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后眯了眯眼睛,偏着头又重新打量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在贵人的位份上也待了两年多了,待太子凯旋,宫里是该论功行赏了。”成贵人姣好如满月的年轻面孔上闪过一丝惊喜,忙蹲身谢恩。岳后却不再顾她,旋身回宫去了。
路上潘姑姑觑她的神色,低声问:“娘娘信得过这位成贵人?”
岳后淡淡道:“什么信得过,什么信不过?我信得过的是成家的女儿,至于她是贵人还是贵妃,与我而言都无不同。”
潘姑姑道:“娘娘是说,因为成家在朝中是新贵,根基不深,急于投靠,所以选中了咱们岳氏而不是薄氏?”
岳后点头道:“岳氏在帝京本来毫无势力,因皇上眷顾,这些年才放了些虚衔下来。若不是阿绽这些年默默钻营,四处寻找不被薄氏重用的新贵势力,咱们哪有本事和太子抗衡?成家就是阿绽费了不少心思拉拢来的。他做得极隐蔽,只怕连成家自己也不晓得是岳氏先伸的手。”
潘姑姑笑道:“可不是,成家虽世代行武,但和夙家这样树大根深的比,算是新贵中的佼佼者了。他们若知道是咱们先伸的手,成贵人还用得着这样费尽心思地跟娘娘您示好么?”
岳后略一沉吟,又道:“阿绽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如今太子是穷途末路了,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还不是出头的时候。”
潘姑姑说是,“三殿下的手段心思,娘娘尽可放心。只是有一事,奴婢有些担心……”
岳后微微叹息,轻柔得似沾花而去的蝶翼:“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元春这孩子,是可惜了。她若是想得明白便好,若是想不明白,阿绽也不能因她自毁前程。”她略一思索,像是下定了决心,“明儿你打发人去岳家,说我近来思乡情切,让母亲带那两个丫头进宫来陪伴吧。”
一路说着,便到了尚宫局门前儿。岳后脚步微涩,不由停了下来,举目望一望那漆金的牌匾。潘姑姑上前试探道:“这会子元春想必在里头理事呢,娘娘想召她?”
岳后沉默了须臾,摇头笑道:“没有。”于是不回头地走了。
是呵,该怎么做,才是对自己和儿子最好,就该毫不迟疑地定下抉择来。这决定无需通知元春,更不必顾忌她的感受。岳后欠元春的,早在为她报却落马之仇和许她在宫中见贾母那时起,就还清了。岳后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她却未曾痛下决心。
会后悔吗?也许会。春蕾在一旁絮絮念着清单,元春却有些走神儿。
“元春?”春蕾放下长长的单据,轻碰了碰她,“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元春一愣神儿,眼光从仪门外收回来,“什么?”她有些恍惚,“春蕾,方才我好像听见皇后凤辇悬着的铃铛声儿了。皇后娘娘来了?”
席春蕾懵懵懂懂:“没听见呀?皇后娘娘怎么会来尚宫局呢?她若有事,使人来唤不就是了。”
元春一手扶额,声音透着些许疲惫:“你说得对,想是我听岔了。方才你说什么?”
春蕾道:“近些日子,皇后娘娘对后宫的打赏忽而比往年多了些,尤以对馥潇轩和兰茵阁的最多。这成贵人倒罢了,怎么珞贵嫔也有?”
元春心不在焉,“有什么稀奇的,年近中秋了,皇后多赏赐些也是有的。”
春蕾却道:“你没听懂我的话,元春。珞贵嫔,她是薄氏的女儿啊……”话没说完,却见元春阖上了账册,长身而起,“你去哪儿?这个月的账本还没对完呢。”
“明儿你再来吧,”元春道,“我心里头烦着,静不下心来。”
“是为着三殿下么?”
元春一激灵,下意识便道:“别胡说,叫人听见,又是一通麻烦。”她不欲多说,撂下摊子便道,“你别多心,想是秋老虎盘桓,叫人心里头躁得慌,我出去走走,一会儿便好。”
她出得门去,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从前她闷了、闲了,总可以往曼然那处去坐坐,或是寻个机会与慕容兄弟两个说笑一阵,如今可什么也都不成了。曼然那边俨然是一座死宫了,除却皇后每个月念着她可怜,赏赐她些营养品和衣料用度,旁人根本想不起这样一个曾经盛宠的薄氏族女来。而那两个曾经能与她谈笑风生的少年,而今也因她的怯懦与无能,被迫敬而远之了。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儿走,满湖的残荷破败,更叫人心生丧念。她厌弃地看了看,决心回去要找人去寻殿中省的麻烦,叫她出一口心中的浊气。
“留得残荷听雨声,从前你最喜欢这句的,如今也变了吗?”
听见这声音,她蓦地怔忡在原地,一刹那间以为是幻听,可那声音是刻在心底,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味的低沉而透着微哑,像是轻纱拂过心尖儿上的痒。她忽而觉得眼中一酸,竟不敢抬头去验证真假。
他却走到跟前儿来,绣着金龙的厚底皂靴藏在密密的草间,仍是扎眼。“许久不见了,你还好么?”
她忍了又忍,生怕被他听出哽咽来,不禁退后半步,慌忙点了点头。
若她鼓起勇气抬眼瞧一瞧他,便会见到那双灿若星辰的眼中光芒褪去的黯然。他也默了一默,许久才道:“想来你确是变了。若是从前的贾元春,无论前路多么坎坷、多么艰难,也绝不会连抬眼看上一看的勇气也没有。”
这话激得她心中一跳,不由自主的,那魂儿也跟着燃起来。她猛地一抬头,眼中的湿润来不及消去,面上却已换上了从前熟悉的不服输的神色:“三爷今儿怎么进宫来了?别是专为了膈应臣来的吧?”
几个月没见了,慕容绽仿佛又高了许多,身形更为挺拔,脸颊却愈发地棱角分明,眉眼间异族人的深邃更加明显了。他嘴角微微一钩,算作一笑:“母后召我进宫来,”顿了顿,觑着她的神色道,“想是要与我商议纳妃的事儿了。”
元春觉着心上仿佛被巨大的石锤轰击,目瞪口呆在了原地:“纳妃?这么快?”
慕容绽似乎对她的震惊颇为满意,脸上的笑意透着戏谑,“还早?太子十四岁便纳了正妃,我如今都已十八,在皇子间,亦算是晚得很了。”
元春只觉得一腔无明业火从心底里冒出来,大声道:“三爷亏您还说是要做千古大事的人,这不也得遵从这世间的礼法准则么?十四如何了?十八又如何?若非两情相悦,即便是孤苦终老又能如何?”
慕容绽的笑意更深了些,“那么若是两情相悦呢?是否一切都能化险为夷?”
啊,原来圈套在这里呢!元春忽而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他何曾不知道她疏远他的理由?何曾又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盘桓的巨大沟壑?可他偏要来招惹她,叫她食难下咽、寝不安眠。可他,他还在那里笑得无辜、笑得开心,这样气人!
元春浓黑的长眉在眉间蹙起,冷笑道:“若是两情相悦,想来便能有取舍。三爷舍不掉欲望,我舍不掉家族,咱们谁也迁就不了谁,何谈化险为夷呢?”
☆、愁春来
“若是两情相悦,想来便能有取舍。三爷舍不掉欲望,我舍不掉家族,咱们谁也迁就不了谁,何谈化险为夷呢?”
她这样说,他终于哑口无言。
可有一件事,他自打多年前在御花园的长廊前捉住四处乱逛的她时,便打心底里相信的:这个女扮男装在马背上驰骋、单枪匹马敢与皇子抗争、这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将会在他的生命中占据最重、最重的地位。
他无语凝噎,只是望着她。两双年轻而无望的眼,痴痴地凝望着对方,一切无奈与不舍,全付诸于无言中。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才道:“你放心。”他说,“你放心,我必教你做我的皇后。”
说完他便走了,元春的心房像坍塌了一角,破碎成流不出的泪,凝成化不开的浓雾,弥散在眼前。“谁要做什么劳什子皇后……”她只觉得视线模糊,脆弱得仿佛一击即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如果我求你,你能不能别走……”
可她说不出口,她亦知道,他必定会走。
……
三皇子大婚的消息,很快便在宫中传开。皇帝亲自指婚,皇后娘家的亲侄女岳氏温柔和婉,体贴知礼,赐予三皇子绽为妃,次年元宵节后便行大婚之礼。
消息传来时,元春正在库房里头清点账簿。她端着甜白釉瓷瓶的手微微一抖,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抱琴忙伸手扶住,婉声道:“天儿冷了,司簿大人出来穿得少,该回去添件斗篷才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宫中熬着,昔日活泼跳脱的小丫头如今亦成了干练识趣的大宫女。
元春木着一张脸,点头道:“也罢,近晌午了,先回去用饭,午时三刻再回来继续清点吧。”她治下极严,是学着甄尚宫的样子做事,尚宫局的人惯了,素也服她。
众人散了,抱琴便陪着元春回到耳房里用饭。早起吃的半碗碧粳粥早已消化不见,宫女的房里还不曾起地龙,火盆儿烧得旺些,须臾也暖和过来。这才知道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