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留步。妹妹这样子进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屋子里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俗人?”永玙摇着扇子,摇头晃脑地道。
黛玉万没想到会在此时碰见永玙,抬头就看见他又换上了那身纨绔子弟的打扮,想起里面一屋子“不学无术”的家伙,忍不住挑眉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永玙因着不久前那场对话,本来还有些羞赧,见黛玉坦荡磊落模样,相形见绌,忽觉自家怎地这般小气了,收起绮念,一本正经地道:“这雅舍里可也收着我们家不少孤本名作呢,便宜这群酸儒以博妹妹一笑也罢,再被他们曲解了去,祸国殃民,本世子可不允许。”
“合着你还是心疼自家那点儿东西呀!”黛玉听着那句妹妹,到底有些耳热,故意调侃道。
“嘿嘿,”永玙腆着脸凑近一点点儿,轻声道,“都是给妹妹攒的。”又怕言语过分,惹了黛玉的厌,赶忙找补道,“林妹妹,且请二楼雅间看戏,这帮人,区区在下,一根手指便可应付。”
黛玉睨他一眼,“如此,我可瞧好了。”说罢,在林周招呼下,和孙氏等人一道,从旁边侧门,直接转入了二楼雅间。
那边厢,永玙接着摇扇子,晃起八字步,身后跟着提着金丝鸟笼的文竹,迈步进了雅舍大门。
门内,以霍霖为首,分四方坐了四拨人。
永玙也是才解了禁就跑去林府拜访,被应妙阳告知黛玉来了雅舍,掉头就追了过来。只远远看了几眼大堂情形,就见黛玉闷头往里闯。哪里舍得自家林妹妹被一群俗汉看了去,箭步冲上前,拦住了。这会子,走将进来,才把屋内情况看分明。
二楼雅间内,林周推开雕花窗棂,指点下面人物与黛玉看。
“赶巧了这几家,正和了四位异姓王。东面的是东平王妃母家侄子蓝善,家里给他捐了个大内侍卫,现属禁军编制。西面那个,是西宁郡王家庶子金祥,是个没事人,整日在外闲混。南边的是霍霖,倒是几位里最出息的一个。至于北边这位——”林周一一指点道。
黛玉随之望去。蓝善、金祥都是一脸傲气,无甚出奇模样,她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而霍霖,经过围场兵变,整个人倒是成熟许多,褪去了那些遮掩不住的傲气,却也显得暮色沉沉,有矫枉过正之嫌。
“北边的怎么了?”黛玉看着北边坐着的那位书生打扮的少年,不解问道。
林周又压低了声音道:“这位恕老奴眼拙,竟一时认不出来。可他见解不凡,在那三位来之前,一个人辩跑了十几位酸秀才,这才得了那个位置。”
“哦?想来是个有本事的人。那宝玉呢?”黛玉问道。
林周指了指那蓝布袍少年身后三步远距离站着的一个人,“宝二爷便在这儿。他听了有些时候了,却不见说话。”
黛玉点点头。
宝玉戴着书生帽子,黛玉从上往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他站在旁人背后,在想什么。
“我当是谁?妄议国事,还敢有这般大的阵仗,原来是南安郡王世子呀!”永玙阴阳怪气地道。
本来在座四方正争得面红耳赤,有骂人的,有褒扬的,有引古的,有论今的,有呼天抢地的,也有故作高深的……都是七情上面,全没工夫注意永玙。
可是,永玙这一开嗓,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疾不徐,却偏偏轻飘飘地就飞进了所有人耳中。真疯的假傻的,都停住了。目光齐刷刷聚到永玙身上。
不看还好,一看各个儿吓了一跳。
这少年好风采!
当庭一立,似宝剑出匣,赛芝兰玉树。剑眉飞扬,星目摄人,偏偏,面上神情清冷无比,目无下尘。薄唇微挑,便是睥睨天下的姿态。
嘴里说出的话,更比他的模样惊人。
众人看罢永玙,都是惊叹,却也忍不住回头去看霍霖。在场众人许多做作,八成便是冲着霍霖去的。毕竟,围场里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南安郡王就是被夺了兵权,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巴结上了霍霖,自然前途无限。
可是,永玙一进门就把霍霖贬得一无是处。
霍霖抬眼看了看永玙,别人不认识永玙是谁,他却门清。想起这些日子,他在家中受的闲气,和父亲的教诲,咬咬牙站起身,躬身给永玙行礼道:“不知贤亲王世子驾临,霍霖——”
“别介。小爷可受不起你这一拜。”永玙说着,负手在大堂内溜达起来,边道,“怎么此处便是大名鼎鼎的雅舍?不见士子抄书,没有墨客作画。除了铜臭就是酸腐,还有人学那等市井小民做井底之谈、纸上征伐,啧啧,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不学无术,不……”
随着永玙语声,适才那些争论得最激烈的人都臊红了面皮,却畏惧永玙身份,敢怒不敢言,眼里面上都是郁忿之情。
永玙却浑不在乎,正停在金祥面前,却转身指着文竹问道:“文竹,你说,还有‘不’什么?”
“不知所谓,不顾死活,不懂装懂,不根之谈,不攻自破,不仁不义,不测之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文竹那张嘴,开了口,就如决堤之水般一气儿奔腾下去,半点面子也不留。
“放肆!不过一个小厮,这里哪有你大放厥词的地方?我等文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国朝不稳,风雨飘摇,我等更该身先士卒,激扬时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一个五十上下,一身蓝衫的山羊胡老文士受不住文竹讥讽,跳起来,反唇相讥道。
永玙就愁旁人顾忌他的身份,不敢插话,这才给文竹使眼色,让他出头。正好立时便有傻子撞上门。
永玙勾勾手指,便有雅舍伙计搬来太师椅。永玙好整以暇坐下,伙计奉上热茶,永玙吹着茶沫子,抬头往雅间瞟了一眼,正对上黛玉目光。
低头,勾唇一笑。
永玙慢悠悠开口道:“打住!就你编的这套八股,怪不得白了头还不如我家小厮。小爷且问你,何谓国朝不稳?怎生风雨飘摇?是路有饿殍、民不聊生还是科场舞弊、官官相护?是不许吃闲饭的文人说话了还是卸磨杀驴八道金牌自毁长城?”
永玙连串诘问下来,那老头儿汗出如浆,却一句话儿也不敢接下去。
他乃南安王府门客,和贾政养的那拨闲人并无二样。肚子里没有几两墨水不说,还没有眼色,总不得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陪在霍霖身边,见霍霖受辱,有意出个风头,显摆显摆,也是个忠心护主的意思,却不成想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小爷问得太狠?太虚?你答不上来。那小爷跟你说点你们这些人总挂在嘴边儿上的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爷听说,黄河水患,每年必发,你可有疏导良策?今夏雨水少,北边儿眼瞅着就要闹旱灾,农田灌溉,水文地理,几个人能说上来?远的不提,平安州前不久闹了蝗灾,流民大批进城,你们说是让进还是不让进?”永玙拿折扇敲着太师椅扶手,每敲一下,便问一句。
将才永玙质问“国朝”时,尚不服气,仍旧梗着脖子暗地耍横的穷儒们,这会儿彻底没了声息。
空谈容易,实干谁会?别说水患旱灾和蝗虫,这批秀才,讲究君子远庖厨,柴米油盐酱醋茶只为应对琴棋书画诗酒花,米面怎么卖,粮食咋种的,十个里八个人不知道。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在这一片静谧里,却突兀传出一片沙沙声响,是毛笔滑过宣纸的声音。
永玙带头望去。大堂最偏僻的角落里,两个长衫少年正头挨着头奋笔疾书,面前书稿已摞起老高。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二人犹如未闻。
黛玉站高望远,一眼认出,其中那个穿白衣的人正是赵煦,不由得回头去看英莲。
英莲果然笑眯眯点头。
原来,今日一大早,雅舍便莫名其妙来了许多闲人,风言风语乱说话,惹得许多胆小的文人都避走了。
赵煦被烦得受不了,只得挪到角落里去,自顾自看书,抄书。
正好,也有一个少年,看去不及弱冠,也捧着一摞书,和他坐到了一处,两人倒是一拍即合,认真做起学问来。不仅黛玉到了,赵煦没发觉,就是永玙那番质问,他也没听见。
永玙背着手走到二人身后,探头张了一张,见两人竟是在做策论,议的还就是平安州的蝗灾。有理有据,切实可行。
“好!”永玙抚掌大笑,“这才是治国平天下的样子。打扰二位,把您高见,给这些庸才听听。”永玙躬身向赵煦摆出恭请姿态。
赵煦还要拒绝,远远看见林周向他点头,与少年对视罢,双手将写满对策的纸张递给永玙。
永玙转手拍给了那个高坐北面位置书生。
那书生却也不客气,接过宣纸,大声诵读起来。
“论平安州蝗灾治理与灾民安置……”
书生语声在雅舍内回旋。渐渐,便有些文生打扮的人悄悄从雅舍溜了出去。
等到书生读完,放下纸张,大堂里竟只剩下了蓝善、金祥、霍霖、宝玉和他们各自的随从。
蓝善和金祥彼此对视,起身向永玙行礼,灰头土脸离开。霍霖却还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