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这世道,女子本就生活艰难;那位表二小姐,父亲不在了,母亲又这般昏聩狠毒,她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呀!”
一时两人面色都很沉重,片刻后冯紫英摇摇着,“说到底,这事也与我们不相关,咱们不提也罢。”于是又说起别的事,“方才我去守备船上,看见带船的是忠顺王府总管事的那个远亲,叫陈什么来着?哦对了,叫陈经,托他的面子,守备营只要了我百十两银子,这钱,郑家必然是要给我的,若不然,他们的船以后在这片江上不好行走。我到时把数目说得大一些,等郑家的钱到手,就给了她们母女,省得那位表二小姐再受苛责。”
柳湘莲心里这才略微松快了些,轻轻吐出一口气。
等郑氏睡下了,姐姐才回到舱内,一进门就看见禇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却只穿着肚兜,两条纤细雪白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分外醒目。
禇英正在给自己涂着药油,抬头见到禇秀时来,还笑了一笑,叫了一声:“姐姐”。
禇秀看了心疼不己,连忙上前,“我到甲板上找了好一会,不见你,原来你自己回来了。我来帮你吧。”又问,“哪里来的药油?”
禇英就将手里的药油递给了她,“是冯公子他们让人送过来的”。
禇秀动作十分轻柔,每搽一处便问,“疼不疼?”禇秀一开始还回答,后来就懒待说话了,干脆不做声。
禇秀就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母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爱财如命之人,你又何苦拿了她的钱去散?那些人都是舅舅家里,签过生死契的,他们的命值什么钱?咱们一个子儿不给,他们也是要送我们回去的,你说是不是?”
禇英觉得没法和她沟通,只得笑了笑,“你说的很对。”
禇秀松了一口气,“这样吧,明天一早,到母亲舱门前跪着,向她请罪,大不了我陪你。”
见妹妹不说话,她又着急起来,“咱们做女儿的,惹母亲生气了,就要请罪,这是惟一的办法了。她毕竟是咱们的母亲,你还能强撑着,一辈子不和她说话吗?还是要等着,她来和你说?”
第7章 郑氏其人
禇英想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点了头,禇秀这才放了心,细心替妹妹将小衣披上,“天气虽渐渐热了,可这是在江面上,有江风,担心别着了凉。我今晚在地上铺了席子睡,怕半夜不小心沾到你伤处。你好生歇着,明早我叫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禇秀就叫醒了禇英,两姐妹收拾得整整齐齐,跪在郑氏所住的舱门前。
“母亲,妹妹来向您请罪了。”禇秀道,一面碰了妹妹一下。
禇英只得也低低叫了一句,“母亲。”
禇秀不满意,又碰了她一下,禇英只得又提高了声音,“母亲,女儿知道错了。”
舱内全无声息,只听到郑氏轻轻咳嗽了一声。
禇秀连忙又道,“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母亲就原谅了她吧。”接着鼓起勇气补了一句,“母亲若是不答应,我们姐妹便长跪不起。”
舱内干脆连咳嗽声都没有了。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才听到郑氏唤人洗漱的声音。片刻后郑氏出了门,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姐妹二人,“你们想跪,就多跪一阵子吧。老娘一大早还没吃东西,等我吃完了,再好生和你们说道说道。”一面径自下楼去了。
天下此时下起了濛濛雾雨,不一会儿,两姐妹的衣衫都打湿了。
禇英转头看了看姐姐,“你这是何苦呢?她又并没有生你的气。”
禇秀没有说话,只是安抚般地看了妹妹一眼,“别出声儿。母亲会看到咱们的诚心的,她会原谅你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郑氏才一扭一扭地上来了。
“哟,竟然真的还跪在这里,看来是挺诚心的呀!”郑氏冷笑着,围着两姐妹走了半圈。
禇英低下头没有说话,禇秀抬起头,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母亲。
“罢了,你们起来吧。”郑氏淡淡道。
禇秀大喜过望,“母亲原谅妹妹了?”一面连忙去拉跪在地上的妹妹。
跪了偌久,两人都腿脚发麻,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郑氏却突然扬手,只听“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姐姐禇秀的嫩脸上,两姐妹都愣住了。
“我只当你是个听话的,你却几时学会了这招?长跪不起?这是要胁迫我?”郑氏叉着腰,瞪视着禇秀,“给你好脸了?你这样,还指望我疼你?”
禇秀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呜呜的哭了起来,“女儿不敢!”
“还有你!”郑氏隔着衣服,又狠狠地掐了禇英一把,“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娘卖脸子得来的银子,凭什么被你白白送出去?你说,你把银子给那姓柳的做什么?是不是看人家生得好?小小年纪不学好,你这贱妇!”
她眼神冰冷地看着禇英,“你等着,我如了你的愿,横竖再过几年,等你长开些,我迟早要把这钱弄回来!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一面甩了舱门走进去。
听到郑氏这一番话,禇英神色木然,仿佛无知无觉,也不为所动,禇秀却神色惊恐,一把抱住妹妹,将她的头搂在怀里,却只敢呜呜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褚英也不挣扎,任她抱了一会儿,这才神色淡漠地道,“姐姐,你看,无论我们怎么做,她都不会原谅我们的。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虽然都说商户重利轻义,不想郑氏这人更是极端,平时也看不太出来,到了要紧处,却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全不相信,眼中只有这些银子宝物。
在她现在看来,这些阿堵物才是她的命根子。究其因由,郑氏因为年幼失怙,父亲有等同没有一般,异母的兄弟姐妹们都是面上情儿。她在扬州娘家的时候就饱受歧视,嫁给禇宗兆之后又缺乏宠爱,她一生都缺乏安全感,缺乏爱人的能力,也从未体会过被爱的感受,这才是她一生注定会悲剧的原因。
禇秀抱着妹妹,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而她,也从一朵温室里的娇花变成了风雨中零落的野草。没有心机,缺少主见,她仿佛一根藤蔓,天生便要攀附于人,依赖于人。
虽说她早已经订亲,可离说好的日子还有两年,张家也并没有主动来提起亲事;父亲走了,她现在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母亲,可此时的母亲,显得既凶狠又陌生,这让她满心惶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在禇英的极力安抚之下,禇秀终于止住了啼哭。两人回到舱内,等禇秀彻底平静下来,禇英才开玩笑般问道,“姐姐从小温顺听话,所以没挨过一个手指头。如今姐姐不过是挨了个巴掌,何必如此伤心呢?你看我这做妹妹的就皮实多了,母亲又掐又打,我没事人一般。”禇秀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只得勉强笑了笑,片刻后仍是忧心忡忡,“妹妹,你一向是个有办法的人,你说,咱们该怎样做,母亲才能消气?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
禇英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姐姐,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咱们也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气,不用顾虑任何人的想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处,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禇秀眼中一片茫然,“妹妹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身为女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日子过?咱们女子没出阁前,自然是要恭顺父母,一切以父母的意愿行事;将来去了夫家,又须得以夫为天,孝顺公婆,照顾子女,咱们,咱们怎么能只顾着自己呢?”
禇英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姐姐不懂不要紧。等有朝一日,妹妹能活到这个份上,就可以照顾姐姐,保护姐姐了。姐姐记着我今日说的话,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为人做事,更是须得有自己的主张,不要轻信于人,也不要行差踏错。姐姐知道了吗?”
禇秀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你看的书比我多,懂的也多,你说的,自然都是很好的道理。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母亲可还在生气呢!”看来禇秀心里的不安并没有稍减,不管禇英说什么样的话,她都能扯回到这件事上。
禇英心想,若不能哄好郑氏,姐姐只怕一路上都不能安稳了。于是只得安慰她,“姐姐放心,等到了晚上,我自有法子哄得母亲高兴。”
禇秀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妹妹说话可是当真?你真有法子?”
见妹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妹妹聪明,我反正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又好奇地问禇英,“快和我说道说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可要我和你一起?或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
禇英微微一笑,“不必了姐姐,我一个人就可以。到时你可就留在船舱里,哪儿也别去,也别出声儿。就算外面捅破了天,你也只做不知道,更不必理会。你听明白了吗?”
禇秀惊疑不己,“妹妹,你该不会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