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桓是知养在桓府,即使出门也多以男装示人。虽然建康的人都知道,八年前,桓冲最得意的副将为保护他身中数箭而死,副将无父无母,早年丧妻,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孤女。桓冲见那小女孩实在可怜可爱,便将她带回了桓府,收为义女。但贵族千金,外人难以得见,因此从桓是知的伴读奴婢中选一个人顶替,也不是太难。
二来,“是知”这一表字叫了不足一年,鲜为人知。固然不敢混进国子学和太学念书,但去京城外的书院求学问题不大。
再者,桓是知平日里常嫌弃襦裙累赘,不便习武,时常穿男装,举手投足之间也像足了男儿情态,不易为人识破。若不是家人早就看惯了她的打扮,怕是也要以为她是个翩翩少年郎呢。
桓温不置可否,甩手不管。桓玄又巧言撺掇。桓冲看着昏睡中的女儿,泪痕犹在,额头的纱布仍是殷红,踌躇再三,总算不情愿地点了头。
就算被揭穿,这种小事也撼动不了桓家的根基。而如若不依此言,这丫头只怕要么跳湖上吊,要么翻墙挖地道,不闹个鸡飞狗跳才怪。
得此喜讯,桓是知立即来了精神,乖乖吃药,认真吃饭,不出半月,便又成了那个活蹦乱跳的“桓公子”,甚至还比之前胖了一点。
彼时正值盛夏,大多书院尚未开学。那冒牌的“桓亦如”果然没有入皇帝的眼,选妃之事就此翻篇。桓玄命人送来建康城外各大名书院的资料,桓是知认真地翻了好几遍,最终选定了学名鼎盛,离建康又不算太远的杭州尼山书院。
八月暑退,书院方才开学。桓是知日盼夜盼,终于等到院中蝉声渐低,老树深沉的墨绿渐褪。她兴冲冲地跑去找桓冲:“爹爹爹爹,暑气将退,该出发去书院了!”
桓冲无奈地点头,桓是知便一溜烟儿地跑回房间,叫平蓝开始收行李。
平蓝早就叫人定制了几身上好的男装,又习惯性地要将桓是知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也一并带去。桓是知故意粗着嗓子道:“本公子是去读书的,带那些女人的玩意儿做什么。”
平蓝只得恋恋不舍地把那女儿家的“百宝箱”放回原处:“有备无患嘛。万一小姐哪天需要,你又只爱用这听雨轩的胭脂水粉……”
桓是知正在把玩桓玄送给她的一把有王羲之题字的折扇,听平蓝还叫她小姐,便用折扇轻敲她的脑袋:“你叫我什么?”
平蓝揉着头:“是是是,奴婢该死,公子……”
桓是知又敲她的头:“什么奴婢。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变成一个男人,知道吗?”
行李并不太多,很快就收拾妥当了。反正只要带够钱,缺什么到杭州都能买。
桓是知看了一眼包袱,又突然想起什么,爬到床上,从枕头边拿起一个比手掌稍大的布娃娃。
那布娃娃决不算好看,年岁太久,已磨损得有些发黄。桓是知拿一块上好的丝质手帕包好,又小心地放进了一个做工考究的木匣子中,还在木匣子外边又套上了一只布袋。一番折腾,才将那娃娃小心地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包裹里。
平蓝不是第一次看见桓是知这么“伺候”那个其貌不扬的旧娃娃了。那布娃娃平日就放在她的床头。桓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一次亲手洗东西便是洗那布娃娃。桓冲被调去杭州的时候,桓是知什么都没带,只亲自抱了那个布娃娃去。
平蓝忍不住小小地揶揄自家主子:“小……公子啊,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匣子里,装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呢。”
“这就是了不得的宝贝啊。”桓是知语气认真,“天上地下,只此一个,可比那些金银珠宝稀罕多了。”
平蓝放下手中的包裹,凑到桓是知身边,脸上带着疑惑又古怪的笑:“小姐啊,这都过去□□年了,你怎么就对那样一个小公子念念不忘呢?”
桓是知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安详,似是陷入了回忆中,撇撇嘴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就是不知道为何,一直忘不了他……反正,爹爹过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睡不安宁。后来,他把‘小白’送给了我,我居然就真的神奇地睡安稳了……”
平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可那毕竟还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情啊,你们也不过见过几面。难道这许多士族公子,就没有一个比得过那位小公子的吗?”
桓是知站起身,在房中踱了两步,幽幽道:“人外有人,我们大晋人才辈出,比得过他的人不会少。况且,如你所言,那时候他不过九岁,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只是……”
“只是什么?”平蓝眨着眼睛。
桓是知走到窗前。窗外那一株百年的香樟枝条遒劲,葱葱郁郁。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挤过,在院中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桓是知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眼神倔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小男孩,红着脸,用有些别扭的语气安慰自己:“你别哭了,男孩子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好吧你是女孩子……那,那你可以哭一下……”
“女孩子……也不哭……”七岁的桓是知哭得直打嗝,抽抽噎噎却还是嘴硬,“我、我要做……最、最坚强的……女孩子……”
那两个小小的人儿在斑驳的光影中逐渐褪色、消失。十五岁的桓是知在回忆面前莞尔。
“小姐,”平蓝起身凑到桓是知身边追问,“只是什么呀?”
只是,人这颗心,只能住一个人。
在那个人从心里消失之前,别人再好,都无处插足。
平蓝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得脸都要凑到桓是知脸上了。桓是知终究没好意思把心里那个“肉麻”的答案告诉平蓝,便又用那折扇轻敲她的脑袋,笑道:“说了你也不明白!”
第五章 入学
建康到杭州的路程并不太远,用良马加急三四天就能跑到。但桓是知头一回自个儿出远门,对路上的一切事物都觉得新鲜有趣。主仆二人雇了辆马车,走走停停,磨蹭了半个月,在书院开学前一日方才到得杭州。
二人在尼山书院附近的一处客栈休憩了一晚,决定次日清晨慢慢徒步上山。
杭州尼山书院依山而建,清雅幽静。山势平缓,桓是知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缓步而行,边走边叹道:“曲径通幽,山明水秀。好一个尼山书院,实乃钟灵隽秀!”
平蓝也甚是开心。在桓府闷久了,跟着自家“公子”出来游山玩水总是畅快的。她咧开嘴,点头笑道:“平蓝不会像公子那样说文绉绉的话,平蓝只觉得这尼山书院,真是个好地方!”
桓是知一甩折扇,笑道:“一个好字足矣!”
二人上得山来,远远便瞧见一座雄伟肃穆的旌表牌坊伫立于前,上书“尼山书院”四个大字。书院前已经汇集了不少学生。有的衣着华丽,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有的相对朴素沉稳,眉宇间自带了一股矜持清高之气。
平蓝忍不住悄声对桓是知说:“公子,都说如今私学昌明,儒学名师都不愿意进官学教书,所以这士族公子就都纷纷跑到各大书院求学。这书院里的文生要比国子学里的公子们还要出彩,今日一见,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呢!”
桓是知笑道:“你又知道了?不过我看这些人,也就平平无奇嘛。”
平蓝奉承道:“和公子比,他们当然‘相信见猪’啦。”
桓是知一愣,随即大笑:“正要夸你有所长进,你就又露怯了。什么‘相信见猪’,是相形见绌!”
平蓝吐吐舌头,正欲说些什么,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大,要想进书院,就得先拜过我!”
言语嚣张如此。桓是知眉头微皱,朝前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蓝衣男子,正趾高气昂地立在山门中央,左右还立了两个一脸凶相的小厮。
有学子小声议论:“这谁啊?”那蓝衣男子眼睛一瞪,昂起头道:“本公子太原王蓝田!知道本公子的高姓大名了,还敢不拜!”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都是大晋鼎鼎有名的豪门望族。桓氏与王氏之间走动虽不算勤,但几代都有通婚嫁娶,颇有渊源。桓是知冷眼看着那不可一世的王公子,心道,这家伙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居然仗势欺人,真是辱没了王门风度。
有学子不想惹事,便上前对那王蓝田弓腰作揖,面带讨好地道了声王公子,顺利地溜进了书院。桓是知沉着脸,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要是那姓王的敢拦自己,绝对要他好看。
不料有人先她一步做了“英雄”,昂着头自顾自往里走。王蓝田拦下他:“不许走!你是哪里来的?见了本公子,竟敢不拜!”
那位“英雄”眉毛都没动一下,不屑道:“在下琅琊荀巨伯。我上拜天地,下拜父母师长。你是什么东西?等你死了,我再去你坟前上香不迟!”
琅琊?
桓是知听见这个地名心头一动,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这位叫荀巨伯的少年。只见他身材修长,丰神俊朗,眉宇间自带了一股正气。
王蓝田大怒,立时叫那两名凶神恶煞的小厮去“教训”荀巨伯。一名小厮揪住荀巨伯的衣领,抬手就是一拳。那荀巨伯毕竟是书生,平生从未与人动过手,不及躲闪,被击倒在地。两名小厮趁胜追击,准备上前再踹他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