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心领神会。太子妃嫁与太子五年了,除了头一年生了个公主,后来一直一无所出。原先还有过身孕,看脉象是个男胎,后来不知怎么好端端的没了。五年无子,难怪太子妃在东宫的地位不稳当,就连皇帝素来也不大喜欢她。
“娘娘放心,臣一定亲自送到太子妃手上。您的一片心意,太子妃会明白的。”元春仔细地看着宫人将观音像拭净装好,又问,“敢问娘娘,是否要备着封良娣的礼?”
良娣是太子侧妃,元春估摸着,东宫这位新来的美人儿,不日便能册封良娣了。
岳后的表情莫测,默了默,方道:“先不忙吧。”
元春知道她自有自己的主意,便也不再问,命人捧着锦盒退了出去。
东宫在金銮宫的东北侧,是与后宫隔开的一处单独的宫落,历朝历代专供太子居住。太子不同于其他皇子,成年娶妻后便要搬出皇宫开府建牙。太子生活在东宫里,一来是尊其地位,另一道原因,也是让太子时刻在皇帝的掌控下,这样无论是教导还是鞭策,都容易得多。
太子的内侍黄瀚认得元春,见了她来,先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皮笑肉不笑:“哟,这是吹的什么风儿啊?贾司薄今儿怎么有空拨冗上东宫来了?尚宫局可和咱们没什么往来吧?”
元春看也不看他,只抬了抬下颚,身后便有掌簿女官平声唱:“皇后娘娘有赏,太子妃接赏——”
太子妃薄氏早听见动静迎出来,领着宫女内侍在元春跟前儿跪了一地。黄瀚被元春晾了个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还是太子妃道:“黄内侍一把年纪,竟也老糊涂了吗?皇后懿旨跟前儿,也敢不跪?”黄瀚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
元春平声道:“皇后娘娘赏太子妃薄氏紫云玉如意一对,赤金盘螭巊珞圈一只,送子观音一尊。”
太子妃双手举过头,接下那盒送子观音,婉声应道:“儿臣谢母后赏赐。”她身后两名宫女也各自接过如意与项圈的匣子。
元春亲自弯腰扶她起来,和颜悦色道:“皇后娘娘说,今儿是太子妃大婚五年的好日子,玉如意是望太子妃和合如意,项圈是盼太子妃平安团圆,最要紧的是送子观音——先开花后结果,太子妃已有小公主,皇上皇后都盼着‘皇太孙’呢!”
太子妃的眼圈儿霎时红了,哽咽道:“想不到今天这样的日子,只有母后还能想着儿臣。母后的好意,儿臣铭感五内,但只是——只怕这送子观音,我要负了母后的殷殷期盼了。”
“你又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做什么?”一声不耐烦的喝令,太子负着手从后头走出来。他一瞧见元春,先是一愣,眼光一扫,便看见了岳后送来的那些东西,不由冷笑道:“皇后倒惯会收买人心,只是太子妃是孤母后的亲侄女,薄氏的嫡亲直系小姐,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倒还真是看不大上。”
他出言不逊,桀骜孤高比之半年前更甚,可见这半年来南巡治水得了盛赞,各地官员又百般奉承,此前又封了军机处行走,太子的心气儿更高了些,更加不把岳后放在眼里。
太子妃听见这样的话,秀气的长眉一蹙:“太子说得是什么话?妾身与太子大婚五年了,只有母后记得这样的日子,有这样的心意,爷若是但凡记得一分,又何须母后来赏这个?幸亏贾司薄是自己人,叫外人听见,又要说太子不敬继母的话。崇德二十一年的事儿,太子还没挨够吗?”
她重提那次太子被皇帝禁足的事,更令这位新贵的太子爷恼羞成怒:“呸,凭你是谁,也敢长着嘴来教训孤?别以为你是太子妃,就得了势,你薄氏若不是有孤这个太子撑腰,哪还风光到现在?”他冷冷一笑,瞥一眼元春,不阴不阳道,“贾司薄是自己人么?倒未见得呢……只是老三他就要大婚了,贾司薄倒或者能改过自新,回归咱们自己人吧?”
他辱及薄氏,又当着人面给太子妃没脸,饶是元春,亦不大看得下去,何况后面又提及慕容绽的婚事,元春这才觉得心头火起。
可她再不是几年前那个脑子一热就搬凳子上吊的黄毛丫头,如今她微微一笑,道:“太子爷说什么自己人、旁人的?难道太子爷与皇后娘娘还分什么党派纷争不成?”她讶然笑道,“哎呀,想必太子爷不是这个意思,否则岂非又让皇上生气呢!人家都说,太子爷这次南巡归来成熟稳重了不少,连皇上都赞您可堪重任,是万民归心,储君之姿当如是。还叫其他皇子们学着呢!”
太子的脸色红白交错,听到后来又面露得色,以为元春回心转意,因对慕容绽失望透顶,重新愿与太子一心了,不由缓了颜色笑道:“贾司薄这话,在我东宫说说就是了,传出去,人家还以为父皇偏心我这个嫡子,不把其他庶子放在心上呢。离间了咱们嫡庶兄弟情谊,这可不好。”
元春心里头冷笑,面上却不露,敛衽肃了肃,便欲告退。哪知还未来得及,只听一把娇脆的女声高声笑道:“原来今儿是太子爷与太子妃的好日子,怎么爷也不告诉一声儿,叫人也没个准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元春只觉得这人的声音耳熟的紧,还未反应过来,只嗅得香风细细,环佩叮咚,一名绝色的丽人从后头打了帘子进来,恍惚间如神瑛女仙下凡,只见是艳光逼人,明艳得叫人睁不开眼。
只见那美人愣了一愣,忽而展颜一笑,快步过来拉起元春的手,亲亲热热道:“呀,这不是大姐姐吗!我就说嘛,进了宫,早晚有一日能见着你!”
元春如石化在地,怎么也想不到竟在此见着她,更想不到那人人口中的红颜娇人儿竟是她。她呆立了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涩的,带着些哑然:
“凤姐儿,多年不见了。”
☆、布花令
“自打那年在姐姐家中别过,咱们姐儿俩得有三年没见过面了吧?”
凤姐斜倚着贵妃榻,手里头剥着个赣南进贡的蜜橘,纤纤细指染上了些橘黄的蜜汁,意态懒懒的,“姐姐这些年可曾想念过我?”
她如今出落得惊艳,斜斜靠在那里,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一身樱桃红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细细的珠丝穿花引蝶,日头透过窗上糊着的云影纱透过来显得柔和,那珠丝也仿佛微微有光流过。头上挽着堕马髻,只松松簪一根四蝶揽花银簪,垂着些细碎的串珠流苏,细密密地扫在肩窝上,有一种温柔的况味在里面。哪怕是元春在宫中看尽美人,也无一有她那样的韵味。
听她那样问,元春不知回答什么好,自然是没怎样想过的,她自那回分别后,便被夙家看中说亲,后来的世态百变,她又入了宫举步维艰,早已顾不上伤怀那些少女时期有过的闺中情致。但她仍道:“早听我们太太说你过得不错,还说舅舅打算把你说给南陵太守家的公子的。”
凤姐微哂:“什么太守家的公子,糊涂软泡似的人物儿,也曾配得上我?”她把剥好的蜜橘掰开,一分为二,递给元春一半,“想来想去,普天下也只有太子这样的人,才不枉我聪明美貌这一世的归宿。”
她素来是知道自己的美貌与聪慧的,可她想来是口不对心,当着人面儿,总说自己嘴笨舌拙貌若无盐,如今肯当着元春的面儿自夸,想来是推心置腹的。
元春还没从那震惊中回过神儿来,只是默默点头,须臾才道:“太子南巡,路经金陵,你是有心接近太子的?”
凤姐得意地一笑:“是啊,怎么,大姐姐,你当真以为我对你家那位琏二哥这样情深义重吗?”
在元春讶然的表情中,凤姐又道:“不错,琏二哥风流倜傥,是个俊逸体贴的人才,幼时我不懂事,确实喜欢过他。可他又是怎样对我的呢?大姐姐不是不知道,他外头逛|窑|子,家里头调|戏丫鬟,嘴里还时常甜言蜜语哄着我开心,这样不仁不义不知廉耻之人,他既不懂得珍惜我,我王熙凤难道还倒贴着他不成?我倒要叫他看看,这世间多得是好男儿,我不稀罕他那二奶奶的位置,当有太子良娣给我当呢!”
饶是元春见多识广,听见凤姐这番言论,也不由哑口无言。半晌,她方低声道:“凤妹妹,我记得你说过,最恨男子朝三暮四、三妻四妾。可太子是有太子妃和良娣、侍妾、女侍官无数的,怎么妹妹就不介意了呢?”
凤姐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其实男子三妻四妾岂非是必然?既定要与人分享,我宁愿做那人上人,分享的也定要是那最好的。”
元春恻然沉默了。男子三妻四妾,在这俗世间是常理。即便是慕容绽这样心志坚定之人,仍拗不过命运,要迎娶自己不喜欢的表妹为正妃,将来若是登上皇位,那么为了绵延子嗣,还要纳更多的妃子。自己这一生所求,不过是寻一与她旗鼓相当、忠贞不二的夫君,如此看来,慕容绽也非良配。
只是凤姐,她是王家的女儿啊!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相牵相绊。贾家与史家早是太子船上的人,只是史家没落得早些,贾家更加点眼,如今王家也明晃晃地一脚踏进来。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赌注已下,一旦翻盘,那么书上描写的大厦倾颓,也不过就是一夜之间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