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室的人都被焙茗惊动了,纷纷抬头瞪视过来。
宝玉颇觉难为情,一把拉过焙茗,责怪他道:“究竟是何大事,这般大惊小怪,没有规矩?以后再有这般,仔细我不带你出来。”
焙茗顾不上解释,连忙附耳上去,将王夫人大闹家院,把袭人打了个半死,还要将晴雯等人都发卖了的事情说了。
宝玉登时急白了脸,手上卷子也没放下,捏着就往外跑。
等到宝玉紧赶慢赶撵回家来,袭人、晴雯等人已被带进房中,王夫人并元春、凤姐,呼啦啦一群人全在他房里坐等。
宝玉飞奔而入,顾不上与王夫人招呼,头一句话便是问:“袭人可怎样了?”
袭人听见宝玉这般问,便觉果然为了宝玉,哪怕是死了也值得!
可王夫人却不这般想。宝玉一句话又把王夫人惹怒了,竟连他也迁怒上了,指着他鼻尖骂道:“太太坐在面前,你都看不见,满心只记着一个贱婢!到底她使了什么手段,把你迷成这个样子!”
宝玉吃这一骂,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无奈只得扑通往地上一跪,直挺挺着身子,紧抿着唇儿,再不敢说话。
王夫人不过气头上,一句“戏言”,万没想到宝玉给她来这一出,一句软话也不说,哪里还是她曾经那个总爱猴在身上的宝贝玉儿?王夫人气了一上午,心力交瘁,愈加说不出话,捂着胸口,直顺气。
凤姐在旁不住地给宝玉使眼色,让他先说几句软话,到底把太太先哄住再说。
偏偏,宝玉如今读书读傻了,把老本行“撒娇耍痴”的本事全忘了,只知道跪地认错。
急得凤姐没法儿,以目示意元春说话。
元春只得问道:“宝玉,姐姐且问你,近来你都往什么地方去?与何人在一起?做了甚事?何故常常夜不归宿?可是,那些下人挑唆的你,不学好?”
宝玉听了,再没想到竟是为了他读书上进的事,把袭人等祸害成这般模样。从前他四六不知,整日与丫鬟鬼混,不见王夫人发怒撵人;如今他离了内院,好生上进,撇下脂粉丛儿,反倒连累了佳人!
若不是,宝玉到底还是长大了,经王夫人这一闹,怕不又得故态复萌,重转无用纨绔路上去了。
“敢问太太,今日诸般作为到底是为了儿子好,希望儿子上进,封妻荫子,给您堂堂正正挣个诰命来做?还是想要儿子仍似从前,什么事也不管,每日混吃等死,只在内帷厮混,光做太太的宝贝,却丝毫撑不起门面,身无长物。一朝风流云散,只能流落街头,雪夜苦菜酸酒,从此潦倒一生,倒毙街头呢?”宝玉声如啼血,过了这许多时日,头一回将他那日梦中所见一字一句说将出来。
王夫人起初听见宝玉说封妻荫子、诰命夫人的话,眼前竟似出现了宝玉金榜题名、骑马游街的景象,转而更变成宝玉身着宰相官服,朝堂上率领众臣议政,独领风骚,圣心大悦,亲下御旨,封她为超品诰命夫人。锣鼓喧天,前来祝贺之人,直排到了宁荣街外头。就连“敕造荣国府”的牌匾也重新回了来,她全套红装,高坐在荣禧堂内……
王夫人想着,便要笑出声,哪知转头又听见宝玉说“雪夜苦菜酸酒,从此潦倒一生,倒毙街头”的话,眼前景象大变。
竟变成了漫天鹅毛大雪的深夜里,她只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单衣,一手拄着一根劈了头的竹杖,一手端着破碗,见着亮灯的人家就去拍门,苦苦哀求人家赏一口饭吃。
“太太,太太求您可怜可怜吧,今年冬天太冷了,老婆子并儿子都马上便要饿死!不论什么,且求您赐口吃食!”她苦苦哀求着,却还被人打将出来。
更有一家人见她来了,咬牙切齿咒骂,还放了狗来咬她。且看那家主人的面目,竟是、竟是袭人!
“啊呀!”王夫人尖叫一声,仰头翻倒。
众人猝不及防,竟当真让王夫人倒栽在了地上。
元春一叠声叫请太医,众人再度乱作一团。还是凤姐命平儿拿重金,去寻了同仁堂的大夫前来。
最后,便是连贾政、贾母都惊动了。
直折腾到日落时分,王夫人才幽幽醒转。
入眼第一个人却也是宝玉。
王夫人神智未复,脑海里还是雪夜孤寒,天地茫茫,无所容身的凄凉悲苦之感,乍见宝玉,猛地起身,拦住他,放声大哭道:“可怜我的儿呀——”
其悲其切,倒把在座众人都看迷糊了。
当此时,却有一人如飞冲来,竟是贾政。
贾政突然从外面冲进来,见王夫人扯着嗓子嚎哭,实在中气十足,忽然鬼迷心窍似的,冲上前,一把拽开宝玉,“噔”地照着王夫人心口便是一拳。
“我打你个愚妇!好好一个儿子,全叫你折磨坏了!怪道宝玉从前不学好,原来都是你养的丫鬟在家里挑唆他!”贾政喝道。
贾政老脸憋得通红,手下丝毫不留情,一拳便将才刚醒来的王夫人又揍昏了过去!
元春头一个惊叫出声,不要命般扑上前抱住贾政胳膊,大声求告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贾政却打红了眼,竟又举起左拳,似乎要连元春一并揍了。
“住手!”宝玉再难忍耐,暴喝一声,窜将过去,劈手从贾政身上拉下元春,又一把将贾政推出老远去。
贾政不防宝玉暴起,被他推了个趔趄,连退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形,双眼瞪得老大,指着宝玉道:“好,好,好你个不孝子!你竟敢打老子,你可知……”
说来,贾政虽愚,并厌烦王夫人为人,到底却讲究道学规矩,面上还是“相敬如宾”,并不曾与王夫人彻底撕破脸皮。今朝猛然变化,实是事出有因。
贾政原在衙里当差,被小厮赶来报信,只说太太不好了,老太太命他速归。贾政一头雾水赶回家来,只看到了王夫人面如金纸,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竟似不行了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贾政急问道。
一时,却无人能答。
贾政叫过周瑞家的,命她从实招来。
周瑞家的无奈,只得据实以告。
贾政听罢,不问青红皂白,也当宝玉在外与人鬼混,张口就要辱骂。
还不及张口,便被贾母一顿数落,赶出了屋子。
贾政自讨了没趣,也觉再在宝玉屋子里呆下去没意思,只得先转回自个儿院子。
谁知走到半道上,贾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他竟许久不曾见过赵姨娘了。
赵姨娘生的花容月貌又温柔小意,比起王夫人泥雕菩萨似的一个人,有趣多了,十分讨他喜欢。
“不知赵姨娘近来如何?”贾政如是想着,便又转到了曾经赵姨娘的院子。
刚进门,贾政便看见赵姨娘在门廊下对着日头做活计。贾政轻咳一声,赵姨娘立时放下针线,抬头望见是他,美眸里噙满泪珠,如飞般奔到贾政身边。
临到跟前时,赵姨娘却突然止了步,垂首摆弄着裙角,柔声道:“老、老爷,如何来了?可要用茶用饭?衙里做了那般多公务,手儿可酸了?让奴婢给您揉一揉。”
赵姨娘卑微至极的温存,立时让贾政连拔了拔胸脯。适才在贾母面前受气,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全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去,由着赵姨娘挽了他的胳膊,扶着他往房里走。
两人前嫌,如此尽弃。
赵姨娘扶着贾政坐下,伺候他换了鞋袜,还吩咐丫鬟去叫饭菜。赵姨娘边给贾政按摩,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贾政也是一时兴起,想起贾母的话,便随口去问赵姨娘,“宝玉平日在家究竟是何模样?他身边那些丫鬟又是怎样?”
外院的事,实则早有丫鬟传与赵姨娘知道。赵姨娘偏偏故意垂了头,低声道:“这话儿,奴婢不敢说。”
贾政一听,愈发要硬逼着赵姨娘往下说。
赵姨娘便将宝玉如何正经、懂事一个孩子,却被丫鬟们挑唆、勾引得不像样。偏偏无人敢说。只因那带头勾搭主子的丫鬟却是王夫人认准了,要给宝玉做姨娘的人,就连月银都已比照她们这些姨娘的数目,按月发放了。
贾政听罢,气得浑身颤抖,腾地起身,饭也不吃了,直奔宝玉院中。恰赶上王夫人醒来,抱着宝玉嚎哭,贾政怒气上头,竟当着众人的面下手打了王夫人。
他分明一片诚心全是为了宝玉好,哪知宝玉竟只是跟他母亲狼狈为奸,反要动手打他,气得贾政胸口生疼,也差点晕厥过去。
凤姐万没料到事情如此急转直下,只来得及让小厮扶住贾政,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
贾母在旁,眼睁睁看罢这一场闹剧,再也无法忍耐,戟指贾政痛骂道:“你、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遇事不问青红皂白,连个后生也比不上。她是你妻子,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你怎么能当着孩子们的面,便动手打她?就是宝玉,这些日子他究竟在外面干了什么,你们夫妻俩有谁知道?你又可知,便是宝玉如今的学问、见识,已是你都远远不能比的?你可知道……”
贾母一声声质问下来,将个贾政问得面红耳赤、冷汗涔涔,久久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