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不曾见过这等阵仗,“啊呀”叫出声来。
黛玉这才猛然清醒,却已收势不及。
近来她舞艺大进,已不再是持木剑、柳枝等物,拿的是实打实的宝剑。
黛玉登时慌了神,手腕发直,脚下步法也乱了,宝剑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再不受她控制,自动自发寻着杨毅致命处袭去。
千钧一发之刻,孙氏和英莲却不慌不忙。英莲怕封氏受惊,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娘亲放心,先生武艺高强。”
果不其然,剑尖劈面而来,杨毅却动也不动,只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拨,黛玉看似雷霆万钧的一刺便偏转了方向,从杨毅胁下穿了过去。
为怕黛玉用力过猛,立身不稳,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杨毅还在黛玉背上轻轻一推。
她便滴溜溜原地转了个圈,绣鞋尖尖,裙裾飞扬,将剑舞余力尽皆泄去。
“好!”孙氏和英莲异口同声赞道。
黛玉却骇了一大跳,红了脸,低着头跟杨毅道歉,“师父,徒儿错了。不该一心二用,更不该……”
“无事。原就是我不该逼你今日习舞。”杨毅宠溺地拍拍黛玉的头,说道。
他就是发现最近黛玉都神思不属,忧心忡忡,有意让她出身热汗,以舞传情,却不想弄巧成拙,差点让黛玉落下心病。
这边厢,孙氏等人已将走近,杨毅长话短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适才那等危急关头,为师若和你一般慌乱无措,后果当是如何?切记,顺势而为,顺其自然。不要做那杞人忧天的事。再者说,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你如今有父亲、郡主,再不济还有我这个半吊子师父帮衬,怕甚!”
黛玉闻言,眉头舒展了些。
封氏走近,听见杨毅自谦“半吊子”,忍不住笑道:“呦,先生这等好功夫且临危不乱,耐性定力均非常人,怎地还这样谦逊!”
杨毅右手一抄,将夹在肋下的宝剑换到手里,手腕翻转,宝剑就乖乖钻到了黛玉腰畔的剑鞘里。
“封太太谬赞。在下不过雕虫小技,这点微末伎俩当真行走江湖,早就……”杨毅本想说“尸骨无存”,却瞥见对面孙氏斜着眼睛看他,赶忙住了口。
“封太太来了,想是铺子里的大事。玉儿,你先忙去吧!”杨毅发话。
黛玉躬身行礼毕,这才随着孙氏等人一道去了孙氏日常料理事务的耳房。
几人分宾主坐下。
黛玉不说旁的,先拉住英莲的手,上上下下不错眼打量,脱口赞道:“啧啧,都说心宽体胖,英莲姐姐便是明证。”
英莲从前何等怯弱模样,如今面若桃李,眉眼带笑,都从瓜子脸美成了银月盘。
说起来,自打英莲寻回母亲,母女二人相认,得知自家身世,大哭一场后,便想要和封氏一道去寻父亲甄士隐。可是,甄士隐疯癫出世,浪迹天涯,哪里好找?又记挂着黛玉恩情,不能不报,左右为难得紧。
母女二人在林府住了好些日子,看着黛玉待人处事,料理家务,知道她最近正忙海运事宜,暗自合计,干脆卖身给黛玉为奴,替她做个贴心人,跟着林府船队既走南闯北又可寻访甄士隐,一举两得。
英莲主动开口,将卖身的事说了。
黛玉哪里肯依?
“姐姐本就是正经官家女儿,咱们还有同乡之谊,如何妹妹竟能做那等挟恩图报之事?”黛玉义正言辞拒绝道。
“何况,你我既是姐妹,封太太便是黛玉长辈。二位既有心寻访甄老爷,黛玉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如今海运刚兴,海上波诡云谲,就连大运河上,船只倾覆,出事的也不在少数。黛玉如何忍心让您二位受那等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黛玉又道。
封氏连连摆手道:“林姑娘心善,还把我们当大户人家。且不知这些年来,老身靠给人家缝补浆洗度日,为寻英莲,更是几乎流浪乞讨。什么苦,老身都吃的,只求得报姑娘大恩。若天可见怜,有生之年能一家团聚更好。”
英莲也跟着点头不迭。
黛玉见她们主意已定,不便强违,只得道:“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封太太为人行事,晚辈没有不放心的。现下,京城林府也小有几个铺面,且是初来乍到,还要烦劳太太并英莲姐姐多多看顾。至于海运,便是林理大管事负责。太太若不嫌弃,便先去他掌管的西洋物事铺子里暂时做个内掌柜,接待些女宾贵客。”
如此,两下里,便说定了。封氏和英莲给林府,其实只是给黛玉帮工,积攒经验,为日后运河行走甚至出海做准备。
封氏和英莲果然不负众望,配合林理将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才月余,盈利就翻了几倍。
今日,便是封氏和英莲前来对账的日子。
玩笑罢了,封氏将账本递给黛玉查看。黛玉随手翻了翻,清楚明白,条分缕析,是正经做生意的样子,便把账本放到了一边。单单询问铺子里最常接待的是什么人?可有奇闻异事没有?
封氏也是大家闺秀,与黛玉侃侃而谈,应答如流。
“只是前些日子,京里风头不对,各处都没有人员走动,铺子里冷清了许多。不过,旁人更不如咱们便是。”提起近日情况,封氏小心道。
黛玉点点头,转向英莲,眨眨眼问道:“不知英莲姐姐和赵公子一同掌管‘雅舍’,近况如何呀?”
本是再平常不过一句问话,英莲却突然红了脸,扭过头去,轻啐一口道:“姑娘又说笑了。英莲只是负责内舍打扫,如何敢与赵公子相提并论。”
你说这赵公子是谁?
他便是昔年黛玉归家时半道上搭救的那个穷酸士子赵煦。
赵煦知恩图报,用黛玉给的药方和银钱治好了风寒,便匆匆归乡,寻了杨毅去给林如海治病,之后便没了音信。
后来,还是杨毅入京路上,碰见一名同乡秀才。赶巧,赵煦也千里入京,落脚在京城会馆,想要参加明年春闱。几番辗转之后,得知杨毅也到了京城,还就住在林如海府上,大着胆子投了名帖,便被留在林府一同居住。
只是,赵煦面嫩,无功不受禄,不愿长久住在林府,说什么也要搬走。却偏偏一贫如洗,只能借住京郊古庙。
适逢,黛玉开的雅舍缺个文掌柜,黛玉便开口请了赵煦前去坐堂。
说起黛玉所开雅舍,全是因缘际会。因着杨毅要参加春闱,黛玉便时常与他一同研习文章,听见杨毅感慨林府藏书无数,可怜士子们缺书乏本,无缘得窥,望着林府满院子的藏书,灵机一动,起了开书阁的念头。
所谓书阁,便是先把林府那些不甚珍贵的善本名卷请人誊抄了,拿到书阁里,任人抄录传阅,收些笔墨费用,却是个雅集乐趣的所在。
而这个书阁,可以弄出好几层,一楼由林府供书给贫寒士子抄书学习;二楼供文人墨客自带珍藏交流应和;三楼可陈列孤品善本墨宝字画,供清流雅士品评鉴赏。
至于有些有钱人看上了哪些善本却不愿自个儿动手去抄,那些一楼的士子们便派上了用场。再或有些才华横溢者,或因时运不济、名落孙山,得此一展所长的地方,也不愁伯乐难觅,就此潦倒一生。
其中,哪怕黛玉只是命人做个茶水生意,自然也可赚得盆满钵满。
何况,她本意原只是不忍见书籍字画名家名作被束之高阁,与知己者彼此终生不逢的苦楚。
主意既定,黛玉便去寻林如海商量。
林如海听罢,双眼放光,当场便答应了。甚至不用黛玉费心,不出半个月,便寻得了某个外放文臣家宅,请了能工巧匠,将藏书楼一番改造,前有书阁后带客院。至此,雅舍便诞生了。
雅舍揭匾时,黛玉也去了,因为不便露面,只在马车里远远望着。
开张当日,林如海亲自到场揭匾,宰辅题字,藏书汗毛充栋,品质极佳以外,还请了京城有名的书画大家现场挥毫泼墨,热闹极了,可谓人山人海,士子如云。
不出十日,雅舍的名头,便传遍了京城。不仅士子们日以继夜地“赖”在里面不走,便是休沐的文臣高官,有些沉迷其中,也是废寝忘食,流连忘返。以至于,府中家眷几乎便要误会“雅舍”是什么烟花之地。
后来,就连黛玉自个儿都蠢蠢欲动,也想去雅舍清高清高,囿于身份,久不能行。便干脆,在内院又开辟了一处院子,唤作内舍,另外开路开门,端请各家名门闺秀相聚,做海棠诗社之交。
内舍头一社,便是应妙阳所起。
书阁常见,内舍难寻,更是一炮而红,冠盖香车云鬟丽影络绎不绝,雅舍又得“内舍”“外舍”二称。伊人在水一方,愈发引得前门外舍“客似云来”。
而孙氏和英莲便是这内舍两名正副舍监。
这都是闲话,暂且不提。
只说孙氏,除去内舍事务,原还在帮黛玉料理其他铺面,负责的事情太多,正忙碌着,故而一直没有插话,见了英莲娇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你这话儿可不能让我那一根筋的阿冉贤弟听见,不然非得伤心欲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