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说:“四姑娘不能住在栊翠庵了,就近迁到家庙里去,我从前拜托来做过客的刘姥姥看顾过家庙,如今就还请她也照拂一下四姑娘吧——所有的衣食费用还是我的事。”众人也都无言,贾政正在发愁自己这一大家子人的衣食从何而出,贾母便说到了他。
贾母叫贾政道:“你不必怨怼你太太,收留藏匿甄家财物的事儿,其实我也知道,她是回过我的。我当时也是心软,觉得跟甄家是老亲,他们走投无路了来求这么点儿事,拒绝了太忍心,便答应了——咱家当时正是熏灼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夫人撑不住,又呜呜地哭起来,贾母便叫她说道:“你也不必哭了,我剩下的这些财产,也值个万数银子,原本是要分给宝玉和琮儿媳妇的,如今看来还是先救急吧——琮儿媳妇也并不把这点儿银子看在眼里。”黛玉静静站着,低着头。
贾母接着说道:“宝玉的那块玉太招摇了,砸了就砸了吧,你也别去找了,我看宝玉不是读书做官的料子,而且已经在皇帝心里种下了根刺,为了保平安也别逼他仕进了,说不定他的病就能好起来。”王夫人哽咽难言地点头答应。
贾政见贾母说了很久的话,担心母亲疲惫,正想着劝贾母先歇歇,贾母已经又接着说了:“你们今儿就先去找一处房子租下来,后面的事儿再慢慢打算,先安定下人家再说。我所有的东西都分派了,心里也没有了牵挂,只盼着别再出什么祸事,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可以闭眼了。”众人听得伤情,不由得又大哭起来。
于是就在贾母的堂屋里打了地铺,连丫鬟仆妇的房间都用上了,才勉强安顿下一家人。贾政、贾琏连日里就天天跑出去看房子,讲价钱。贾母见地方蹇涩,便瞅着没人时,让黛玉还是回去林家,黛玉想了想,也就依从了,她仔细吩咐了琥珀等人一番,便带着自己的丫鬟回去。
回去的车上,青芷和碧叶都感叹从未见过如此凄惶的情景,雪雁便说:“你还未见那些下人呢,更是连个取暖的窝儿都找不到,马棚里都住满了人,有些在大老爷这边的下人里有亲戚,还可以求亲靠友的,有的是干着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们四个里面,只有紫鹃是贾府的家生子,但是她的父母早已随了黛玉这边,在红果园那边管事了。
紫鹃对贾府的感情是很深的,想想方才的惨象,心中就不免悲哀。这会儿便喏喏说道:“其实咱们红果园现在空着,如果让二老爷他们过去暂住,也就不用这么愁了。”黛玉静静地说道:“我早已想过这一点了,然而我为什么从红果园搬出来,你们又如何能领会?那是贾雨村的旧宅,他现在正得势呢。我尚且不住,何况是二舅舅他们一家人,正是贾雨村的死对头,偏偏住进去,是唯恐那贾雨村不再陷害他了吗?”
紫鹃连忙说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黛玉轻笑道:“你呀,还是不读书,不懂得祸福相因的道理。二舅舅这会儿看似凄惶,其实已经是躲过了一个大难。人生一世,哪有永远平顺的呢?这两年我虽不管事,冷眼看着,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再过几年,恐怕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青芷便说道:“奶奶说得通彻,就是这样,咱们不管别家的事,自家过好就行了。”这样说着,便谈起来新修的府邸,如何小巧别致,独具匠心,黛玉也随她说去,她如今从容淡静,喜怒都不挂心了。
☆、第七十三回 王熙凤势孤思退路
寄人篱下的日子分外难过, 并且贾政与王夫人原本也不是能够死皮赖脸地赖在哥哥家不走的人,嫂子邢夫人的脸色难看, 王夫人便一天也不想多待, 贾政匆忙间买下一个三进的院落,一家人也就忙忙地搬了进去。屋舍狭小, 仆妇自然是不再用那么多了, 自有营生的奴才先就任其自去了,所有买来的丫头小厮全都赏回原来的父母, 七成的家生子奴才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老实得用的人。
宝钗虽然月份已大, 仍旧是忙前忙后, 帮着王夫人料理。如今她跟宝玉住在最里面的一进, 正房三间,旁厦里住着宝玉的那几个姨娘,自从袭人被发卖以后, 这几个人也消停了很多,宝玉依旧疯疯傻傻, 吵着出家,要么就是神神道道,然而却不再喜欢跟女孩子们玩耍。侧房还是厨房, 虽然嘈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宝钗倒是安之若素,她如今已经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腹中的胎儿身上了。。
第二进是贾政和王夫人的正房, 两侧住着周姨娘和赵姨娘,贾环依旧跟着赵姨娘,自从探春远赴边疆之后,赵姨娘颓唐了好多,无人处抹泪,虽说还是抓尖要强,好跟王夫人暗暗争锋,到底是年岁已大,锋芒不在,也安静了好些。并且除了贾政,这个家委实也没有多少好争的了。最外面的一进是会客厅,贾政的书房和仆役们的下房,这样的布置在从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然而这处宅院已经是贾政所能找到的自己能够负担得起得最好的房子了。
王夫人如今一无依凭,若说从前她还有身为王家女儿和贾家当家主母的傲气和硬气,如今王家已经势败,亲戚回原籍的回了原籍,在京的王仁是王夫人的侄儿,游手好闲,终日好吃懒做,从前不住地上门向王夫人和王熙凤讨些零花钱,自从贾府二房出事,挪出府来,这个至亲就再也没见人影。娘家已经毫无令王夫人骄傲的资本,而丈夫又是王夫人所深知的,她知道贾政为了面子将私藏甄家财物之罪揽了下来,其实心里深恨自己,她是早已与贾政情淡爱驰的了,也就没有闲心去与赵姨娘争斗些什么,所以如今虽然在一个院子里,一个屋檐下,她对于贾政夜夜留宿与赵姨娘屋里,也是不闻不问,置若罔闻,每日里只在自己房里念经祷告。若是有空闲,也顶多是走到后院去,跟宝钗说说话,看看宝玉,也看看宝钗的日益隆起的肚子,那里有她新的希望。
李纨却是自从得了贾母的话,便如奉了圣旨一般,她发还到手的财产再加上贾母后来给的,也值两三千两银子,她便也不跟王夫人去,带着贾兰管自回了娘家。不久就依着娘家附近,买下了一处小院,闭起门来,谁都不搭理,管自严拘着贾兰用心课读,一心让兰儿出人头地。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家要避这个嫌疑,自然也没有人去搅扰她。
邢夫人倒是大大舒了一口气,虽然贾府一下子被夺去了那么多房产和财物,然而那些本来也到不了她手里,自然也就不甚心疼;并且与那些财物相比,她更愿意看到王夫人失魂落魄、走投无路的样子,因此她这段时间倒是神清气爽,意气洋洋。并且现在她掌家大权在握,更是悭吝异常,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就是亲友间日常的走动都算计到分毫,贾府渐渐式微。
贾母心中清明,然而已经无可奈何,她经过两场大病,已经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虽然再没有多少病症,人却一天天消瘦下去,精神也萎靡不振。贾赦其实也还算孝顺,见母亲这样,也是着慌,日日请医问药地很是殷勤,然而所有来诊过脉的太医也只能摇头,贾府人都知道,老太太的那一天就快要来了。
再说王熙凤,她近一年病不离身,竟是药罐子一样了,贾琏回到家里几乎正眼都不看她,若不是因为惧着老太太不依,早已翻脸。因此王熙凤在自己的院子里也没有了往常的威风,秋桐是早已经跳达着来作践了,时常在窗外指桑骂槐,只是平儿忠心耿耿,且人缘好,口角也锋利,不时弹压一下秋桐,才没有作反起来。然而王熙凤能够指使动的人越来越少,睁开眼,眼前也就只有平儿、丰儿和小红。还有她的女儿巧姐,眼泪汪汪的守在身边,有的时候,若不是想到巧姐会孤苦无依,王熙凤真想一死了之,然而还不行。所以她虽病得昏昏沉沉,却一直挣扎着活着,并且在心里面暗暗盘算。
开春后不久,这一日天气和暖,早上醒来,平儿就过来说:“二奶奶,今日暖和,换了夹衣吧。”王熙凤半宿没有睡着,其实此时已经困倦,但是依旧点点头,平儿就喊过小红,帮着一起服侍王熙凤换了夹衣,可怜王熙凤瘦得衣服都宽了半指。一时换好了衣裳,王熙凤喘吁吁地说道:“平儿,你给我梳梳头,我今儿觉得好些了,想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平儿巴不得王熙凤好了,连忙过来服侍梳妆,完了照照镜子,果然比先前好了很多。
王熙凤就挣扎着站起来,长久躺着的人,一站起来不由得头晕目眩,平儿和小红赶忙搀着,王熙凤定了定神,就往贾母院子里走去。到了贾母院中,琥珀等人见了她都唬了一跳,连忙过来请安,琥珀嘴快,笑道:“二奶奶,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瘦得脱了形,我都差点儿没有认出来。”平儿连忙摆手,王熙凤气喘着说:“老太太在做什么呢?我来给老太太请安。”琥珀连忙打起帘子,一边说:“老太太刚刚还在廊下看花,这会儿累了,说回去歇歇,保不齐就眯一会儿,正好二奶奶来跟老太太说说话儿,也就解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