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暗自生情,经历今日之事之后,他的心,更是已经沉醉迷离,再也不能回到未遇见她时的云淡风轻、淡然无求。
叹一声,情愫初生,却不可谓浅淡,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缘分的存在,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便注定了自己再也不能将她从心头抹去,注定,一生一世的牵挂、惦念,再不可更。
这一切,与当初自己设想的,多么不同呀。
他说服水湄,用尽心思,终于让黛玉,合情合理地留在北府,那片初心,不过是,因多年来,自己不曾关心过林如海的孤女,想要以自己的行动来弥补,不过是,想见一见这个女子,询问她对宝玉,到底存了什么心意,倘若已然钟情,必会竭尽全力,让她达成心愿。
可是,如今当真见到了,却发现,还未出言询问正事,自己已然失落了一颗心。
造化之弄人,莫过于斯。
剑眉轻轩,心头落下沉重的叹息,今日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第46章:琴曲
次日起来,连绵秋雨已经止住,天空放晴,阳光灿烂,越发显得碧清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富贵时光容易过,韶华虽好不可留,不知不觉中,黛玉已经在北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心中静谧安详,一片喜乐。 只因她的性情,本是好静不好动,喜散不喜聚,天生的淡然出尘。
之前住在贾府,人口众多,关系杂乱,与宝玉之间、姊妹之间、姑嫂之间、老太太、太太、姨太太之间、丫头仆妇之间,都要留心打理,不可有片刻的疏忽。
这些待人接物、迎来送往之事,于生性圆滑世故的薛宝钗而言,自是水到渠成、不费气力,处处都如鱼得水一般,于黛玉,却是勉强为之,颇耗精神。
如今,住进清芷阁后,再无这些烦恼,又因对宝玉之情已经淡去,省却了牵挂忐忑,又有水湄、太妃时刻体贴关怀,顿时觉得天大地大,轻松惬意。
时光悠闲而过,黛玉每天起来,不过是与水湄一起,品茶看花,作诗弹琴,又因住在大观园时,常与惜春来往,也学过一段时间的书画,便时不时画几笔花鸟,修身养性。
无心事萦怀,又在北王府将养了一段时间,黛玉的身子,便大好起来,不但精神饱满,清瘦娇小的脸颊,亦透出丝丝红晕,仿佛春日树枝上初开的桃花一般,清美不可方物。
这几天来,水湄自是时刻相伴左右,因水湄欣赏黛玉的才气品格,黛玉喜欢她的率性纯真,彼此真心相对,情分自是一日好似一日,太妃每每也命人过来,送一些极精致补品、陈设之物,态度甚是殷切。
至于水溶其人,自那天在湖畔蓦然相逢之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即便黛玉外出走动,亦不曾再相遇,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虽然心中略有些疑惑,但此时的黛玉,心思坦荡明澈,对他尚无半点私意,因此也并不在意,只伴着水湄,静静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这天起来,雪雁正服侍黛玉用早膳,水湄便进来道,宫里的太后命人来宣,要她进宫做伴,让黛玉安心住在这里,候她回来后再欢聚。
黛玉听了,自是并无异议,两人依依惜别了一番,水湄方起身而去,这里黛玉用罢早膳,携了一卷琴谱看着,却有侍女进来报,说是贾府命周瑞家的过来探望,顺便送一些东西。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有恍然之感,住在这个人际关系简单明透,温情脉脉的地方,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贾府了?
烟眉轻凝,终是一叹,忘记了,不代表自己能够远离。
心中这样想,便轻抬素手,淡淡地道:“罢了,既是来了,自当一见,让她进来罢。”
侍女答应着,起身而去,须臾再回来,果然将周瑞家的领了进来,后面随着两个小丫鬟,手中各捧了一个锦盒。
周瑞家的行过礼,抬眼打量,见房中的陈设,尽是极精致新雅之物,比起贾家,不知要富贵多少倍,黛玉身侧侍女林立,皆眉眼低垂,神态恭顺,宛如众星捧月一般,不由暗自乍舌,惊叹不已。
心中这样想,周瑞家的便赞叹道:“瞧这副排场,姑娘在这里,当真是贵宾了,想必过得很舒服很享受。”
黛玉抿唇浅笑,眉目间皆是淡然之色,并不愿开口告诉她,自己虽身居华室,却从不以此为念,所惦记的,不过是这里简单的生活,单纯的温情罢了。
如是,黛玉并不答她的话,只徐缓回眸,看了看侍立在侧的侍女,温文道:“各位姐姐劳累了,且请先下去,各自歇一会儿罢。”
众侍女自知黛玉与来人有话要说,听了这话,便皆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允下来,鱼贯而出,随在周瑞家的身后的小丫鬟也放下锦盒,徐缓退了出去。
一时房中静寂下来,只余黛玉、雪雁、周瑞家的三人,直到此时,黛玉才看向周瑞家的,语含关切之意:“这些天总是下雨,天气清寒,老太太的身子,可还好么?”说着,便凝眉看着周瑞家的,眉间眼底,皆是惦念牵挂之意。
见她如此紧张,周瑞家的陪笑道:“林姑娘不必担心,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因身体素来康健,加上太太与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留心,将老太太照顾得很好。”
黛玉轻舒一口气,双颊盈出欢喜之色,颔首道:“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周瑞家的笑了一笑,随即道:“因孙家屡次来接,二姑娘已经回去了,虽然有三姑娘等人陪着,但林姑娘一向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如今乍然离了,惦记得不得了,催着太太,一定要打发人来瞧一瞧。”
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案几上的锦盒,接着道:“这个略大一些的盒子,是老太太命我带来的,嘱咐我转告姑娘,这北王府与贾家是世交,情分甚好,难得郡主又喜欢姑娘,住在这边,也不必太拘束了。”
“至于另一个,是太太准备的,说是惦记着姑娘身子素来单薄,来时又是匆匆忙忙的,想必没带人参养容丸,特意让我捎了一些,嘱咐姑娘按时服用,千万别耽搁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秀气的烟眉轻轻一凝,心头疑窦顿生,大惑不解。
外祖母与自己,本是至亲,如今这般惦记牵挂,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二舅母那边,却是一心期盼着能成就金玉姻缘,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再不相见,不过是因为忌讳外祖母,才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客套罢了。
彼此的情分,稀薄至斯,为何到了今时今日,二舅母竟会如此惦记自己?
她本性纯真,不喜以一颗犹疑之心,来忖度别人的所作所为,但是,在贾府经历那么多的风雨之后,她也绝不会天真幼稚。
不由想起,当初进贾府时,外祖母心怜自己身子弱,便特意嘱咐了二舅母,按时备一些人参养容丸,给自己保养身体。
而那时候,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贾府的人,是自己的亲眷,定会以一片真情,来对待自己。
因为自己是重情之人,便太过笃定,自是有什么听什么,从未有过半点别的心思。
时光容易将人抛,风刀霜剑之下,苍老了一颗红颜心,她渐渐懂得,在面对有些人之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仔细一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从未服过养容丸,身体、精神,却比以前要好很多,实在有些反常。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有惊惧之感,浑身上下,亦漫上一层淡淡的寒意,那些药丸,她是再不能服用了,倘若有机会的话,还该请精通医理之人检查一番才是。
这些念头,在须臾之间,涌上黛玉的心头,转念之间,想起周瑞家的还在房中,便轻舒一口气,定下心神,噙着淡笑道:“今天有劳周姐姐了,老太太、太太面前,还请代为道声谢罢。”
周瑞家的闻言,忙笑着点头,应道:“林姑娘放心,我自会将话传到的。”
说到这里,抬头看了黛玉一眼,唇边笑意微减,声音亦渐次低了下来:“这几天瞧不着林姑娘,宝二爷惦记得很,却又因这儿是北王府,没有王爷传召,不能轻易过来,宝二爷急得没有法子,因特特嘱咐了,让姑娘略住几天,便快些回去,不然,他可是要愁出病来呢。”
见周瑞家的说这一番话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情愿,隐隐约约间,还带着一缕嘲讽之色,黛玉瞧在眼里,心中自是又气又恼。
住在贾府时,她虽不理外事,但底下人的闲言碎语,却还是悄然传进耳际,止也止不住。
她一早就知道,二舅母曾指着与自己容貌极其相似的晴雯,大肆责骂,说晴雯是狐媚子,将宝玉勾引坏了。
冰雪聪明如她,心里自是明白,舅母骂的,何尝只是晴雯呢?
说到底,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
偏偏到了如今,宝玉还特意托付周瑞家的,带了这几句话过来,丝毫不顾及眼前之人,其实是二舅母的心腹。
叹一声,虽然年已成丁,宝玉却仍旧不知世事,天真懵懂,丝毫不知道,有时候,他的寥寥数语,便会将自己推到峰尖浪口上。
这样的宝玉,与那天在湖畔侃侃而谈、温文为自己挡去寒风的北静王相比,当真不啻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