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在座众人都笑了。
英莲恼羞成怒,又因素日总和孙氏腻歪在一处,格外亲热,干脆扑到她身上,作势要撕了她的嘴。
“我只当那些来雅舍的姑娘们个顶个的伶牙俐齿,没想到,最是嘴上不饶人的原来是你!”英莲不依道。
孙氏左躲右闪,笑得直喘气道:“你也别横,早晚得从了我们家阿冉。封太太,您说是也不是?”
封氏含笑看着她们胡闹。英莲受尽了苦楚,现下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若是能遇良人,也不枉她挣命活到今日。
“赵公子是正儿八经的秀才,俺们英莲高攀——”封氏话未说完,杨毅在外扬声道:“封太太此言差矣。阿冉贤弟人品性情,在下可作担保,绝不是嫌贫爱富,有门第之见的庸才。娶妻娶贤,只要封太太不嫌弃阿冉家徒四壁、性情耿介,又手无缚鸡之力便好。”
杨毅和赵煦早便是兄弟,如今自己已成家立室,自然格外替兄弟操心。又见英莲和赵煦彼此有情,深恐他二人因世俗偏见错过良缘,情不自禁插话道。
封氏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引来杨毅这番肺腑之言,愣了愣,只把眼睛盯住英莲,意思是询问英莲的意思。
英莲才脱虎穴,只觉日子甜过蜜糖,却不敢过多奢望,懵懵懂懂与赵煦相交。一是敬他自爱自强腹有诗书气自华,二是喜他端方耿介彬彬有礼待人一视同仁,故而和他走得略显近些,旁的意思,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
英莲见众人目光都凝在自个儿面上,真正慌了神,一头扎进封氏怀里,任凭众人推问,无论如何也不说话。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却也默契不再提起二人之事。姻缘天定,且看后来。
闹了这一通,黛玉才说起正事。
“父亲嘱我亲自去雅舍走一趟,说是看看近日京城有甚趣闻轶事,还要劳烦师母和姐姐带路。”黛玉言归正传道。
孙氏和英莲一同起身道:“正是职责所在,怎敢应劳烦二字?”
……………………
户部街同仁巷折柳滩后,便是雅舍所在。
这回儿,黛玉不走内舍旧路,反是一路坐马车,走大道,直行至外舍大门前。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边厢,黛玉还没下车。外舍大堂里,本应是书香袅袅的地方,却变成了楚河汉界,两军交锋的战场。各路人马纷纷陈兵列马,剑拔弩张。
领头的几方还都是老熟人。
其中最没有看头,黛玉完全没料到,也最不应该出现在此的人,却是贾宝玉。
第61章 最没劲是战群儒
论起雅舍之崛起, 实乃水到渠成, 却又别有渊源。
本朝尚武, 武将、武生地位尊崇, 自不必说。且圣上喜开疆拓土,四邻来朝之盛。
年轻人但凡有几分真本事, 入了军营,经过历练, 要不了几年, 总能成就一番事业,就是封妻荫子,也全不在话下。
可是,做文臣就难多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才子, 真如雨后春笋, 一茬又一茬。科举却只三年得一回, 还需千里跋涉,远赴京城参试。
穷苦书生, 要么没有路费、盘缠, 不得进京;要么常年苦读,身子虚弱, 还没走到京城便病死异乡;再或者有些经不住诱惑的,乡野荒庙、秦楼楚馆、烟花柳巷,遇见了知音,就此堕落……不一而足。京城路远, 那高高的城门,就不知拦住了多少才子。
而且,哪怕,历经千难万险,最终到了京城,春闱严寒,单衣陋室,连试三天,能顺利下场者又寥寥无几。
再有时运不济者,空有满腹才华,却屡试不第,最终心灰意冷,潦倒终生。
总之,真正能金榜题名者,万里挑一。就这些人中,状元郎当七品官者,照样有之。
士子入朝难,且文人相轻,俸禄微薄,真正能清廉正直,养家糊口,少之又少。那入阁拜相者,又有几个真的是白身?
至于像林如海这等勋贵出身的翰林,自然另当别论。
可是,治国安邦,却独独少不了文臣。教化万民,更是切切需之。故而,文臣总是有几分清高孤傲又格格不入的格调,手无缚鸡之力,舌灿莲花却能。
当今天子,最是将文臣脾性摸得透彻,重用文臣,推动教化,却对言论、文字管控也尤为严格。
口诛笔伐,字字诛心,文人说出的话,有时赛过武将千军万马。当今深知此理。
而林如海曾为御史言官,圣上心腹,又乃宰辅杜明得意门生,同年故旧也可谓遍布朝野,自然深知圣心。
从前,没动过开书阁的主意也罢,既然黛玉提出了,林如海便要帮她办成,且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黛玉前脚离开,后脚林如海就给皇帝上了折子,将书阁构思说了,明言一为书籍张目,二为士子铺路,三为言官开道,四嘛,为圣上耳目。
皇帝一看,御笔朱批,大大一个“善”字。
如此林如海才敢明目张胆去揭匾,更请了恩师亲笔题写匾额。
这雅舍既然有了这般惊人的来头,想不在京城窜红也难。
何况,黛玉和林如海也是真心为士子谋福。拿出的善本、孤品全是林家几代珍藏。更有林如海从恩师、同年乃至同僚、亲朋处获赠,淘换甚至奢借的。当今也喜读书,曾为皇子时,便是文武全才,大内藏书,有些不甚机密的,也任由林如海命人抄录。
相当于倾举国之书袋,兴一家之书阁,如何不包囊万象,莫可匹敌?
再有,书阁要求,士子抄书可自带笔墨,无者,亦只需出几个铜板,抵作纸张钱。除誊抄的第一本书要交给雅舍外,之后再誊抄多少,均可自己留下。也可揽活儿替他人誊抄,价格自谈,只彼此均需言而有信,否则,无论你是王公大臣还是宗亲豪绅,一律赶出门,再不接待。
这还只是书阁最基本的营生,真正引起文人轰动的,还是二楼的论与三楼的赏。
文人墨客,谁没点雅癖嗜好,谁不想棋逢对手琴遇知音?雅舍全能满足你。
等到黛玉自己玩心起了,又开了内舍,越发勾引得后妃们都想出宫一游了。
短短数月工夫,雅舍便成京城一景,但凡琼林人,不到雅舍非好汉。
有了这等前情,京城发生逆案,且是兄弟阋墙,外人虽不明就里,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最怕的就是闲言碎语。文人们的嘴——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雅舍动向,圣上十分关心。
不过文人也不是傻子,真正勇不畏死者到底少之又少。内城大街小巷一片死寂之时,雅舍虽仍门户大开,除了常住此处的穷儒酸生,士子、文臣一个也不敢登门。
还是近日,宫里放出话来,七夕将至,依旧例大肆庆祝,内务府采买人员内外城这么一转悠,彻底放出风去,风头过了。那些缩居的人这才敢露头,雅舍才三三两两又有了客人。
人一多,就会有人管不住自个儿嘴。圣上旁敲侧击一说,林如海就得行动。
可是,防患未然为先,真等那群不知深浅的文人闯出了祸,兴了大狱,岂不违逆黛玉初衷,大伤其心?
林如海如何也不舍得,故而提前给黛玉放了风,让她安排人控制场面,引导风向。
圣上理政最勤,兴利除弊,发展生产,国力日盛。弘皙谋逆,确属逆天而行。一将功成万骨枯,放着太平盛世不要,非得自己创个盛世霸业,不是明君,只是国贼。
对比,黛玉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似黛玉这般“小女子”见解的人并不多。
黛玉还没下车,就听见大堂里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雅舍掌柜林周自然认得自家姑娘的马车,早迎接出来。见英莲撩着车帘,黛玉探头张望,却不下车,赶忙凑近前,低声道:“回姑娘知道,这回儿里面正热闹着。不知怎地,士子、秀才来了好多位,达官贵人也不少,其中就连南安郡王世子霍霖也在。”
“哦?霍霖?”黛玉疑惑问道。自打围场别后,她便再没听过霍霖消息。至于南安王府,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南安王主动请辞,交了兵权。皇帝只是嘴上客气了几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如今南安郡王也不过赋闲在家。这种时候,霍霖不在家里闭门思过,跑她家雅舍干甚?
黛玉还在思量,见林周欲言又止模样,挑眉问道:“周叔有何顾忌,但说无妨。”
林周四下看了看,路上并无甚人,大堂里那群人舌战正酣,根本没人主意到外间情况,这才压低声音道:“您外祖家,荣国府宝二爷也在。”
“宝玉也在?”黛玉脱口问道。
林周点头,“他原先倒不曾来过。今日像是来凑热闹的。老奴引他去二楼雅座,他却不肯,非要和那些秀才们挤在一处。老奴看他身边也只有一个小厮伺候着,不像是府里老太太的意思。”
黛玉冷了脸。宝玉不是向来看不起国贼禄蠹吗?他挤在这群读书人堆里干什么?简直比霍霖还不知所谓。黛玉心里一急,跳下马车,就要往里闯。
孙氏一个没拉住,眼瞅着黛玉就要闯进去,斜刺里,窜出一位白衣公子,横身挡在了黛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