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一惊。见桓是知一身男装,脚上还有蹴鞠留下的尘土污渍,把手一背,喝道:“胡闹!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冒冒失失,见到你伯父与兄长也不知道行礼!”
桓是知这才发现桓温和桓玄竟然也在屋里。
她有些尴尬,讪讪地行了礼:“伯父。哥哥。”
桓温看着桓是知活脱脱一个小男孩模样,甚是有趣,不禁莞尔。
而桓玄早已经笑开了:“这果真是我的小妹子,一点儿没变啊。”
“见笑了,见笑了。”桓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都是被我惯的。都十五岁了,没一点儿女孩样儿。”
“爹。”桓是知不忘自己的主题,“我还不想嫁人。”
“女大当嫁。”桓冲说,“这种事,哪里是你想不想的。”
“我自己的亲事,我当然要自己想啊。”桓是知顶了一句,又转向桓温求援,“伯父,你最疼我了,你帮我劝劝我爹嘛,我还不想这么早就离开我们桓家啊。”
不料桓温这次却站在了桓冲一边:“帮你定亲的事情,就是我向你爹提议的。”
桓是知似被当头一棒:“为什么呀,伯父你为什么这么早要把我嫁出去?”
桓温笑道:“小丫头别急呀,伯父是要帮你找一个好婆家,又不是害你。这建康,这大晋所有的士族公子,只要你看得上眼,伯父一定帮你说上那门亲事。”
“如何能看?”桓是知委屈道,“明明是我选夫婿,却叫伯父、爹爹和媒婆看人,我到时候红盖头一盖,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被抬出门,什么也瞧不见!”
“瞧你一个姑娘家,说的什么胡话!”桓冲气得瞪眼,“亲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让姑娘家自己去看人的?”
“自古有之,就是对的吗?”桓是知偷偷瞥见桓温并没有生气,胆子便更大了,“更何况,上有牛郎织女星的传世佳话,前朝还有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动人诗篇。这一对一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过得恩爱幸福吗?反观那些所谓的‘天作之合’,哼,多少公子哥喜新厌旧三妻四妾,还流连烟花场所,又有多少女子独守空房,夜夜垂泪,只恨错付终身呢!”
桓冲没料到桓是知会说出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扬起手却终究不忍,只是忿忿地一拍桌子:“放肆!”
父亲的盛怒让桓是知心头一颤,她低下头不敢作声。
桓温听完桓是知的话,却并无动怒之意。他沉吟片刻,笑着圆场道:“二弟何必动气呢。如儿适才那番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要我看啊,她的见地比我们桓家的那些个儿子,可一点不输。”
桓是知小名亦如,是知乃及笄时桓温给起的表字。
桓冲不敢冲撞桓温,只是叹了口气:“大哥,你就别惯着她了。我现在真后悔,小时候就不该让女孩子识字读书,她那几个姐姐,听话乖巧,哪里有这许多毛病?现在牙尖嘴利的,迟早被她气死。”
“诶,此言差矣。这读书明理啊,不分男女。亦如是我们桓家的女儿,自然要与那些目不识丁的粗野丫头不同了。”桓温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欣赏,“就说我们玄儿娶妻吧,那不通文理的女子就绝对入不了他的眼。”
桓玄看了委屈巴巴的堂妹一眼,忙笑着帮腔道:“是啊,叔父,亦如妹妹能言善辩,聪明过人,正说明您教导有方,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桓是知见状,立即顺坡下驴,扯住桓冲的衣袖撒娇:“爹爹,您就别生女儿的气了,女儿就是不想那么早离开爹爹,想多多在爹爹膝下承欢尽孝啊。”
桓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怜惜地轻抚桓是知的头:“爹也不想让你这么早出嫁啊。”
桓是知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那就……”
“只是皇上选妃在即,士族大户有适婚未嫁之女,只要被看中,诏令一下,便更由不得你不嫁了。”
虽不可明说,但桓温等人皆觉当世皇族气数将尽,不愿将这般如花似玉的桓家女儿送入深宫给司马家陪葬。可这大晋江山毕竟还姓司马,皇帝若想收一个大臣的女儿为妃子,大臣也实在没有违抗的理由。桓是知的才学品貌皆是上等,若被召见入选的可能性极大。思来想去,两位桓老爷便决定快马加鞭地将桓是知的亲事定了。
桓是知听罢无言。她自不想进宫成为笼中雀,也不想草率地随便定下一门亲事,可此事又似乎没有可以周旋的余地。桓是知心头悲痛,扑通跪下,伤心大哭:“我不要嫁人。爹爹偏人,爹爹说十五岁给我请老师的,说不会让我这么早嫁人的……”
桓冲于心不忍,只得宽慰她:“亦如啊,要是有一个好夫婿,嫁了人也会过得开心的。你可以常回家看爹爹啊。女孩子家,应当以夫君家庭为重,你的书已经读得够多了……”
桓是知不听,只是继续哭。她一方面确是伤心焦急,另一方面也想要用眼泪打动眼前三位。潜意识里,她其实早就认定,只要是在这晋朝的地界里,还没有桓温桓玄办不了的事情。
桓冲被她哭得心烦了,狠心道:“你就算哭死,也得嫁。为父这几日会好好替你考察,你就给我乖乖待在家里,等着下个月出嫁吧!”说着甩手就要走。桓温见状,也只是略带惋惜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儿一眼,也要离去。
桓玄走过去扶桓是知:“小妹,你别难过了。叔父一定会给你找到最好的郎君的,他以后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哥哥保证替你出气。”
桓是知缓缓起身,满眼泪痕。
看着桓冲决绝的背影,她突然悲愤交加,一把甩开桓玄的手,道:“好,爹爹不要女儿,不让女儿读书!女儿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念想,不如死了算了。”
言毕立时以头撞柱,登时昏死过去。
第四章 只是
女人寻死觅活的戏码,桓玄不是没有见过。但像自家亦如小妹这般话音刚落就立即撞上去,连机敏如他都没来得拉住的,桓玄还真是头一遭见。
桓是知的脑门包被包得跟一个粽子一样,被勒令躺在床上静养。
桓温桓冲军务繁忙,在桓是知幽幽转醒后,便不得不离去先行去处理政务,只安排桓玄留下照看这位性子刚强的小妹子。
桓玄坐在桓是知的床头,想同她叙话。但桓是知裹着被子,面壁生气,拒绝交流。
桓玄笑道:“得亏你这脑袋瓜还不够硬,否则叔父的书房要是被撞塌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你……”桓是知被激,就要起身与这贫嘴的哥哥理论,手还没撑起,就感觉一阵头晕,只得又倒在床上。
桓玄还是心疼这个小妹的,忙扶她坐好,为她掖好被角:“傻丫头啊,你要故意吓唬叔父,事先跟我打声招呼啊。真以为自己练过铁头功啊,要是再大力一点,现在跟你说话的可能就是阎王爷了。”
“谁说我是为了吓唬人。”桓是知又想流泪,“要我嫁给一个陌生人,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诶,别哭别哭。”桓玄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嫁人,我倒有一个办法。”
桓是知将信将疑:“什么办法?”
桓玄坏笑,掏出腰间那把镶了翡翠的匕首晃了晃:“哥哥把这把匕首借给你,你呢就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划上两刀,这样一来呢,你就成了丑八怪,没有男人愿意娶一个丑八怪的……哎呦痛痛痛……”
桓是知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掐入了桓玄的手臂。桓玄从魔爪中挣脱,跳得老远,揉着自己的胳膊龇牙咧嘴:“你这小丫头,怎么十五岁和五岁没分别啊!还是咬人掐人!本将军看你重伤在身,不跟你计较!”
桓是知反唇相讥:“要不是本小姐重伤在身,今天还是打得你满地找牙!”
桓玄佯装生气:“好啊你个臭丫头。亏我还在叔父面前苦苦求情,好不容易求他答应,让你去书院读书,结果你还要恩将仇报。行,我现在就去找他……”
“等一下!”桓是知迅速抓到重点,“读书?你说爹爹答应让我去书院读书?”
桓玄故意不说话,只是神气地看着桓是知。
“哥哥,你过来坐。”桓是知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拍拍自己的床榻向桓玄示好,“快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啊。”
桓玄见好就收,凑到桓小妹身边,如此这般,将自己的“计策”同她说了。
桓是知听着听着,脸上开始阴转多云,最后终于彻底放晴,开心地捶了桓玄的胸口一拳:“我的好哥哥,你真是太聪明了!小妹自愧不如!”
桓玄对自家小妹的奉承一向受用,拍着胸口笑道:“那是,你哥我一般不轻易想办法,怕计策太好,吓到你。”
桓玄的主意颇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主要分为两步:第一,选一个资质平庸,品貌中下的女子,顶上“桓亦如”的名号应付皇帝的召见,皇帝必然瞧不上眼,如此便可避免桓是知入宫;第二,让桓是知女扮男装,外出去书院求学。
这两个步骤,一步欺君,另一步亦非法。怕也只有桓家敢如此有恃无恐了。
桓冲为人保守,本来是坚决不答应的。可女儿的刚烈他心知肚明,要是逼她就范,怕只怕花轿没抬出去,棺材先要抬进来了。加上桓玄一番言语,他竟渐渐觉得此计倒也不算完全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