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早知贾政的秉性,并不意外,她原本也就只是要揭开这层伤疤,下重药医痼疾,彻底革除贾府弊端,以求绝处逢生。当下便派人去请来贾琏,王夫人亲自吩咐他去办理被扣车辆人口的事,贾琏只得应了,他毕竟人脉广,也没有惊动上官,到了第二日,便把车辆仆人都要了回来,然而车上的货物丢失了大半,也无法一一追讨了。
贾琏便来见王夫人回禀,却不及说车辆货物等事,只屏退了众人,悄悄告诉王夫人道:“太太知道吗?这次咱们府里车辆被扣之事,并非那干衙役胆大包天,见财起意,而是有人主使,刻意而为。”王夫人大惊,忙问:“是谁?”
贾琏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太只想想九门提督府是宫中哪一位娘娘的亲戚就是了。”王夫人迟疑道:“难不成是那储秀宫的张淑妃?她哥哥就是九门提督,一向并无往来,只是咱家如何得罪了她?”贾琏沉吟着说道:“我本来也觉得诧异,只是这次细问那押车的庄头,才知他们被扣之后,从车上的货物里翻出了红花、麝香、益母草这些药材,便把他往死里盘诘,非要问出这些药材是谁吩咐送进京的,又问去年有没有送过?”
王夫人嘶声低吼道:“他们这是何意?那些药材不是给你媳妇治病的吗?怎么会问得这么蹊跷?”贾琏便答:“是呀,所以侄儿才去找宫里的耳目细问,才知道原来今年入秋的时候,张淑妃查出了身孕,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不明不白地流产了,从那时起张淑妃就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害她……”
王夫人手心出汗,死死攥着汗巾子,问道:“难道她认为是元妃的手脚?”便又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元春在宫里本就势单力薄,再被人这样冤枉嫌怨……”贾琏皱着眉头说道:“为今之计,一是请太太回头进宫去见娘娘,把这件事知会了娘娘,请娘娘小心提防着,免得不留神着了道;二来咱家现在真若是与九门提督府较真,恐怕难以匹敌,得要有个强援才好。”
王夫人哭道:“如今用过咱们的,像那甄家薛家史家,已经败了;没有姻亲情分的,又都指望不上,谁肯援手?”贾琏迟疑了一下,果断说道:“九门提督府是北静王爷的门下,倘若咱们跟北静王府结了亲,九门提督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为难咱家和贵妃了。”王夫人拭了拭泪说道:“如此,就只好委屈探丫头了——只恐怕老太太不允。”
然而王夫人此时只顾得自保,便莫可如何,只得硬下心肠来,背人处将探春叫来,细细将这些前因后果说给她听,末了又垂泪道:“我的儿,你是知道我这一向都是把你当亲生女儿来看待的,并未曾分什么嫡的庶的,只是这次府里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倘若不跟北静王有通家之好,这道坎恐怕就过不去的,若是宫里的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咱家就真的完了……”
探春不待王夫人说完,便道:“太太不用悲伤,我愿意嫁去北静王府,为太太分忧。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就没有我女孩儿家置喙的余地,太太这样来问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何况,北静王府也并非是龙潭虎穴,只是面上不甚光彩罢了。”
王夫人听她这样明白,喜道:“就是呢,北静王青春鼎盛,且性情温和儒雅,有‘贤王’之称,他跟宝玉多有往来,定是那种怜香惜玉的人物,三姑娘嫁过去是不用愁的。更何况……北静王妃身子虚弱,不擅管家,他家的太妃便看好了你,过去便是要掌家的,日子久了,生下一男半女,前途尚有可期。”
探春低头不语,半晌才笑道:“太太先不用虑着将来,只现下如何跟老太太说呢?”王夫人叹道:“也只有我来做恶人了,没有个让你姑娘家自己出头去说的理,只是老太太疼孙女,她老人家必然是要问你的,那个时候你……”探春点头:“女儿省得。”
当下议定,王夫人放下心来,便趁贾母欢喜时,缓缓将此事告诉贾母,贾母虽心下不快,尤其为探春惋惜,究竟关乎家族存亡,也就只得点头了。于是除夕之前便忙忙与北静王府下定,约定过了正月便办喜事。因为是侧妃,一概的礼节仪式都从简,贾母未免心疼,从体己中私下给了探春些,王夫人心中有愧,也从自己的私蓄中拿出些头面首饰来给探春添妆,倒是赵姨娘仿佛听得了天大的喜讯似的,日日把此事挂在嘴上,满府里惹人厌憎。
且说王夫人的心思全被这些事给占住,便将年事全委给宝钗,宝钗便真的大刀阔斧地厉行节约起来,除了贾母的份例,从王夫人起一力削减,家下人等但凡有偷懒斗嘴之人,便行罢黜,只挑选那老实肯干的奴才留下来,不久就裁撤了两成的奴才,众人谣传还要继续撵人,不免人心惶惶。虽然众怨沸腾,宝钗却是抱定了自己的主张,立意俭省,不顾众人嫌怨,然而各处用度宽裕惯了的,此时未免处处感到寒碜,就连贾母面前,都有人去频频哭诉。贾母和王夫人皆一力支持,凡百的规矩自己都减了,众人才只得消停下来,然而暗流涌动,也非止一日。
除夕之日,从祭祖开始,便人人惫懒,事事掣肘,有汤没菜,有饭没茶,几乎不成体统,宝钗竭力支持,心知是那些管事的有意为难,而自己新任用的又都是生手,但她立意去奢存俭,竟是安之若素。贾母心中暗叹,虽知宝钗的难处,到底心下不乐,只有黛玉来请安时,才得开颜。
☆、第三十一回 喜出望外赦老升爵
且说因为腊月中诸事不顺,尤其是经济拮据,荣府的这个年过得很是敷衍凑付,就连除夕当晚行礼家宴之时,都能感到众人的别扭颓丧,王夫人不免心中暗怨宝钗操之过急,以致犯了众怒,只是贾母却知道家事凋零,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即使自己这边被克扣些用度,也是一句责难的话都不说,众人才不敢公然与宝钗叫板,宝钗裁减人员、削减用度的改革才得以艰难地推进下去。
然而黛玉是最知道祖母是爱热闹、喜繁华的,年老之时看到子孙过得萧条最是难受,因此便从梨香院中不时补贴贾母房中的开销,不使祖母受委屈,自己也时时承欢膝前,贾母心中稍感安慰。
正月里,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和宝钗天天应酬不断,家中亲友往来络绎不绝,黛玉自幼娇懒,最厌人多热闹,便不会客,只陪在贾母身边,与探春、惜春、李纨等人赶围棋抹骨牌作戏,只是探春因为出嫁在即,时时出神,强颜欢笑,惜春更加孤僻,李纨向来少言寡语,她便怂恿着贾母将湘云从史家接来住了几天。
那史湘云也已经说定了人家,过了年开春后,嫁给列侯之后的卫若兰,湘云见过此人,心中是满意的,因此上还是从前那样开朗洒脱,贾母很是喜悦。到了十五这日,贾母便自己拿出二百两银子来,让宝钗张罗酒席,定一班京中新出的小戏,老人家要好好热闹一天。宝钗虽觉羞惭,也是无奈,只得含愧受命,下去用心准备,在贾母这边的大花厅上共摆了十来席,亲眷中只请了薛姨妈和林婶娘两位,在上席就座,贾母居东,有湘云、黛玉、探春和惜春陪着,其他女眷依次坐下去。廊檐内外和游廊上下才是男席,宝玉等人都陪坐在自己父亲的席上,宝玉想到从前自己是与姐妹们一起在里面的,便不由得黯然神伤,只是惧于父亲在座,不敢露出伤感神色。
那贾政环顾四周,不见贾琮,便问道:“琮儿哪里去了?”贾琏答道:“今日是朝廷正朔大典的正日子,凡是三品以上有实职的官员都要进宫行朝贺礼,各衙门都要有官员轮值,翰林院今日恰好轮到琮弟了。”
贾政点头,又看到贾赦、贾珍反而都坐在席上,想到自家竟多年未有人参与朝廷的朝贺典礼,三品以上的世袭职衔虽有两个,却无一是实职,人人安于现状,不求进取,弄得家业凋零,就连十五的家宴都需要贾母自己出资,心中一痛,竟欲下泪,只得低下头来强忍着,此时戏台上正唱着《目连救母》,只听那台上戏子甩着水袖唱到:“……叹椿府凄凉,幸萱堂康健,更春光明媚,须对景承欢,及时修善,人事周全……”越发刺心,在席上坐不住,便借口更衣,起身离席到外面舒散心情。
庭院中风清月白,如水银匝地,一些声响不闻,远处厅堂中的喧哗喜乐之声隐约传来,似在梦中。贾政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意气消沉地想要进去,忽然听到回廊那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回身看去,却见是宝玉拉着一个丫鬟正在央求,不禁就有了些莫名的怒气。那个丫鬟却是紫鹃,只听宝玉拉着紫鹃不肯放手,只管低声说道:“紫鹃,你好歹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让我和林妹妹能单独说说话——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甘心……”
紫鹃一边挣脱,一边正色说道:“二爷这是做什么?难道看我们姑娘还不够苦吗?如今已然如此了,就该各自好生过活儿,像二爷这般缠杂不清,只给大家空添烦恼,若是让旁人听见看见,二爷和我们姑娘以后在这府里还怎么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