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尤氏自从宁国府败了之后,再找不回原本的精气神,这阵子出席家宴,想着贾珍父子还在边关受苦,哪里坐得住,便不由得说道:“若是能在我们东府抄家之前,出了这样的喜事,说不定我们大爷还逃过一劫,只要琮三奶奶在太后面前,为我家大爷说句好话,可就好了。”邢夫人瞅她一眼,鼻子里出冷气,想要呲哒她,忍忍又算了。
贾政默然良久,才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宫不可干政,这是祖上的规矩,珍儿媳妇,难道你嫁过来之前,闺训里没有吗?”这话很重,尤氏红了脸,低了头,不敢再言声。贾母嫌贾政扫了众人的兴致,便撵他们爷们出去摆席喝酒,自己在大花厅上专门摆下酒宴,饮酒说笑取乐。
可怜尤氏婆媳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百般苦楚,一直挨到酒宴散去,婆媳两个才栖栖遑遑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伺候的婆子不经心,火炕早就冷了,尤氏不禁呜咽起来,对她媳妇说:“你今儿听那二老爷说的话了,好,好,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就这么睁眼看着,雨露都撒到大房那边,雷霆都劈到他们二房……”她媳妇连忙捂住她的嘴,生怕被人听了去,寄人篱下,也好过无处安身吧。
不知是尤氏的怨气凝结得太厚实,还是真的有什么因果报应,正月尚未过,二房果然就遭遇了一系列的霉运。先是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好端端的在九省都检点的任上,只因为一次小小的伤风,吃错了药,竟一命呜呼了。王家已经全指望王子腾支撑门户,他一死,立刻“忽喇喇似大厦倾”,兄弟几个闹起了分家,王熙凤的父亲便负气带着家眷回祖籍金陵去了,王家势力衰减,尤其是王熙凤,更是感到孤单异常。
这是后话,且说王子腾死了没有几天,锦衣府的差役就包围了荣国府。这一次倒是没有王爷和内阁长官出面,负责抄查的是新任兵部侍郎孙绍祖,那孙绍祖是贾赦的女婿,只是因为有虐待妻妾的癖好,所以一向走的并不亲密。此时他得意洋洋地上门来,把贾赦差点儿吓死,哆哆嗦嗦地过来接旨,孙绍祖却笑嘻嘻地说道:“别着,岳父大人,小婿有官差在身,就不给您老人家行礼了。贾政何在?跪下听旨!”
贾赦才知道这女婿不是来找自己的麻烦,而是找自己弟弟的麻烦的。连忙派人去找贾政时,贾政已经听到信儿,赶来了,面无人色地跪下听旨,孙绍祖得意洋洋地问道:“奉旨,问贾政话,你官居四品,为何能够起盖偌大园林?你的俸禄几何?可是使用了民脂民膏?”
贾政万没有想到皇帝下的恩旨,叫盖的省亲别墅,却成了网陷自己的大坑,忙叩头回到:“启禀圣上,臣以微末下吏,不意出得鸾凤,仰承圣上恩旨,建造省亲别墅大观园,非独臣俸禄所得,而是臣举家之财力,祖上数代之经营,不敢搜刮百姓。请圣上明察。”
孙绍祖听了点头,又说:“奉旨,问贾政话,坊间传闻汝子贾宝玉衔玉而诞,你散播这等荒诞不经的流言,是何居心?”贾政顿时汗流浃背,惶恐回答:“启禀圣上,臣子贾宝玉只是一个顽童,是家中妇人没有见识,以讹传讹,不足为信。”
孙绍祖哼了一声,抛出了杀手锏:“奉旨,问贾政话,你怎敢蛇鼠两端,交通外臣,窝藏罪臣财产?”贾政大吃一惊,愣怔道:“请问钦差大人,这是从何说起?臣何敢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孙绍祖冷笑道:“有没有窝藏罪臣财产,一抄就知道了。”说罢,大吼一声“抄”,那些早已摩拳擦掌的差役便饿狼一般直扑贾政的院子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只见差役搬了四五个大箱子出来,当面打开,里面全是金锭、银锭、古董细软,不下十万两银子。贾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宗从天而降的“富贵”,脑子里只盘旋着:自己被陷害了,可是谁会下这么大的本钱去陷害他呢?
孙绍祖又一次逼问:“贾政,快说,这些是不是江南甄家窝藏在你家的财产?”贾政听了,猛然醒悟,瞪视王夫人,王夫人已经委顿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了,她万没有想到,当初一时发善心,收留下甄家的这几箱子财物,竟成了坑害自家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冒了,所以这几天更新得晚了。
☆、第七十一回 王夫人致祸抱羞惭
然而事已至此, 贾政明知道是王夫人所为,也没有法子了, 只得低头认罪:“既然东西是从臣的屋子里搜出来的, 臣敢说不知道吗?只是有一件,这件事跟臣的母亲和哥哥没有关系, 所有的罪责, 臣一人承当。”孙绍祖笑道:“你认下也是该当的,也没有打算牵扯别人, 而且话说回来了,就算你想牵扯别人, 你以为圣上会答应吗?”贾政听了这种诛心之言, 只叩头认罪, 一声不敢言语,王夫人已经瘫软于地。
然而事情哪里就那么轻易了结,贾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拉过一个心腹小厮,附耳几句, 小厮领命,偷偷溜走了。这里贾赦仗着自己老丈人的身份,腆着脸凑过来, 说道:“贤婿呀,既然他已经认账了,就抬抬手过去吧。”孙绍祖看到这个丈人就来气,就想起昧下自己五千两银子的事, 虽然那些银子贾琮已经私下里给还上了,可是孙绍祖也算是知道自己的老丈人是个什么货色了,因此很是不屑,他是个粗人,向来喜怒皆挂在脸上,便严峻说道:“岳父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与你是翁婿,然而私归私,公归公,绍祖不敢因私废公!”
贾赦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好灰溜溜地走回来,看见贾琏探头探脑地观望,便叹道:“哎,这王家的女人真是害死人呀!”贾琏眼珠子转了转,有些明白他老爹的意思了。
且说孙绍祖深恨当初自己放下身段,求贾政和王夫人提拔,不被理睬的过节,他那时正是没头苍蝇到处碰壁的时候,也格外敏感于别人的轻慢,所以找到这个机会,便肆意作为起来。他踱着方步,走到贾政身边,笑道:“政老爷,咱们虽说是亲戚,也要公事公办,既然这几个箱子在,那就保不齐还有别的窝藏,很该全抄。贾政,快快交出所有财物,休要自取罪孽!”旁边的锦衣府差役便献殷勤道:“孙大人,这贾政的院子虽说都抄了,可他儿子住的梨香院还没有抄呢。”孙绍祖便大叫道:“那还等什么,快去。”
孙绍祖心里甚至想将他老丈人的屋子一窝端了,只是他虽是粗人,其实粗中有细,如此举措难免被朝野诟病不说,但是贾琮一向看承他还好,他多少也给这个小舅子点儿面子,并且,贾琮身后的林嘉蕤是他得罪不起的。因此,按捺下了心里的火苗,孙绍祖只管在堆的满地的绫罗细软中翻查违禁之物。那些差役早已猛扑向贾政和宝玉的院子,大肆劫掠去了。
不大一会儿,就见李纨鬓发散乱,拉着贾兰跌跌撞撞地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老太太,救命,很多强盗进来,不顾性命地乱翻……”见了满院子的男人,她猛然顿住口,只得轻轻啜泣,她守寡将近十年了,积攒起来的体己也有数千金,一旦失去,怎不心疼?
过了一会儿,宝玉宝钗和一干小姨娘也失魂落魄地被差役驱赶了过来,宝玉几乎失去了理智,手里抱着一本佛经,迷迷糊糊地唱着小曲:“……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宝钗急得双眼流泪,拖起这个,拉倒那个,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声:“内阁首辅林嘉蕤大人传旨来了。”
贾赦贾政这才抖衣乱战地说道:“好了,好了,来救命的了。”那林嘉蕤今日原本休沐,听了贾赦的小厮传来的消息,急忙入朝讨来了恩旨,孙绍祖连忙跪下听旨。林嘉蕤不慌不忙地南向站好,说道:“有旨意,着兵部侍郎孙绍祖立即押运所抄甄家藏匿财物,运回大理寺交割,钦此。”孙绍祖顿时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带着手下的人走了。
这里林嘉蕤才款款扶起贾政,安慰道:“我听说此事,尚不甚着急,原以为孙绍祖是尊府女婿,凡事总有照应,没有想到竟如此混账,政老受惊了。”贾政难免含泪祈求林相解救,林嘉蕤皱眉道:“若说别的过失,还可商量,甄家是圣上革故鼎新被拿下抄家的第一个,深恨有人为他们家求情,政老太糊涂了,怎可做此等事情呢?”
贾政无可辩驳,只得苦苦哀求:“这都是贱内因为与甄家是老亲,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才做下这等糊涂事,政是万万不敢如此妄为的,还望大人看在甥女的面子上,救政全家性命,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说到伤怀处,便呜呜地呜咽起来。
林嘉蕤也很是怜悯,便让他在家中写好悔过认罪的奏折,自己入朝去向皇帝求情,贾政忙不迭地现就写了,一时写毕,双手捧着送到林嘉蕤面前,林嘉蕤放到袖中,又安慰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林嘉蕤走后,贾赦和邢夫人也自去了,院子里只剩下贾政一家人,贾政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全都是满脸泪痕,老的老,少的少,有个宝玉,痴痴傻傻,还有个贾环,吓掉了魂儿一般缩在赵姨娘怀里,不敢露头。再看李纨满脸怨怼,还有周姨娘怯怯的眼神……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王夫人身上,王夫人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