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见少年脸色不对,生怕他发作起来又砸东西,忙上前稳住他:“公子莫急,莫急。这马太守等会儿也要参与这梳栊的竞争呢,不会走。等这儿结束了,再找他不迟啊……”
“什么,你说他也要……”少年的脸色又黑下来,他看了看台上那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小姑娘,一掌拍在重新归置好的桌子上,“好,我就等这儿结束。我倒要看看,尊贵的马太守,到底愿意为这个小女孩出多高的价!”
众人终于重新入座。桓是知不愿认怂跑去其他位置,便故作镇定地与那少年坐了同桌。
梳栊竞标开始。巧儿坐在台上,像一个失去生气的美丽玩偶,脸上还带着浅浅的泪痕,看得桓是知很是揪心。
竞价之声此起彼伏。有些男人的油腻嘴脸看得桓是知直犯恶心,光是想想和这样的男人共处一室就让人头皮发麻。桓是知一手按着腰间的钱袋,一手积极示意竞价,心中却煞为忐忑。
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污糟之地,一个女孩子的清白之身能被赤|裸|裸地标上了多高的价格。
好在从实际来看,桓是知带来的金银足以碾压绝大多数来寻欢的恩客。几轮叫价下来,对着巧儿垂涎的男人不得不偃旗息鼓,桓是知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就在她预备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台上那可怜的女孩子的期待时,负责唱价的小厮却又突然报出了一个比桓是知高的价格:“玉无瑕姑娘,出价二百两!”
“玉无瑕?”人们议论起来,“这枕霞楼的头牌怎么来跟我们抢小丫头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好事的立即说开了,“如今这玉无瑕,早就是专属于马太守的人了。你说这玉姑娘参与竞价,能是为了谁?”
“我看未必。这玉无瑕,怕是枕霞楼故意设来抬价的!”
此时,在二楼的一间上房中,玉无瑕正静静地依偎在马太守的怀中。她出价的目的其实比大家想象得要单纯许多,既不是为了马太守,也不是为了抬价。只是今日忆起往事,她在那陌生的小姑娘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怜惜她的冰清玉洁罢了。
至于钱财,又有什么可惜呢。自己的懊悔,用多少钱财都买不回来了。如果钱财能够减少一点这世间的悔与痛,那才算有几分价值。
桓是知此刻却无心这些绯闻八卦,她心中的弦又绷了起来。她皱着眉头,朗声道:“二百二十两!”
对方出价更快:“二百五十两!”
“二百六十两!”
“三百两!”
“三百……三百五十两!”桓是知的声音迟疑了。
三百两对桓家而言,完全就是账目上可以抹去的零头。只是桓小姐养尊处优多年,从不关心物价,更不知道储蓄。桓家对女儿的管教虽已相对不算太拘束,但毕竟是大户人家中的大户人家,桓是知也不太经常出门闲晃。就算出门,也多是有一帮小厮丫鬟跟着,她喜欢什么拿什么,身后会有人付钱。
那日穿了男装同平蓝翻墙出门,身上没带什么银两,却正好撞见了被枕霞楼连哄带骗,用十两银子签下卖身契的巧儿。桓是知于心不忍,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老鸨同意以一百两银子赎人。
桓是知涉世未深,凭着老鸨的空口承诺,夜里真就带了二百两银子,风风火火地赶来“行侠仗义”。不料却将自己陷于这般艰难的境地。
桓家的钱财自然是几辈子都花不完。义父桓冲自己躬行节俭,对这个养女却是关怀备至。可桓是知也清楚,桓冲可以在自己身上花掉金山银山,却不会愿意为这样一个贫贱的庶民女儿花一文钱。
虽然,桓是知自己,曾经也不过是庶族出身。
“四百两。”替玉无瑕喊价的丫鬟毫不犹豫。
桓是知张不开口了。一只手将举未举之际,身边的那个人幽幽开口了:“五百两。”
老板娘乐得喜笑颜开,这价格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估:“五百两,好好好,五百两!这位公子好爽快!”
那少年一声不吭,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小口饮酒。
桓是知感觉自己真的要炸毛了,她皱着眉头,没好气地瞪着眼前这位仁兄。
一个瞎凑热闹的玉无瑕,一个故作纯情的小白脸,哄抬竞价,简直是成心跟她过不去!
“六百两。”玉无瑕继续加价。
少年眼睛都不抬一下:“七百两。”
“斯文败类。衣冠禽兽。”桓是知几乎已经放弃竞价了,但心中实在气愤懊丧,便忍不住翻着白眼小声咒骂起来。
“你说什么?”少年总能敏锐地听见骂自己的话。
桓是知挤出一个假笑:“不懂吗,这两个成语呢,就可以用来形容某些,年纪轻轻,假装纯情,故作矜持,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色所迷,的,登徒浪子。”
那少年微微一笑,冲桓是知挑了挑眉:“多谢指教。我可算知道仁兄你是个什么货色了。”
“你!”桓是知被噎得无言。
岂有此理!在这杭州城待了一年,她桓是知还没受过这种气呢。
“你这个臭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到底谁啊!”
少年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小爷马文才。”
小爷?你大爷的!
第三章 求死
救人失利,桓是知气得数夜难眠,好几天都泡在演武场,击剑练拳,跑马踢球,直累得陪练的小厮们个个腰酸背痛,瘫在地上叫苦连连。
在那少年报出名姓之后,玉无瑕便停止了竞价。枕霞楼的老板娘笑得嘴角咧到了眉梢,欢欢喜喜地宣布:“巧儿姑娘今晚就是马公子的人了!”
看着巧儿就要被人带下去,桓是知又气又急,一拍桌子就要起身去拦,却被那少年利索地按住了肩头。
桓是知瞪眼:“松手。”
少年抬眼:“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要你管。”桓是知没好气,想把扣在肩头的那只手甩开,无奈气力悬殊,只得干瞪眼,“叫你松手。”
“本公子是好意。”少年看着桓是知,“就你这小身板,在这儿闹事,那些大汉能直接把你压死。我看你小子对那姑娘倒是一片痴心……”
巧儿此时已经被人架住拉走,桓是知不愿再听那少年啰嗦,终于甩开了他的手:“都说了叫你少管闲事!”
于是,少年便真的没有管闲事。
桓是知和平蓝在枕霞楼闹了一场,但最终寡不敌众,被轰了出去。
桓是知越想越气,弯弓搭箭,屏息凝神。眼前却又浮现出那少年挑衅的眼神。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桓是知扬起下巴,眼中仍是不甘。
她已经派人打听过了,那个马文才,正是杭州太守的独生子。父子俩一起逛青楼,一般轻佻好色,真是一家人。
转念又想起巧儿姑娘,桓是知心头愧疚顿起。义父桓冲早有耳闻她常穿男装溜出门,还散财救济庶民,桓父对此颇有微词,已经告诫她要收敛行径。风声正紧,螺市街近期是不宜去了。
巧儿姑娘啊,本姑娘实在有心无力,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桓是知很快就发现,她自己大概更需要自求多福。
与颇具野心的桓温不同,桓冲并不愿过多参与朝中政治。一年前,桓冲自请出镇杭州,在此处购地买房,试图远离京城那个旋涡。可如今桓温一声令下,他又被调回了建康。陷身朝堂,清静难求。桓冲虽不甚情愿,却也值得收好行囊,浩浩荡荡地举家回京。
桓是知对庙堂之上的斡旋推拉并无兴趣。在一些人眼中,掌权的桓温是搅弄风云的权臣,其子桓玄初及弱冠之年便屡立战功,更是野心勃勃。但在桓是知的认知里,桓温只是那个每次见面都会送她一大堆礼物,鼓励她作为一个女子也要多读书,有机会多游历的开明长辈;而桓玄是和她一起长大,自小就最疼她护她的哥哥。
温情是罩在人眼上的薄纱,而朦胧永远比真实柔软亲切。
桓是知无法分担桓冲在桓氏与司马氏的牵制抗衡中的为难,她很快就遇见了自己的难处。
回到建康不久,桓府便有媒人上门,说是要给桓家小姐说亲。
平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将这个消息告诉桓是知的时候,桓是知正穿着男装在院子里颠球,并不太拿平蓝的事情当回事儿。
她今年方才及笄,年龄虽不算小,但桓冲心爱这个小女儿,应允过她十八岁前不考虑婚嫁。
桓是知一脸漫不经心:“给桓小姐说亲?哈哈,这儿只有桓公子,哪儿来的桓小姐?”十二岁开始,这媒婆年年上门,平蓝真是大惊小怪。
平蓝却急得跳脚:“这回是真的!小姐!我早晨出门瞧见的,我一办完事情就立即赶来告诉你了。那屋子里少说坐了七八个京城的公子呢!老爷还对媒婆说,要在下个月就给小姐你定下亲事,我亲耳听见的!”
桓是知这才紧张起来,不及换下男装便冲去桓冲的书房,砰砰敲了两下便推门而入,脱口就是一句:“爹,我不嫁!你之前答应我,待我成年就让我择名师继续念书,可没说要逼我出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