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想起东院和这边儿隔着一堵墙,心里忽然堵起来。不知道赦儿院里这会子什么情形?
再想起都到这等关头了,还瘫在女人肚皮上的贾政,贾母气得倒竖了柳眉。
“来人,把二太太叫来。”贾母吩咐道。
凤姐和贾琏面面相觑。
她夫妻二人原也在熟睡,半道上被平儿隔窗唤醒。凤姐当机立断让贾琏去打听消息,自己直奔王夫人住处。
实在是贾母年岁大了,这等事,怕万一吓着她,有个好歹。
谁知,王夫人竟病了,在床上一时起不来。再听见去叫贾政的下人回禀说贾政酒醉,还在赵姨娘房里睡着,凤姐简直目瞪口呆。无奈之下,只得奔贾母院中来。
“老太太,儿媳来了。”贾母这边派去寻王夫人的下人还没出院门,王夫人便在金钏搀扶下走将进来。
黄兮兮一张脸,两边太阳穴还贴着膏药。钗横发乱,衣裳也只是中衣外面加件大衣裳。
贾母眉头越拧越紧,“你这是怎么了?”
“儿媳不中用,这时候竟病了。头疼的紧,这才来晚了。”王夫人有气无力道。
贾母挥手让她先坐下,“你家老爷呢?”
王夫人垂了头,幽幽道:“老爷,今晚歇,歇在赵姨娘处……”
“呵,你今日倒贤惠的狠!”贾母扔下这句话,再不多说,扶着凤姐的手径自出门。
王夫人回头,愣愣看着兀自摇晃的门帘,银牙咬碎了。
那头儿,赵姨娘处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原来,来寻贾政的人都被王夫人手底下人挡回去了。贾政还在呼呼大睡,赵姨娘倒是听见声音,醒了过来。
赵姨娘蹑手蹑脚下床,推开门,逮住在门外晃荡的丫鬟,询问:“外面怎么这般亮?你们走来跑去闹什么?”
丫鬟骤见赵姨娘起身,唬了一跳,眼珠子乱转,睁眼说瞎话道:“外面官兵抓贼,俺们在看热闹。”
却是歪打正着。
“抓什么贼?还能跑到咱们府上不成?哎,那人是谁?怎么像二太太屋里的彩云。”赵姨娘说着话,忽然看见彩云身影一晃而过。
丫鬟恐怕再多耽误,被赵姨娘看出来王夫人有心瞒着她,随便找个由头就要溜掉。
赵姨娘嘴上虽在问,心里却念着贾政,横竖老爷在自家屋里,能有什么事?赵姨娘转身就要进屋。
“姨娘留步。”待书小跑着过来,喘着气唤道。
赵姨娘疑惑回头,看着大半夜跑来自己院子的待书,劈头盖脸就问:“可是三姑娘出事了?”
待书摇头,眼睛若无其事瞥了赵姨娘屋里丫鬟一眼。
那丫鬟本要走了,见待书过来,忽然停步。
赵姨娘再愚笨,也觉出了不寻常,“你去给我端杯茶来,我口渴了。”
那丫鬟心不甘情不愿离开。
待书忙附到赵姨娘耳边,将官兵围府,旁人都去了贾母房中,只有二老爷,巴巴被请了好几趟,单说睡死在她房中的事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赵姨娘听完,双眼瞪得溜圆儿,插腰就要骂人。
王夫人忒也狠毒!杀人不见血!大难临头,还要先弄死她!赵姨娘想着这些年她日日夜夜伺候王夫人,不敢有半点怨言,全没想到她面上装的菩萨也似,背地里却……
赵姨娘眼中含泪,待书赶紧劝住。
“姨娘勿恼!现下不是置气时候。俺们姑娘巴巴使了我来,就是怕姨娘万事不知。如今,还来得及,快快叫醒二老爷才是。”待书边说边将赵姨娘往房里推。
赵姨娘也缓过神来,心知还是探春贴心,嘴上不说,心底暗暗记下,回身就去叫贾政。
待书见事情忙完,紧赶慢赶又往回跑。
“可见着了姨娘?”探春扒着门框,远远望见待书就追问道。
待书连连点头。
几人钻进屋里。
屋中炕上,迎春和惜春并排坐在一处。只余李纨,怕贾兰受惊,去了他房里。
“二老爷可起了?”探春再问道。
待书答:“起了,起了。奴婢眼看着姨娘房里点了灯才走的。”
“琏二哥可有回话来?”迎春又问。
贾赦和邢夫人被关在东院过不来,是什么情况,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迎春忧心,只能指望贾琏探听出些许虚实。
待书却不知了。
翠墨刚才和司棋一道去了贾母院里打探,先行回来报信,见迎春问,忙答道:“琏二爷也不曾见大老爷和大太太。不过见了围府的官兵。听说目前只是围着,因为什么不许走动,却不清楚。”
“那东府呢?”惜春虽小,到底贾珍是她亲哥哥,如何能够不担心?
“东府这会儿比咱这边儿还亮呢,灯火通明的。想来都已起了。并没有旁的什么声音,应该也是无碍的。”入画往两府相邻的墙边望了又望,这才回答道。
“合着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探春气恼道。
众人闻言,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愈发白了三分。
那头儿,贾母竟换上了诰命服色,在凤姐和贾琏左右搀扶下,走到荣国府角门。
角门才开一线,便有军兵长、枪枪尖抵进来。
“圣上有旨,抓捕逆党,各家各院,一律关门闭户。违者,皆以逆党论处。”军兵喝道。
“逆、逆党?”凤姐脚下一软,几乎坐倒。
平儿上前一步,架住她。
贾琏也是面无人色。
“之、之前还、还未说,说——怎、怎地谢一会儿就、就……”哆哆嗦嗦,半天也没把话说完。
贾母见状,知道这两人到底还是太年轻,已然靠不住,回头问道:“二老爷还没来?”
鸳鸯忙答:“在往这边儿赶了。”
贾母又瞪了缩在后头不说话,这会儿已经吓得软倒在金钏怀里的王夫人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种时候了,不分轻重,非要弄死一个姨娘!这就是你王家教出来的好主母!
连累的凤姐也讨了贾母的嫌。
那边儿,薛姨妈并宝钗,就住在梨香院,有大门直通大街,都能听见军兵们来回走动间铠甲、兵刃碰撞的声音。
幸好薛蟠坐了一个月牢,又因御下不严,挨了三十板子,如今已被薛姨妈拿钱赎了回来,正在房里歇息,让薛姨妈省了心。
但是,好好的院子被人带兵围了起来。薛姨妈就是心再大,也慌得不行。
还是宝钗有主意,扶着她来寻王夫人。
却赶上王夫人去了贾母院中。
薛姨妈和宝钗又赶着去追。到了贾母院里,贾母又出去了。就这般,好不容易追上众人,也快到了大门口。
待薛姨妈才将站定,就听见军兵喝斥,一律以逆党论处!薛姨妈哪里经过这种事,当时就吓晕了过去。
宝钗并莺儿又是掐又是唤,好半天才将薛姨妈叫醒。
薛姨妈醒转,第一件事就是抓着宝钗的胳膊,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原应该听你哥哥的话,早寻了宅子搬出去就好……”
宝钗听见薛姨妈这般说,连忙轻轻捂住她的嘴,低声劝道:“老太太她们就在前面,这事儿定有个说法,母亲先不要慌。”
薛姨妈却听不进去,只是一味抹泪。
前面,王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原以为不过是城里哪户人家闹了贼,还满心借此作伐。如今看着这情况,难不成是大难临头?
王夫人彻底慌了,六神无主,一心只想找到贾政。可是,贾政这会儿还在穿靴子……
可怜贾母这么大岁数,遇见大事竟只能独自出头!
贾母正正衣冠,从腕上捋下一对红玉手镯,用手帕裹了,也不要旁人搀扶,自己递了出去。
“老身乃老国公之妻史氏,有些话想问一问军爷——”
那带队的军兵也是个懂事的人,名唤李解,听闻贾母亲自开口,赶忙打断道:“老太君客气了,叫属下如何受得起!属下父亲原也是荣国公麾下一员小将。今日实在是皇命难违,不得已冒犯了,还望老太君见谅。”
还好,还好,这人父亲竟是贾代善旧部,总算还有说话余地。
贾母与贾琏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喜。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示意鸳鸯将镯子送过去。
可是,鸳鸯再次递出去的镯子,李解却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
“老太君,不是属下不给面子,实在是……旁的咱们也不能多说,您还是在屋子里等消息吧!”李解拒绝道。
停了停,似乎想起什么,李解又接道:“吏部侍郎林大人可是府上——”
“姑爷!林大人正是荣国府的姑爷!”凤姐不等贾母回话,着急开口道。
“既如此,老太君可放心些。若有林大人担待,想来府上应无大碍。”李解本是京郊大营一个检校,被调派来此。恰好去京郊大营传旨调兵的人就是林如海。
那时,李解见了林如海的面,又因为父亲曾为荣国公效力,知道林如海是贾代善的女婿。就是有这一层关系在,他才肯冒着大不韪与贾琏并贾母稍微周旋。
贾母松了口气,深深望了李解一眼,沉声道:“小将军恩义,老身记下了。改日,让、让琏儿亲自登门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