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一切都无甚变化。唯独,二房贾政和王夫人夫妇却是今非昔比,天上地下,河东河西。一朝变,便是日薄西山。
贾赦虽不在家,但是荣禧堂是他的住处,却不会变。两人只得搬去别处居住。可是,他二人既不愿住贾赦从前的东院,却又没有旁的去处好住。无奈何,竟委屈堂堂王夫人住到了清静、避人的老国公荣养之所——梨香院。
薛姨妈走了,王夫人来了,这梨香院倒是从来不空。
可,王夫人的心里空了。
无权又无势!便是曾经想着拿捏大房,特意娶来的自个儿亲侄女王熙凤也“酒壮怂人胆”,变了脸,一心只为大房算计,甘心情愿做起了邢夫人的儿媳妇。
王夫人的心里,如何不是被剜空了般疼痛?
更有屋漏偏逢连夜雨,元春被撵出了宫来。
从前,王夫人最大的倚仗便是元春,总幻想着元春一朝飞黄腾达,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便是当之无愧的皇亲国戚了!到时候……
谁曾想,不待王夫人美梦做成,元春便已人老色衰,转眼儿被抛到了脑后。
如此,王夫人全部的指望便都落在了宝玉身上。
偏偏,她的宝玉,从前和她最是贴心的宝玉,自打那日中邪之后。便变了个人一般,自请搬到了外院居住。从此,便是晨昏定省也不准时,甚至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有时,宝玉便是见着了她,也不再亲亲热热,反是一副畏畏缩缩、退避三舍的模样,却叫王夫人好生伤心并疑惑!
王夫人不解,只能命人去查。一番查验下来,这才发现,自打宝玉独自辟院居住后,竟日日都往外面跑,有时甚而便在外头过夜,三五日不回家,也是常事。
王夫人闻言大怒,立时觉得定是外间有甚狐媚子、坏女人将她的宝玉缠住了,逼得宝玉脱不得身!
“把我好好一个孩子挑唆坏了,可却无一人来回报我知!”王夫人越想越气,直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径直冲到宝玉院中。
又正赶上宝玉在雅舍读书,恐王夫人得知他又去林黛玉的地盘,心里不快,临行前,再三嘱咐了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不许实言相告,只需相机应对,打发过去便好。
袭人虽是王夫人心腹,也在王夫人面前走了明路,可是,到底她最想要的却是做宝玉的姨娘。
且她又见宝玉近来性情大变,不止不爱吃人胭脂了,便是以前从不翻阅的八股文章,也是每日里捧在手上,爱不释手,茶饭不思模样!且说话做事,说一不二,再不似从前一般,由着下人拿捏,狡赖。
袭人一面欣慰宝玉转变,觉得终身越发有靠,哪怕贾府今非昔比,到底宝玉是个有出息的。却又害怕宝玉如今读了圣贤书,反倒会守起圣人规矩、道学要求,娶妻不纳妾,甚至再不近女色。
如此,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犹豫不定,也是百爪挠心,彻夜难眠。
却到底不敢失了宝玉的心意,袭人便千方百计帮着宝玉隐瞒王夫人。甚至乍见王夫人闯上门来,她首先想着的还是如何帮宝玉遮掩过去。
袭人遥遥望见王夫人怒气冲冲带着好大一帮婆子冲将进来,便知事情不妙。偏生今日宝玉临行前,再三嘱咐了大比在即,他要多结交一些才子、英豪,这几日用功读书,怕是鲜少归家,让她们遮掩一二。袭人满口子应承下来。却不成想,宝玉前脚刚走,王夫人便杀将过来。
“太太您来了,快请屋里坐。”袭人忙不迭招呼道。
王夫人却看也不看她,一挥衣袖,再次端起她当家主母的架子,冷声问道:“宝二爷呢?”
“宝二爷、二爷,这会儿不在,今日、今日……”袭人被王夫人架势骇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应对。
“哼!倒是我养的好奴才!”王夫人一巴掌挥在袭人脸上,直接将袭人打翻在地,转头喝道:“把院门给我锁了。”
立时,便有两个婆子小跑着去把院门关了。
“都出来院中站着,太太有话要说。”周瑞家的随之扬声道。
袭人是宝玉的大丫鬟,她都挨了打,旁人更是各个胆战心惊。以晴雯为首,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早全敛眉垂目、战战兢兢站在院子当间儿。有些胆小的四、五等小丫鬟,干脆已经抖抖索索跪在地上。
“说!近来二爷是不是总夜不归宿?到底都去了何处?”周瑞家的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中间台阶上,王夫人在上面坐了,居高临下看着众人问道。
一众丫鬟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王夫人却也不急,接过周瑞家的递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口茶末子,低声道:“不说话也行,来人,给她们收拾包袱,全赶出去!”
“太太饶命!”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山呼告饶。
“说!”王夫人啪地将茶盏掷在地上,碎末横飞,茶水四溅。
袭人和晴雯等大丫鬟跪在最前头,被兜头盖脸淋了一身,却半点也不敢躲。
晴雯就要说话,袭人恐她言语有失,或者说出些于己不利的话,忙抢先道:“太太饶命,太太饶命!二爷确实是出外读书去了。近来二爷用功尤勤,便是回来了,也总要点着灯看书直到——”
“混账!来人给我撕了她的嘴!”王夫人怒极骂道。
便有婆子上前,左右开弓,狂抽袭人耳光。
“你这个死小蹄子,当太太我是好欺的?宝玉什么样人,如今便是勤奋了,总不至于就变成这般!”这话儿还是对着袭人说的,忽然,王夫人转了头,手指着一地的丫鬟道:“你们串通一气,祸害主子,欺上瞒下,将好好一个儿郎勾搭得魂儿也丢了,家也不归。今日,我亲自找上门,你们还敢有说道!罢罢罢,也别赶回家去了。来人,快去叫人牙子来,一概给我发卖了!”
本就奉了王夫人的命令,片刻不停地在抽袭人耳光的婆子,闻言,又得了御令,狐假虎威,扯着袭人的头发就往外拖。
不过眨眼工夫,袭人的头发便全被扯散了,面肿如桃,身子滚在地上,衣裳沾满了灰,领口也开了,露出好大一片白生生的酥、胸,尖叫着被在地上拖行。
晴雯看不下去,扑上前抱住那婆子的腿,苦苦哀求王夫人道:“太太息怒,且容奴婢们禀报。宝二爷当真——”
话刚出口,却被麝月打断。
麝月怕晴雯还是旧话重提,王夫人既然不信,如此颠来倒去地说,只会惹她愈发生气。麝月忙道:“宝二爷是去了雅舍。近日,雅舍在筹备大比,是京城最热闹的去处。各家公子都在那里,太太若不信,随便寻个人问问便知。”
“什么雅舍?我怎么不曾听过?”王夫人闭门不闻窗外事久矣,哪里知道如今京城风云变化。
周瑞家的却是知道的,附耳过去,一五一十说与王夫人知晓。
“什么?竟是黛玉那丫头弄的?”王夫人诧异问道。
周瑞家的却知黛玉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忙摇头,示意王夫人低声。
王夫人却在气头上,又见不过是在自家院中,还怕有内鬼给黛玉通风报信不成?罔顾周瑞家的好意,反大声道:“我却不信她个女孩家家的,能弄出什么好去处来!总是些玩物丧志的场所,勾搭的汉子五迷三道。那高阳郡主却也不管管她,由着她胡闹!”
王夫人到底不敢直言林如海之不是,旁敲侧击说高阳郡主管教无方。
周瑞家的却低着头,一声也不敢附和。
底下,那拖人的婆子见王夫人不曾阻止,平素便看袭人不顺眼,怪她把持了贾宝玉的院子,让旁的丫鬟都进不来,暗暗下了狠手,又要拖着袭人往外走,竟是要当场打杀模样。
袭人吃痛不过,杀猪一般叫唤起来。
晴雯原抱着婆子大腿,被她发狠踹开,也一跤摔到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宝玉院子里哭声顿成一片,乱成了一锅粥。王夫人心火却还烧得正旺,眼睁睁看着,任由那些婆子借势逞凶,随意打人。
“这却是在做什么?青天白日,要打杀人不成?”紧紧插着的大门之外,传来凤姐质问的语声。
原来,王夫人虽然一进院子便锁了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到底秋雯是个细心的,早知似宝玉这般不着家,总有一日要出大事。秋雯见势不妙,便先命一个年岁尚小,猴也似的、才留头的小丫鬟顺着墙边花树攀到外间去,到凤姐处报了信。
凤姐听说王夫人气势汹汹杀到了宝玉院中,偏偏宝玉还不在家,便知要出大事。
虽说凤姐如今的掌家大权是贾母给她的,但是,偏王夫人又是她的亲姑妈。她两边都得罪不得,却也两边难做人。幸亏,贾母还甚体谅于她,不曾交待她些不便处置的事情。
可是,今日王夫人打上了门,却不是在帮宝玉。如今贾琏和贾宝玉二人,都是贾母的心肝肉儿,也是凤姐的心肝肉儿,谁也不能耽误他们兄弟上进。
在读书和与林家交往这件事上,凤姐可比王夫人有远见多了。
再说宝玉每日里往外走,吃穿用度,哪样儿不用凤姐操心,就连跟着的小厮、马夫等等,全是凤姐张罗的,再没人比她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