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便声泪俱下道:“我是真的不想负心的,我是没有办法,紫鹃,你一直都是知道我的,我若是有半句谎话,便立时死在这里,化成灰,随风散了……”紫鹃冷笑道:“二爷这些话现在也不用说了,从前我跟着姑娘就把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二爷只管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姑娘好容易过了两天舒服日子,禁不起二爷这么来歪缠,请二爷放过我们姑娘吧。”
宝玉的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他自来未曾被人如此的呲达,且都正说在痛处,真是恨不能立时死去方安生。正在痛不欲生之时,忽听耳边一声断喝:“你这个孽障……”抬起泪眼,却看见贾政被气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冲过来。紫鹃早已回身走开了。
宝玉今晚本没有要与黛玉见面的想法,只是入席时,远远的看到了黛玉的娉婷侧影一眼,以往的情愫便全都涌上了心头,又加上喝了几口闷酒,便一时压抑不住,瞅个机会拉住紫鹃倾诉衷肠,此时见父亲被气得颜色都变了,他便吓得酒也醒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政冲到宝玉面前,批手一掌将他打倒在地,又踹了一脚,见他总呆呆地坐在地上,也不认错,也不解释,越发气愤,真想立时踢死这个孽障。这时却突然听到花厅那边一阵大乱,戏文停了,只一叠声地喊着:“……快摆香案……接旨……”贾政激灵了一下,顾不上宝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花厅。
还未进花厅,就见管家林之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来,一见贾政喜道:“老爷快进去吧,北静王爷来传圣旨了。”贾政不及回话,连忙提着袍襟进去,只见堂屋里已经撤去酒席,摆上了香案,亲友们团团立着,各自狐疑,不知吉凶,心下不安,连忙上前磕头请安。
北静王爷满面笑容,扶起贾政,说道:“政老请起,勿需惊慌,本王今日并非擅造潭府,而是奉旨前来,是大大的喜事——只是不知道赦老何在?”只见贾琮一身七品官服立在北静王爷的身后,这时候应声回答道:“我父亲不胜酒力,回房去歇息,家人已经去请,片刻便至,请王爷稍待。”北静王爷便点头吃茶,与贾政、贾珍等人叙些寒暖。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贾赦终于被两个家人搀扶着过来了,只见他满嘴酒气,衣衫不整,贾琮心下知道这个为老不尊的父亲又不知道摸到了哪个小妾的房里敦伦去了,被人半道打断,有些魂不附体,心下暗笑。
北静王爷见贾赦这副模样来了,也不惊奇,只款款地站起来说道:“贾赦、贾琮听旨。”贾赦颤巍巍跪下磕头,三呼万岁。贾琮跪在父亲身后,其余的人等全都陪着跪下听旨。北静王爷捧出圣旨,朗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编修贾琮忠良之后,学养深厚,忠贞体国,不恤险隘,擢升为太子少傅、文华殿侍讲。世袭一等将军贾赦,上承祖德,教子有方,深慰朕心,着晋贾赦一等将军之职为三等公。望汝父子勤劳王事,勿负朕恩。钦此。”
贾赦喜出望外,尚把持得住,谢恩接旨。北静王爷此时才笑容可掬地将贾赦和贾琮一一搀扶起来,道贺,贾赦谢恩不迭,心中狐疑,面上不好带出。其他人莫不是心花怒放,尤其邢夫人,简直要飘上云端——她从此便是一品诰命了。内眷们原本屏息静气地在内闱里听消息,待到听到旨意,一个个笑逐颜开,贾母一叠声吩咐重排酒宴,宴请北静王爷。北静王入席饮了两杯,便告辞离去,回宫复命去了。
这里贾赦贾政等人便问贾琮缘故,贾琮只含糊答应是自己应对称旨,众人会意,便不深究。贾母又把贾琮唤了进去,命他坐在黛玉旁边,那本是宝玉的位置,王夫人心中酸涩,无可言说,只能强装笑脸,实在是比哭都难看几分。
于是花厅内外重新鼓乐喧天、笑语盈盈,东家凭空出了这么件大喜事,大戏班更是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卖力唱作,以期厚厚的赏赐。花厅里,贾母揽着黛玉,看着贾琮,嘘寒问暖,又有家下人等捧进来御赐的金牌、彩缎、字帖、佩刀、香扇之属,贾母样样细看,喜之不尽,又吩咐好生供奉到祠堂里去,贾珍在外面答应一声,兴头头地亲自带人去办。
酒过三巡,那贾赦便起身,乘着酒兴进来给贾母敬酒,除了薛姨妈和林婶娘,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垂首侍立,从贾政起,也一溜烟儿跟在贾赦身后进来。于是贾赦捧杯、贾政执壶,两人跪倒给贾母敬酒,见他俩跪了,厅里厅外便花团锦簇地跪了一地,贾母笑盈盈地接过酒杯,笑道:“你们在外面高乐不了,何必进来,让她们娘儿们不自在。罢了这些子虚礼吧。”
贾赦便摇头晃脑道:“老祖宗,这杯酒请您一定要喝的,难得今天大喜的日子,又喜上加喜,儿子没有给祖宗丢脸,本来世袭降等的实职,儿子又给扳回来一级,母亲不得喝了这一杯吗?”贾母见他酒盖了脸,便把升爵的功劳一股脑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又气又笑,然而这么大岁数的儿子自是不能给他没脸,更何况近来家事不顺,总算有这样一件让人舒心顺意的喜事,自是心中也欢畅,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你这个当爹的,却只顾自己高兴,也不想想自己是沾了儿子的光才升了官。”
贾赦丝毫不惭颜,他拍打着在旁边陪跪的贾琮的肩膀,笑道:“好小子,也不枉我生养你一场,今儿个算是光宗耀祖了。”他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往日的憋屈一扫而光,全不管自己的弟弟弟媳面上不好看,尤其是贾政,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一则欣喜下一辈里出了贾琮这样有出息的子弟,一则又想到方才宝玉所做的那种阴私勾当令人齿冷,心中便似一盆冰与一盆火放在了一起,种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和怨气越聚越多,那脸色让王夫人看了害怕。
☆、第三十二回 因言得功圣人赐恩
无论是宴会上众人打听,还是私下里贾赦盘问,贾琮都对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守口如瓶。只是到了夜里家宴散后,他与黛玉回到梨香院,黛玉微微笑着问他,他才舒展了一下肩膀,说道:“若说今日朝会的情势,真真是千钧一发,一着不慎就指不定要改朝换代。”
黛玉闻言吃惊非小,连忙止他再言,一边吩咐丫鬟们倒水来服侍洗漱了,换了衣裳,卸了钗环,紫鹃便带领着雪雁、青芷、碧叶等人浓熏绣被,轻展锦褥,放下帐幕,轻轻带上门出去,上夜的媳妇婆子等各安其位了,贾琮和黛玉躺在帐子里,方才手拉着手轻声告诉她白□□会上惊心动魄的一幕。
原来今日朝会,当今天子在关外的几个近支皇族全都进京朝贺,皇上原本是对他们进行慰劳,同时也想劝勉这几个皇叔皇弟们约束部属,莫要与民争利,以致地方官员时时上书弹劾,令皇家颜面无光。谁知这种好言尚未开口,以豫亲王为首的几个亲王竟率先发难,指责皇上出事不公,压制皇族,重用庶族中出来的官员大臣,想要恢复祖制——八王议政。
皇帝当时便被气得浑身哆嗦,虽然这等冥顽不灵之辈不值得一驳,然而那老皇叔倚老卖老地晃动着苍白的头,一口一个祖制,把皇帝噎得干咽,待要唤来御前侍卫,当场将这帮逼宫的老亲王们拿下,又觉得过于耸人听闻,立时就是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何况发生在正月十五的谋反,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也令人心中发堵。故此皇帝迟迟没有发作,只是恨恨地与这些老皇叔们辩驳。
那豫亲王口口声声只说八王议政是祖制,皇帝便怒问他,先祖是如何实行八王议政的。那豫亲王说不明白,皇帝便冷笑道:“那我便让翰林院的学士来告诉你。”他唤翰林院掌院学士来理清这笔糊涂账,谁知那掌院的梅翰林竟冷汗直流,语不成句,于是豫亲王越发得意。皇帝大怒,将梅翰林当场掳夺了官爵,摘去官帽,跪到大殿外面领罪。这里皇帝怒吼一句:“翰林院的人都死绝了吗?今日是谁轮值?”
贾琮明白:人生该当挺身而出的时候,一定不能做缩头乌龟。于是他抖擞精神,昂首出班,朗声说道:“臣翰林院编修贾琮轮值。”皇帝眼前一亮,说道:“贾琮,你可能说出八王议政的来龙去脉?”贾琮答:“是,臣遍查典籍,可知,八王议政之说不过是野人乡语,不足为信。”然后他便引经据典,从开国之时说起,将历代有几个亲王,如何传承,各家之间的渊源,参与朝政的程度等,一一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有些事真连那些亲王的直系子孙都不知道,豫亲王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得低头认罪。
皇上保住了脸面,不由得龙颜大悦。在严厉地斥责了那一班老亲王,并掳夺了他们的一部分权力之后,皇上宽仁大度地宽恕了他们,只是罚俸、降爵而已。然后他便与沈大学士等人讨论如何封赏贾琮的问题。
在皇上看来,贾琮此次居功甚伟,值得破格封赏,直入内阁,然而沈大学士等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则认为贾琮年轻,骤升高位,难以服众不说,于他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应当留些退步,以为自后进取。贾琮跪在阶陛下听得清楚,心里知道沈先生是为自己好,见皇上沉吟不语,便乍着胆子,磕头说道:“臣感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安敢妄得非分之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