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己的折子倒是谦逊,只称一切都是学着来,不过是沅泾巡抚的功劳居大。可依照巡抚的密折又说,太子为人谦和,无有专断专独之态,凡事皆听取百官意见,极有储君风范。
报喜的折子雪花一般地飞进皇帝的兴庆殿中。知道太子改过自新,不再狂妄自大,懂得压低身段去学习治国之道,皇帝自然是高兴的,随口便赐太子军机处行走一职,许他学着掌军政大务。
彼时岳后与新得宠的成贵人正在一旁陪侍。成贵人是新近得皇帝喜爱的嫔妃,也是曼然那一届的秀女,出身行伍世家,最是活泼爽利的。因她年轻娇媚,皇帝多宠着她些,她也知道投皇帝所好,有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藏着掖着,便更让皇帝觉着她心直口快,是个单纯人儿。
成贵人见皇帝高兴,便也上来凑趣儿。伏在皇帝的手臂上,瞧着他手里的奏折笑道:“怪道人家说,咱们崇德年间风调雨顺,哪怕再有些小灾小祸都能在皇上的英明抉择下化为乌有。原来皇上的臣子们真个个儿都是才子呢,瞧这区区一届知府上报的折子,这一手小楷写得真是漂亮。”
她口齿清爽,说话崩豆子似的利索,又带着些小女子的娇蛮无知,一席奉承话说出来,就是比那些个长胡子言官儿说出来讨喜。
皇帝嗤地一笑,“字儿写得好,就是才子了?如此今后科举都不必比试文韬武略了,只写一篇大字儿上来就是。何况这哪里又是小楷了?这是柳楷。”说着又细看了看那折子,笑道,“但果然是下了些功夫的,也算你有些眼力。”
成贵人听了噘一噘嘴,背过身儿去,嗔笑道:“臣妾不依,皇上笑话臣妾呢。臣妾打小儿不爱读书写字儿的,哪知道什么小楷柳楷的。”
岳后原在一旁静静替皇帝整理着书简,听了便道:“成贵人出身行伍世家,哪里懂得这些文人们寻古仿字的雅性,皇上何必笑话儿她呢?”又道,“不过折子上的字儿写得好看,的确是让人能在焦头烂额的政事之中觉着舒畅许多。难为这位知府体贴皇上的一片心。”
皇帝听了,本是一笑了之,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来,眼底渐渐有寒意涌上来。
岳后不知皇帝为何忽然面色一沉,只当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忙起身福了福,道:“臣妾不该妄议政事,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看岳后,上前虚扶她一把,“动不动请什么罪?不过说说字儿罢了,哪里就是在议政了?你也太谨慎了些。”
成贵人察言观色,忙上前笑道:“这话儿是臣妾先挑起的,臣妾本也不该凑过来瞧皇上的折子,是臣妾的过错。皇上,您快别生气了吧!”
最后几句小女儿撒娇的情态,倒叫皇帝不好板着脸了。他便道:“好了,与你们不相干。只是朕忽然想起来,泾州知府宋怀忠,那是从前京上的禁卫军副统领,因吃酒赌博犯了事儿,被贬到泾州去的。说来他是个武臣出身,竟会写这样精致的句子歌功颂德。”
成贵人见皇帝不怪罪,觑着他的神色,凑过来细细又瞧了瞧那折子,噗嗤一声笑道:“可不是。皇上别笑话,臣妾想起从前在家为女儿时,每每见父亲要写万寿节的贺表,都是百般为难,非得是家里头的清客相公出马才行。想来这位知府也有个不错的师爷罢!”
皇后听了也是一笑,清凌凌如高山之巅中雪莲绽放,嗔道:“成贵人也是的,皇上疼你,你倒越发不顾忌了。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这样轻易就出卖了他,不定怎样埋怨你。”说着扭头又朝皇帝道,“皇上可不能因此怪责成贵人的父亲,臣妾听说很多武将出身的大臣,遇到万寿节、千秋节这样的日子,因不善文辞,又恐因词表之事落了旁人的话柄,乃至失了君心,都是找府中的相公代笔的。其实心意到了也就是了。”
皇帝失笑道:“皇后都有耳闻的事,朕又如何不知了?术业有专攻,朕自然是要宽容些。”
成贵人抚掌笑道:“可皇上却是文才武略样样精通,自然是人中翘楚,做臣子的都是望洋兴叹罢了。”说着便倚着皇帝撒娇道,“皇上自己说的,不会因此怪罪臣妾的父亲了。”
皇帝抚一抚她玫瑰花般粉白的娇颜,笑道:“君子一言。”他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笑颜,只是那眼神望向泾州知府的奏表时,却明明白白地寒了几度。
岳后察言观色,便起身行礼道:“六局今日要来与臣妾回报各宫用度,时辰差不多了,臣妾先告退。”成贵人见皇后欲走,便忙起身也道:“臣妾不敢打搅皇上批折子了,臣妾也告退。”
皇帝见状也不挽留,只是殷殷对皇后道:“外头的日头越发毒了,吩咐你身边儿人注意着,回去拣些阴凉儿的路走。过了这一程子,朕带你们上园子里住去。”
岳后还没怎么,成贵人先扑哧一声笑道:“皇上待皇后娘娘真是体贴,民间说‘伉俪情深’,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笑一阵,两人便行礼退下。
待那红漆雕花大门缓缓阖上,皇帝的脸色才真正地冷了下来。方才殿门一开一合,挤进几丝暑气来,热得叫人心浮气躁。大殿里的冰雕缓缓融化着,在青花瓷大盆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叮咚声响。
大殿里静极了,唯有皇帝的呼吸声几不可闻。他死死瞧着那奏折,眼神逡巡在那工整的字里行间——宽以宥臣、谦以恤下、胸怀四野、心系百姓——这是古时候称赞明君的话,如今倒用来称赞太子了,那么在这些人眼中看来,是否太子也即是他们的君上了呢?一个贬斥到地方的武将,费尽心思写了这样一篇歌功颂德的文字来,是何用意?只是为了讨好巡抚吗?可若连巡抚上奏的折子上都是一般无二的话,那么太子的触角,是否早已伸到这些地方省县了?
皇帝只觉得太阳穴针扎似的刺痛起来,头痛呵,在这个皇宫里,父子不像父子,却先是君臣。太子究竟好在哪里呢?皇帝却说不上来,只是那是他真正的嫡子,哪怕如今三儿子绽因皇后的关系亦成了嫡子,但最初的总是最有情怀的,轻易他是不肯放弃太子的。何况错的本不是二皇子慕容继本人,而是那个万人垂涎的东宫宝座本身啊!
他站起身来,想在这空旷的大殿上走一走。内侍们都叫他撵到外头候着,没他的允许是不敢进来的。如果他此刻露出一丝丝的疲态和彷徨,也是无人知晓。他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可以稍加放纵些自己。
皇帝随意走动着,看见一旁的长案上散落着方才岳后为他整理的书简,便上前随手捡起最上头的一本来,却是《宋书》。他微微有些讶异,后来随即想起是晨起对皇后说的,要她帮着整理些魏晋南北朝时的史书,想来皇后方才正在替他挑拣。
他随手翻了翻,正是《文帝本纪》一节,草草一略,才想起是讲宋文帝的事,书上记:“六年,三月丁巳,立皇子劭为皇太子。”宋史他记得不熟,只在从前略略看过,瞧见太子劭的名字,倒觉得有些眼熟。思索须臾,他猛地往后翻去,只见又是一节《元凶刘劭传》。果然不错,弑父篡位,史称元凶的刘劭,因文帝欲废太子,便起兵逼宫谋反。
皇帝只觉得眼皮一跳一跳的,直愣愣瞧着那“元凶”二字,脸上却不知是什么神情。
甜白釉香炉里头余烟袅袅,香烟散去,只留下皇帝年迈而阴晴不定的容颜,忽明忽现。
☆、岔路口
岳后出得门来,便欲回凤仪宫中去,只听后头清脆的一声“皇后娘娘”,令她停下脚步来回头望去,正是成贵人。
成贵人笑盈盈地迎上来,行了个蹲身礼,亲亲热热道:“娘娘走得好快,臣妾都差点儿跟不上。”她拈起帕子来拭了拭薄汗,方道,“臣妾的兄长从安阳带回了许多当地特产,有一包青梅极好,爽脆新鲜,臣妾用来腌了酸梅子,制成酸梅汤,如今热得狠了,喝这个正好解暑。臣妾叫人备了一坛送去了凤仪宫里拿冰水湃着,现下娘娘回去正好喝了。”
她口齿伶俐,字字句句如珠落玉盘清脆爽快,叫人在这似火的骄阳下听了格外舒畅。岳后听了便微微一笑:“难为你想得周全,本宫便领你这个情。只是这样的好心意,若是也送去给皇上一份,岂不更好?”
成贵人笑得坦荡,灿灿星眸中又透着狡黠:“皇上与娘娘是夫妻,臣妾不过是妾室,妾室侍奉主母是理所应当。至于皇上么,自然是皇后娘娘您才最了解,您若说该送给皇上一份,臣妾便听从您的吩咐照办;您若不吩咐臣妾伺候皇上,臣妾自然不敢逾越。”
岳后深深看了看她,冰清如玉的面上不辨喜怒,待瞧得她微微不自在,坦荡的面上露出一丝丝的赧色,似乎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而感到些许窘迫,岳后才点点头,微微笑道:“你是个伶俐的,本宫喜欢与聪明人说话。方才在皇上面前,你说得极好。你父兄想来都是只忠于皇上的忠贞之士,皇上心里必定清楚。”
成贵人似乎微微舒了一口气,方才的一抹俏红从脸上渐渐褪去,映衬在她白嫩如瓷面的皮肤,形成一种微妙的稚女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