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叶便笑啐他:“你傻了?见了三奶奶也不请安?三爷呢?”潘又安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说道:“三奶奶,你们怎么来了?三爷今儿下乡刚回来,还没换衣裳呢……”黛玉连脚步都没停,已经过去了。潘又安爬起来擦擦汗,以为自己眼花了。
黛玉进了后院,只见院中水井边上,贾琮果然是刚回来的样子,风尘仆仆,外衫已经脱了,半□□着上身,正在盆里洗脸擦身,旁边一个村姑打扮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手里拿着手巾,伺候着。贾琮并不接那姑娘递来的手巾,只管往身上泼水,洗得畅快淋漓。
那姑娘原本笑津津地看着贾琮,也不着急,也不说话,突然听见声音,回头看去,却见一个恍若仙子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服饰鲜明的男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由得呆住了。黛玉却看也未曾看她,径直从她面前经过,走到贾琮面前。
贾琮正从水盆里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见他皮肤虽然黝黑了些,却比原先愈加俊朗,眉目隽秀,眼神清澈,看到黛玉,他的眼睛一下子闪亮了起来,唇角慢慢翘起,笑意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神采焕发。
黛玉微微一笑:“我来了。”
贾琮拉住她的手,说道:“你来了,真好!”
两人便携手走进了厅堂。一群人汩汩地从那姑娘面前经过,能跟进去的都跟进去了,不久就传来欢声笑语。另外的人开始往里搬东西,只见文采辉煌,各种见所未见的物件堆满了庭院和侧房。那村姑打扮的姑娘也插不上手,也不知该做什么,愣了一会儿,便去厨房倒茶,刚烧开了水,进来一个穿金戴玉的女孩儿,接过热水,冷冷地对她说:“你出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
☆、第七十六回 嘉应观揽胜遇故人
被雪雁给冷冷地撵出去的姑娘名字叫桃叶。桃叶是武陟本地人, 家里还开着一间客栈,然而姑娘也得里里外外地忙活儿, 所以干伺候人的活儿是一把好手, 模样长得也伶俐,远远近近的乡里乡亲都说俊, 桃叶便也认为自己甚是标致, 她曾经见识过一些官宦人家的年轻奶奶和姑娘,觉得她们生得都不如自己, 于是便凭空生出些不甘,总叹息生在这穷乡僻壤, 不能跟高门大户的小姐那样娇生惯养。
她总觉得自己配得到更好的出路, 便对她父母给她寻的女婿都甚是看不上, 偏偏她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未免娇惯,也便由着她, 想高攀那城里的富贵人家。然而越是小地方,门第越是森严, 城里的高门大户哪里看得上她家,于是一晃儿的功夫就到了十七八,同龄的女孩子们都有了婆家, 有的甚至抱上了娃娃,她还待字闺中,便有些着急。
恰好在这个时候,贾琮来到了武陟。设在武陟的河道总督府是个远近少有的大衙门, 总督的职衔比武陟县的县太爷要高出十八级,因此在当地人眼里,总督是了不起的大官。以前的总督大人,包括林嘉蕤也的确是起居八座,仪仗森严,然而贾琮京官时就没有架子,来到地方时间短,年纪轻,也不想摆那个谱,他只带来了蔡安和潘又安两个小厮,原有的总督府的长吏和师爷都各有自己的住处,自然也没有跟他住在总督府的,府里只有林嘉蕤给他留下的两个厨师,当初是怕他吃不惯当地的饮食,衙役都雇佣了当地人,工钱既省,乡下人老实,也不会偷奸耍滑,平时没有差事的时候,就都回自己家了。所以每到休沐之日,偌大的总督府里只住了主仆五人,连个洒扫庭除、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什么事都是蔡安和潘又安亲力亲为。
那蔡安自从上次惹祸之后,被贾琮警告了一番,老实了很多,便只敢背后撺掇着潘又安,给府里找几个丫鬟来伺候。潘又安心眼儿活,也想奉承,便真的抽空跟贾琮提了,贾琮想了想,说饭有人做,其他的不过是洗洗衣服、打扫打扫,一共三个人,找那么多丫鬟来做什么,便让找一个就够了。潘又安得了这话,就多方搜罗寻觅,不是嫌手脚笨,就是嫌长得丑,好容易找到了桃叶,觉得这姑娘还算机灵俊俏,当然跟京里贾府的丫鬟不能比,但是在这小地方,也就差强人意了,便一吊钱的月钱雇进了府里。
桃叶一见贾琮便存了心思,她可是从未见过这样年轻英俊还没有架子的大官,便百般奉承,手脚勤快,用心伺候,贾琮虽不理她,也不在意,桃叶见贾琮不打不骂的,跟那些官太爷很不相同,便会错了意,暗存了心事。
如今她见了黛玉等人,才觉得自己低贱到了泥土里,难免自惭形秽,又受了雪雁的冷言冷语,只得讪讪地退出二门来,找到潘又安,问他那是谁。潘又安道:“那是我们家奶奶。”桃叶又问:“那我还能进去伺候吗?”潘又安摇头:“从此连我也只能在二门外头候着了,你就回家吧。爷大方,赏你两个月月钱,这总督府以后就门禁森严,内外有别,再也不能乡下老爷子都可以拿腿进去,找总督老爷聊聊治河了。”桃叶便哭了,说道:“潘哥,昨儿我娘才带信给我,说我爹病了,家里就等着我这每个月一吊钱来抓药买米,你求爷留下我吧,我就不进二门,做粗使的丫头,我什么都会干。”
潘又安想了想,也觉得桃叶可怜,何况是自己把她找来的,现在不缺人了就撵走,也有些无情,便说道:“好,那我明儿帮你问问。可是不敢去问爷,爷准定打发你走。”桃叶说:“是了,你去问奶奶。”潘又安说:“我有几个头去跟奶奶说话,我见了奶奶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我家规矩最大,敢抬起眼来看看就得剥皮剜眼,我去问奶奶身边伺候的紫鹃姐姐去,她最好说话,你等着吧。”桃叶便忐忐忑忑地自去下房住了。
却说黛玉却是一眼也没有看桃叶,与贾琮进去,然后贾琮与林嘉荃见礼,厅堂里顿时欢声笑语不断,当晚在厅堂中摆下宴席,为林嘉荃接风。林嘉荃笑道:“久闻河道总督是清如水,明如镜,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堂堂二品大员,衙门里的排场却还不如个县太爷。”贾琮笑笑:“我既没有请师爷,又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摆出排场给那些乡下人看吗?还是自己省事些吧,落得自在。”
林嘉荃看看黛玉,说道:“虽说如此,如今妹妹来了,妹夫就还要把体统给立起来。”贾琮笑道:“那是当然,此一时,彼一时。”黛玉朝他微微一笑,他不由得心花怒放。酒宴罢了,林嘉荃便与贾琮去书房叙话,黛玉知道他们自有些机密事情商议,便自回房里去梳洗。雪雁瞅着没有别人在身边的时候,对黛玉说道:“奶奶甭理今儿那个村姑,我已经打听过了,是那个潘又安把她找来干杂活儿的,爷根本不跟她说话儿。”黛玉奇道:“哪个村姑?”原来黛玉根本没有注意到桃叶,可能注意到也不会在意吧,也许这就叫做“目无下尘”。
恰好紫鹃端着脸盆进来,雪雁吐吐舌头便出去了,晚上回下房时,雪雁便跟紫鹃说了这事,紫鹃笑道:“怪不得今儿潘又安拉住我左求右求,要留下个什么桃叶姑娘在外面干杂活儿,我说这里有这么些人呢,哪里用得着外人?他便说什么她家里如何指望着她来挣救命的钱呢……”青芷最有主意,在旁边听了,就说:“今儿我看见那个桃叶了,不过是个心比天高的傻丫头,就算她有什么糊涂想头,见了奶奶也准把那想头丢到爪哇国去了。既这么说,若是撵出去,她再寻死觅活的,没得坏了咱家的名声——只管留下,看她敢做耗!”
林嘉荃只在武陟停留了数日,就继续西去了,临去时,他不放心官衙中壮丁太少,从自己的护卫中拨出了六个壮汉,贾琮也不推辞,他自己也知会了武陟县县令,从乡团中调用了几个知根知底的乡民做护卫,黛玉对于这些俗事自然是毫不挂心,她现在真正做起了当家主母,而且做得兴味盎然。
正是夏收农忙的时候,贾琮的河工反而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所有的河工都回家去收麦子了,贾琮得以整日陪伴黛玉,四处游览。武陟虽是个小县,却有着漫长的历史,春秋时期就置县了,贾琮将县志翻给黛玉看,那上面写着:“武陟县,周武王牧野之师,兴兹土,故名。”
这一日骤雨初晴,天气比较凉爽,贾琮便邀黛玉去城外的嘉应观游玩,黛玉原本畏热不肯,问道:“什么蠢人建的庙宇,不过是无知乡民供奉的哪路神仙吧?只怕是亵渎了神灵,未必肯受那香火。”贾琮便笑道:“是龙王庙,你倒也别说,连我都去祭拜过。”可不是,龙王庙不就是祭祀河神的吗?黛玉便好笑道:“莫非是去求雨?”贾琮也不否认,便说:“横竖算算那几天早晚要下雨,便去跪上三日五日,写篇祭文,哄那些乡人的,然而他们还真信,后来真下雨了,来出河工的人就多起来。”
然而贾琮自然知道黛玉是不耐烦去看龙王庙的,便告诉她,那附近的小虹村有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故里,黛玉果然就动了游兴。
他们只带了紫鹃和碧叶两个丫鬟,都换了男装,打扮成书生的样子,到了河边,贾琮便指点给黛玉看,他旧年主持修建的分水堤已经初见成效。黛玉见浊浪滔滔中一条弯月形的石滩堆在河中,不由得惊道:“这么急的水流,是如何把这么些石块放入河心的?可不就冲走了吗?”贾琮便得意起来,说道:“这便是我的独创了,让村民用竹篾编成笼子,里面放上大大小小的石块,用船载到河心,推下水去,就沉到水底,水冲不走了。堆得多了,成了堤坝,自然坚固,日久竹篾随水烂了,便形成了分水堤。你若顺流而上,可以看到每到转弯处,水流湍急的地方,都有这种分水堤,减轻了对于河岸的冲刷,还沉积了泥沙,所费无多,一举数得。”黛玉笑道:“这样简单有效的办法,书上却是没有记载,亏你怎么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