫蛊邪术!此话一出,在座众人都不禁坐直了身子,变了脸色。
杨毅见状,复又开口道:“国公夫人莫着急。巫蛊邪术虽吓人,但凡事有利有弊。但凡做坏事的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而这餍胜之术又最是凶险不过。若当真遂了那奸人的心思,害得人去,也罢。若是不能,若他的邪术被人破去,餍胜——是会反噬的。”
“哦,此话怎讲?”王夫人到底忧心宝玉,见众人坐下说话,虽听说宝玉已然无恙,还是不放心,自个儿溜进屋里,亲眼看过,这才出来。正好听见杨毅说餍胜的话,怕得不行,又听见餍胜是会反噬的,不顾规矩,插口追问道。
“在下对巫蛊邪术,所知也不多,只是曾经看到过一本古籍,讲南疆所产瑶草奇花时略略提到几句。所谓巫蛊邪术,皆以害人为主,求的也是邪神恶鬼。那等东西岂是好相与的?若没有施术人的心血或旁的物事相抵,哪里能这般灵验?邪神恶鬼以人的精血、灵气、运势乃至家族气运为食。无论,你求的是什么,你许诺给邪神恶鬼的东西却一点儿也不能少。邪术一旦被破,到嘴的鸭子飞了,那邪神恶鬼可不得回头找施术者追讨嘛!”杨毅半真半假,绘声绘色地道。
真的是,他确实看过一本记述南疆风物的古书,其中也确实讲了巫蛊邪术一旦被破,施术者会遭到反噬。
假的是,宝玉是不是被餍胜所害,他却不能断定。他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一男儿,当真只是看过一些书,不经刻意钻研,认真修习,又哪里会懂得什么高深古怪的破术之法?
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进府之前,他便和应妙阳要私底下商量好的应对之策。荣国府家大业大,树大招风,光奴仆下人就有上千人之多,实在良莠不齐,若是管束不严,必将招惹大祸。
又赶上这等多事之秋,若能借宝玉之病,引起贾母注意,整肃风纪,好好整顿一番,或许还能因祸得福。
不说应妙阳与杨毅的良苦用心,单说屋内众人听见杨毅话语后的反应。
贾母还好,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国公夫人,虽知巫蛊害人至深,却勉强还能稳住。而邢王二位夫人和凤姐并许多丫鬟都是一知半解,反骇得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
李纨出身书香门第,虽没读多少书,但女则、女诫均烂熟于心,平素绝不语怪力乱神,面上略有不信,却一句话也不多说。
而迎、探、惜春,只是听说书一般,好奇不已。
迎春如今胆子较从前大得多了,又因私底下和黛玉也有书信往来,和凤姐贾琏亦亲昵了许多,这样场合倒胆敢说几句话了,闻言忙问道:“如此说来,若宝玉当真是被人施了邪术,这遭邪术被先生破去,那施术者岂不是便要遭到反噬?”
“正是此理。”杨毅答道。
黛玉听见迎春说话,虽知自打当年码头一别后,迎春也已不再是吴下阿蒙,到底头回儿听见迎春这般说话,还是情不自禁抬眼望过去。
迎春也大方迎上黛玉目光,两人会心一笑。
邢夫人今日见了这么多世面,终于明白了为甚贾赦说荣国府能有今日都要谢谢林如海。这会儿看见黛玉和迎春“眉来眼去”忽然发觉,她这个便宜女儿果真是不一般了。
不提邢夫人如何想,且说贾母和王夫人被迎春这一问提醒,都将目光转到了反噬这茬上。
贾母郑重问道:“不知这反噬又有何表现?我等肉眼凡胎可能看破否?”
杨毅闻言,忽然笑了,转头看着黛玉不说话。
黛玉会意,接口道:“这个好办!外祖母只需命人悄悄把师父这番话传出去,那反噬是何情状?施术人是谁?自然就有分晓。”
“哦?”贾母把黛玉的话,在心里品了又品,再扫视屋内众人一眼,目光冷了三分,冲鸳鸯一点头。
鸳鸯领命,转身出去了。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
应妙阳便思量着要走,却听见外面传来贾赦、贾政二人求见永玙的话声。
原来,贾赦、贾政兄弟已来了多时,听见里面正说着话,一时不便擅入。应妙阳又是女眷,便在外稍候。
永玙听见,随手一挥道:“我不过跟着表姑姑和林妹妹前来探病,不劳烦一等将军作陪。二位老爷公务在身,不似永玙闲人一个,且自忙去吧!”
却是不见的意思。
贾赦和贾政在屋外听见永玙这一番话,面上都是阵青阵红。
不提贾赦只有个爵位,就是贾政十年不变的一个员外郎,哪有甚公务在身?
邢王二位夫人并贾母都是面上无光。
黛玉斜眼觑了永玙一眼,永玙不露痕迹又往她身边靠了靠,蚊蚋般道:“谁叫当初他们不见你来着?”
黛玉却没听懂,诧异地望着他,反问:“哪辈子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
“当年你头回进这地方的时候……”永玙小声提醒。
黛玉这才想起来,心底蓦地一暖,嘴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
永玙看见黛玉笑了,憋在胸口那股鸟气终于散了些。他不曾见过荣国府贾代善,可他父亲贤亲王见过。贤亲王曾盛赞贾代善好一位护国将军,英勇汉子!可他后代,却如此不成器。没有半点肚量不说,自家姑娘也不好生教养,对待,真真暴殄天物!
永玙这回入内院,虽然眼睛都黏在黛玉身上,到底也见着了三春。对上他曾听说的消息,果然男不如女,白瞎了一众巾帼英雄!就冲贾府这些女儿家的气度模样,有贾赦、贾政这两位父亲并宝玉、贾琏这些兄弟,真真是白白误了卿卿性命!
那头儿,应妙阳虽有心给荣国府众人一个下马威,却不想彼此关系闹得太僵,本欲出言劝永玙去外面与贾赦、贾政见上一面。但此刻看见他与黛玉你侬我侬模样,竟舍不得出言打断了。
贾母也看出了永玙浑没把自家人放在眼里,不过看在黛玉并应妙阳面上,勉强敷衍,哪里还会自讨没趣?转圜道:“世子爷难得来内院坐坐,叫大老爷、二老爷不用操心,一切有我。”
门外,贾赦、贾政闻言,如蒙大赦,擦着汗水离开。
贾母院外,赵姨娘非叫不敢擅入,只远远在外面候着。适才她便听丫鬟们小声议论什么“宝玉被人施了蛊,这才发疯,幸亏遇见了杨先生,被高人救下。”“还听说那巫蛊会反噬,这下子施术的人便要自食恶果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