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还是要变了。贤亲王想着,握着永玙的手暗暗使劲,眼里神色深邃幽微。
永玙后背一僵。
“为父要告病,你也在家,从此闭门侍疾。谁来,都不许见。”贤亲王冷着脸命令道。
永玙知道轻重缓急,谋逆案发,这会儿已经死了一位皇室王爷,明日天一亮又要有多少人家被抄家灭族,简直不敢想象。
贤亲王府此番既立了头功,也招了大恨。孟皙倒了,贤亲王府在皇上和皇子们眼中却会越发扎眼。
若不急流勇退,便是兔死狗烹。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孩儿知道。”永玙躬身答道。
恰好这时候,传旨太监来宣贤亲王并永玙见驾。
贤亲王回头刚要答话,忽然两眼翻白,原地栽倒。
永玙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太医,快宣太医……”永玙大叫。
混乱中,正带着兵马走过的林如海被传旨太监抓住,如见了救星般拽入皇帝行辕帐篷。
…………
回京的马车上。
应妙阳和黛玉对面而坐,都默不作声。
皇后娘娘凤驾便在林府马车之前。
遇袭虽是一场戏,但是当时为了能顺利瞒过孟皙一党的耳目,消息藏得死紧,连皇后娘娘都不曾得了半点口风。水火无情,刀剑无眼。皇后娘娘多少还是处于危险之中的。
就拿惊马来说,马儿受惊,谁也控制不了。何况彼时,应妙阳与黛玉并不知情,最起码不能完全确定一切只是一场戏。
所以,黛玉救驾的功劳是实打实的。
皇后娘娘感动之余,张口就要认黛玉为义女,封她做公主。幸好被听闻贤亲王独自回府不放心追回京却被迫半道折返的贤亲王妃拦下。
那日,永玙还是留了心眼,三言两语将贤亲王妃骗回了京。哪知,贤亲王妃马车还没走到城门口就被守城官兵拦了回来。
原来全城都已戒严。贤亲王妃询问官兵可曾见过贤亲王车驾,竟都未见,心知有异,急忙赶回。
此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贤亲王妃得知贤亲王并永玙所作所为,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又见贤亲王昏迷在床死活不醒,旁人不敢怪,揪着永玙狠打了一通。
永玙长这么大也没挨过母亲的打,平白为了父亲受屈,却也一句话不敢说。
直到帐篷里再没二人,永玙才将父亲装病的话说了。贤亲王也适时睁眼,怪模怪样做了好几个鬼脸哄媳妇儿开心。
贤亲王妃这才破涕为笑,又心疼起永玙来了。后来想起皇后娘娘受惊不小,巴巴跑来看望。
正赶上皇后拉着黛玉的手不放,非要认义女。
“娘娘,不能乱了辈分。您要是认黛玉做义女,那,那她岂不成了玙儿的姑姑。要是让玙儿知道,恐怕,恐怕……”贤亲王妃忙不迭给应妙阳使眼色,从皇后娘娘手中将黛玉换出来,悄悄附耳说了上面的话。
“娘娘若想亲近些,不用做义女,侄孙媳妇儿也是可以的。”贤亲王妃“得寸进尺”道。
皇后娘娘却不松口了。这么好的姑娘,不做女儿,确实娶来做儿媳妇、孙媳妇也不错。但是皇后娘娘突遭大变,一时还没心思多想,只是也不舍得就这般便宜永玙了。
那头儿,黛玉并应妙阳见皇后娘娘总算将认亲的话头揭过,抽空告罪退出。
东方晨光已经熹微,黛玉仰望着西天仅剩一圈模糊轮廓的月亮,情不自禁吟道:“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应妙阳却猛然变了脸色,慌忙上前捂住黛玉的嘴,摇头责怪道:“不可乱说话。”
黛玉知错,点点头。
应妙阳放开手,两人又是一段无声之路。
直快走到应妙阳所在帐篷的时候,忽然有一群侍卫押着好几个丫鬟、命妇从两人身边走过。
黛玉看了一眼,并不怎么认识,但是,不用猜,也知是孟皙逆党的家眷、仆从。
黛玉眸色又暗了暗。
应妙阳拉着她快步离开。
自此,直到车马启程回京,两个人都没再开过口。
车厢里静悄悄的,外间声息便越发清楚。
隐隐约约有啜泣声从外传来,却不知是哪家姑娘,也不知她是在悲哀别人还是慨叹自己。
黛玉掀开车帘,除了蓝天白云、漫漫尘土路,并没有旁的。
“郡主,我不懂。”黛玉轻轻道。
“男人争霸天下,死而后已。他的妻儿老小呢?稚子何辜?平安州当真平安吗?”
应妙阳本低着头,闻言皱眉去望黛玉,叹息道:“痴儿痴儿。男人争霸,女、子不止是无辜受累。一荣亦俱荣,母仪天下和承继大统……只要他赢。”
“所以,输了,或圈或流或死,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应妙阳冷冷道。
“可是,这不是她们的选择。”黛玉固执追问。
她知道这话儿她不该说,不该问,甚至不该想。
可是,前世,宁荣两府也是如此。那些女儿,何其无辜?关在深闺,万事不知。一朝倾颓,代嫁出家,沦为尘泥。
她不能不问。
“也不过是庶人。大把的人,生来便是庶人、奴仆,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你没选择铤而走险,你也没选择荣华富贵,可是你享受过。”应妙阳狠下心肠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应妙阳已看出来,黛玉性情旷达,不为俗世所累,却易被感情牵扯。
性情中人,皆有此病。
此番,她不过见了个开端,真正的腥风血雨还在京城里。若是现下不能说通她,怕是这个素来主意正的小姑娘便要钻了牛角尖再走不出来。
黛玉听应妙阳的话,不知怎地,眼前忽然浮现出宝玉的脸。
宝玉竟变成了在高坡下痛哭失声的孟皙幼子,哭人生无常,哭父亲自刎,哭未来的风刀霜剑……
“国贼禄蠹!”
“姐姐,好姐姐,求求你,就让我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我便做和尚去!”
……
话分两头。
围场里刀光剑影两军厮杀已见分晓,京城内的血雨腥风也将刮起。
多少像宁荣两府一般的人家里,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昨夜宵禁后,各家门锁都落户上匙。门上的、巡夜的,各司其职。哪知三更天后,忽然成片火把熊熊燃烧,照的夜空火亮。
觉儿本就浅的贾母看着窗纸上一片亮光,咕哝着唤道:“鸳鸯,鸳鸯……”
睡在外屋的鸳鸯忙俯身上床,“老太太怎么醒了?可是要茶?”
“几更天了,外间怎么这么亮?”贾母问道。
鸳鸯面有难色,胡乱道:“今夜星子亮,时候还早,老太太再睡一会儿吧!”
贾母却皱起眉,侧耳去听外面动静。下人们四散奔走的脚步声压都压不住。
“出了什么事?”贾母冷下脸,一面自己穿衣裳一面质问道。
鸳鸯见瞒不住,这才一五一十将有穿铠甲的军兵将两府团团围住的事说了。
贾母瞪大了眼,脸色煞白,几乎背过身去。
鸳鸯见状,忙不迭给她拍背。
“去请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东府——”贾母喘着气道。
鸳鸯忙回:“大老爷和珍老爷这会儿都过不来。二老爷、二老爷今夜喝多了,宿在赵姨娘房里,还、还……”
“混账东西!”贾母气得怒骂出声,抓起床头枕头掷将出去。
“哎哟!”有人低唤一声,却正好被掷了个正着。
第52章 漏屋连阴雨
“哎呦!”那人低呼一声, 却马上忍住, 捂着头又要往外退走。
“是谁?作甚鬼鬼祟祟的!”贾母斥道。
那人只得又掀开帘子, 低着头走进来。
却正是袭人。
贾母眯眼看了, 不解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我、我……”袭人素来伶俐,这会儿却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她原是见外面情况不对, 恐怕扰了宝玉休息,爬起床四处打听一圈, 没有一句准话。又去了王夫人院里, 还是不见动静。没奈何,这才又转回来。恰好听见贾母叫人,袭人鬼使神差就进了屋。不成想,受了无妄之灾。
鸳鸯看不过眼,给她打圆场道:“袭人八成是听见老太太叫人, 来帮忙的。”又转头对袭人道:“好妹妹, 这里不用你帮忙。你且去看着宝二爷, 夜里乱,莫吓着他。”
贾母寒着脸, 不应声。
袭人如蒙大赦, 赶紧脚底抹油,跑掉了。
这边厢, 贾母已穿戴停当,刚走出内室,迎面就看见凤姐并贾琏夫妻束手站在屋子当间。
凤姐见贾母出来,慌忙迎上前, 扶住贾母。贾琏也不用贾母问,直接将他适才去探问得到的情况说了。
“孙儿无能,只打探出守在外面的军兵竟都是京郊大营的人马。各个黑着脸,问什么话都不说。孙儿塞银子过去,还好险被……听他们说话意思,竟是要……”内有隐情,不好当着满屋子丫鬟的面儿直说,贾琏只得语焉不详。
可是单看他面上神情,贾母也全猜透了。
她活的岁数大,也曾见过这等场面,故而便更加惊心,颤抖着手摸到椅子坐下,艰难开口道:“琏儿做得好!你爹,哦,他一时过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