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齐搀扶着王熙凤进去,贾母果然靠在炕上的大迎枕上假寐。王熙凤坐到贾母身边,伸手摸着贾母枯干的手,不由得悲从中来。贾母原也只是因为精力不济,暂且闭眼歇歇,此时睁开眼,见王熙凤在眼前,便说:“我的儿,怎么这么可怜见的?”王熙凤便撑不住哭了,道:“老太太,如今只有你老人家还疼我了。”贾母便也落泪,道:“凤丫头,你是太聪明了,反倒被聪明给耽误了,这都是你的命呀。”熙凤哭道:“我不信我的命是这么苦,要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到人后头……”贾母唯有叹息。
王熙凤正哭着,忽听邢夫人进来了,连忙擦去眼泪站起来,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也不理她,见过了贾母,才转身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琏二奶奶,怪不得人家都说咱们家琏二奶奶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老太太病着,家里从大老爷起,全都是想尽了办法让老太太高兴,哪有你这样来哭丧的?还不快出去!”
贾母不语,王熙凤只得跪下,挣扎着给贾母磕了个头,然后走出院门,一出门就瘫软在地上,吓得平儿和小红连忙扶起来,好容易才把王熙凤半扶半抬地弄回到自己房里。王熙凤当夜昏过去几次,贾琏理都不理,第二日平儿找人去请来大夫,才给开了药,吃上放稳住了病情。王熙凤便在病榻上默默筹划,盘算好了,叫过平儿说道:“妹妹,我如今只有指望你了。”
平儿便哭道:“二奶奶别说的让人这么伤心,养好了身子,有什么挣不来的?”王熙凤苦涩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身子已经掏空了,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我的巧姐……”她扭头看看里屋,平儿会意,说:“方才小红带着巧姐到珍大奶奶那边去玩儿了。”王熙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老太太在一日,他们都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老太太眼看着不中用了,只要老太太一没有了,他们能合伙撕吃了我……”平儿用牙咬着帕子,哭得伤心。
王熙凤又喘道:“你二爷虽然如今跟我仇人一样,其实最知道他的人还是我。不论是我死了,还是他休了我,他都是要另娶一房的,可是我料定他不会再从仕宦大族人家娶了,他是被我给压制怕了。所以他宁可娶个出身低微好拿捏的……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王熙凤一阵咳嗽,呛得满脸赤红,喘不过气来。平儿连忙给过来捶背。
咳了好一会儿,王熙凤才缓过来,又接着说道:“我料定他会从你和秋桐两个人中间挑一个扶了正。本来秋桐不论是容貌、才干,还是品性,都不如你,可是你是被我给带累了,所以我去了之后,你跟秋桐两个就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若论起心计,秋桐也比不上你,可是你却有个软肋,就是巧姐……”平儿连忙说道:“二奶奶,我一定会照顾好巧姑娘的……”
王熙凤说道:“你的话我信,可是秋桐也知道呀,她必然会想尽办法来算计巧姐。所以我要把巧姐送走……”平儿呆住了,问道:“二奶奶,送到哪里去?”王熙凤道:“送到我父亲那里,他带着全家回金陵了,我后悔当时没求他老人家把巧姐一起带走,这会儿只有在她外祖那里,我才放心……”
☆、第七十四回 林黛玉情思怀远人
平儿听她的话说得不祥, 也不分辨,只忍着眼泪, 一力地安抚, 王熙凤便日夜筹划,暗暗让平儿将自己历年以来的积蓄, 渐渐都拿去换成小额的银票, 深藏密敛,以备急需。
凤姐的安排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林黛玉自从贾母痊愈,便不再日日往贾府过去, 如今那里能够让她牵挂的人, 也只有贾母了。但是她在贾母身边长大, 深知贾母脾性,最看不得愁眉苦脸,所以每常去了, 总是带新鲜吃食,提出新鲜主意, 不似其他人那样劝吃这个,拦做那个,一口一个老太太保重, 而是还跟往常一样,随着心意陪着贾母恣意取乐,言谈笑语也很少伤感,贾母很是宽慰。
那一日晚饭后, 天色尚明,黛玉跟丫头在贾母卧房外面的走廊上逗那鹦哥儿说话,贾母倚着窗棂看着取乐,过了一会儿,有些困倦了,便躺在了榻上。黛玉进来告辞要回去,贾母便拉着黛玉的手说道:“我的儿,你长大了,我可以很是放心。以后你千万要好好的……”紫鹃等在旁边听见这样的话,都变了脸色,黛玉心里也咯噔一下,却还是温言笑语:“老太太,我定会好好的,您老人家放心。”贾母笑着点点头,松开了手。
回到林府,黛玉换了轻便的衫子,靠在竹榻上,轻摇羽扇,回思着贾母方才的话语,心里一阵阵暖流涌动。她知道外祖母时日无多,她本想陪在外祖母身边,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她更知道外祖母的心意,知道贾母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过得好,过得快乐恣意。
黛玉想:我过得好吗?应该是的,富贵荣华,样样不缺,在林府也备受尊崇,虽是客居,却与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然而自己快乐吗?只能说并没有什么烦恼,那么恣意吗?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的人生里还有太多的束缚和牵绊,哪得恣意?她曾经以为,等自己的府邸修建好了,自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然而那天管家恭恭敬敬地请她去看盖好的新居,她里外走了走,虽然一处处皆精美细巧,设计巧妙,她却没有找到家的感觉。
在这个世上唯一让她产生家的感觉的,有三个地方,一处是在童年回忆里的苏州旧宅,她跟父母一起生活过的那处园林;一处是潇湘馆,那是真是天真,以为这就是自己永远的家了;还有一处……就是贾琮曾经跟她描画过的,带她一起回南去之后,买下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小园林,过一辈子风花雪月的风雅生活……
想到这里,黛玉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她从来没有感到,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思念,原来她一直以来的不快乐,不恣意,都是因为少了那个人在自己的身边。原来有他的地方,才会有家的感觉。
想到此处,黛玉起身叫青芷,青芷答应一声进来,问:“奶奶,唤我做什么?”黛玉道:“你去看看林婶娘歇了没有,我要过去说话。”青芷笑道:“没有呢,方才我端水进来,碰见太太房里的嬷嬷,说太太刚沐浴完了,说天热了,不想睡太早,叫厨房做夜宵呢——可见一时半会歇不下。”
黛玉点头,便另换了件衫子,过来林婶娘房里。林婶娘正摇着团扇在水晶灯下看书,见黛玉进来,便抛书让座,黛玉拾起榻上的书,看题目是《陈遇乾先生原稿绣像芙蓉洞》,便知道林婶娘在看弹词解闷,不由得笑道:“婶娘好有趣味,喜欢这些野史。”林婶娘笑道:“什么野史,都是瞎编乱造的东西,我是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消遣,才拿这个来解闷……”
林婶娘又问:“这么早晚过来做什么?”黛玉低头微笑,半晌才说道:“婶娘,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又怕您说我没有规矩。”林婶娘看看她,莞尔一笑:“你却不知道,我是最不喜欢规矩的人了。这样一说,我倒很是好奇了。”黛玉便迟疑地说道:“我想去他任上看看他去……”
林婶娘初听见未明白,待明白过来,不由得大喜,拍手笑道:“那敢情好!正该如此,小夫妻不宜分离太久,如今春汛已过,琮儿的府衙里应该也不忙,他也不用上流下流地乱跑,正该陪你游山玩水一番呢。现在正是初夏,还不算太热,路也好走,雨水少,风景也好,真真都是相宜的。”
黛玉听她一大套说下来,本来有些羞涩,也就泰然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心下安稳,便与林婶娘一起筹划行程。恰好这个时候,林嘉蕤回来了,先来给林婶娘请安,林婶娘便告诉他黛玉的打算。林嘉蕤说道:“甚巧,甚巧,我今日听荃弟跟我说,他要去西疆做买卖,想贩些丝绸、瓷器和蔬菜种子到那边卖,再买些玉石、地毯、肉干、果干……不日就要成行,正好送妹妹去河南,岂不比外人要强些?”
林婶娘和黛玉都说好,林婶娘便立刻派人去唤来林嘉荃,一时林嘉荃进来见礼,林嘉荃与哥哥不同,生得高高瘦瘦,轮廓硬朗,目光明亮,精力充沛,是林婶娘最欣赏的儿子,也是个商业天才。只是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道里,他完全被哥哥的光芒所掩盖了。好在他为人洒脱通透,毫不介意,平生最喜游走四方,行贾天下。黛玉与他的感情,其实还较林嘉蕤更为亲密,因为林嘉蕤毕竟年过四十,黛玉敬他如父如兄,而嘉荃却只三十出头,兼以幽默诙谐,博闻强识,每次回来都单独送给黛玉好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黛玉也便自然喜欢与他亲近。
林婶娘三言两语便告诉了林嘉荃事情的原委,林嘉荃便一口应承下来:“母亲哥哥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定然把妹妹平平安安送到武陟的河督府,一根头发丝不少地交给妹夫。”大家都笑了,黛玉有些不好意思,林婶娘便岔开话题道:“如此我也很是放心了,你们路上也可以慢慢走,一来你妹妹的身体虽说较之前硬朗了很多,到底是女儿家,不宜赶路累着,这个你要留心;二来你妹妹很少出门,其实出去走走,可以开开眼界,遇到名胜古迹,不妨停留两天,观光一下。”林嘉荃一一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