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眉宇含笑,摇头道:“姑娘过誉了,陶潜、林逋皆是才气横溢的隐士,溶纵然有隐逸之心,也不敢与他们两人相提并论。”
见他眉色温润,一脸的谦逊之色,黛玉暗自想,这位少年贤王,的确翩然出众,心念亦游离于凡尘之外,不为俗世官体所缚,偏偏又如此谦虚温雅,当真是一位难得的人物。
如是,不得不赞一声:盛名之下,名副其实。
正沉吟之际,却有一阵秋风掠过,带着几缕清凉的萧瑟,黛玉素来单薄,身子轻轻一颤,却因动作轻微,寻常人难以察觉。
水溶却是心细如尘,何况,此时此刻,他的眉间心底,都只有这个少女的存在,自是立刻便察觉了她的不适,竟是不假思索,轻移身形,径直站在逆风处,不动声色地为黛玉挡去一片清寒。
见他衣有雨滴,却依旧这般为自己着想,黛玉怔忡须臾,心头缱绻出丝缕温意,已是芳心轻漾,珠泪盈眶,心中千回百转,欲诉还休。
形如陌路之人,竟如此在意自己的感觉,愿意以一己之身,为自己遮去生命里的寒风,这让至情至性的她,如何能不惊愕感动?
目光所及处,细密水帘,宛若千丝万线织就一般,黛玉却隐约有身在暮春之感,竟觉得,浑身上下,萦绕着暮春特有的清怡芬芳和温暖,再无半点寒冷留心头。
不由慨叹,原来,人生在世,无论际遇如何,总有一种记忆,挥之不去,总有一份温情,让人恋慕红尘,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漠然,相反还很美好。
虽然如此,却也只是心存感激,丝毫不涉及男女之私。
不过,如此而已。
见黛玉羽翼轻颤,眸中的珠泪将垂未垂,那一份清丽动人的风姿,竟是言语难以诉说的,水溶心神恍惚,脑海里空白一片,竟是不知身在何方。
这般悠然出神之际,不知不觉中,天色越发阴沉,雨势不但没有半点停歇之意,还越下越大,细密如麻,悠悠长长,敲打在伞上,发出极清脆的声音。
水溶这才清醒过来,不由自嘲一笑,他本是极其理智之人,可是,今天却屡次失神,心神仿佛都已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
追究缘故,自是因为,今天他所遇上的,是这般姿容绝丽、品格绝世的女子,想来,也只有这个女子,才能让他忘却一切尘俗吧?
心念电转之际,却惦记着黛玉身子娇柔,宛若江南的纤纤柳丝一般,虽然自己很乐意为她挡风遮雨,却因心底明白,以她的身子,在此地站久了,必定承受不住,不由存了不忍之心。
念及此,水溶便扬唇而笑,凝睇着黛玉,温声道:“看这天气,这雨一时是不会停歇的,虽然能折一段路,从回廊绕往清芷阁,但林姑娘初来,对路径必定不熟,溶愿为林姑娘引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黛玉自是感念他想得周到,却因在贾家住久了,听惯了闲言闲语,养成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性情,岂肯有出格之举,来惹人指点评论?
如是,黛玉只抿唇淡笑,推拒道:“王爷之意,我很感激,但瓜田李下,男女大防,到底还是谨慎一些,以免坏了各自的清誉。”
水溶轻扬剑眉,语意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朗:“这便是姑娘过虑了,既然是清誉,凭别人怎么说,都是毁不了的。”
听了这话,黛玉唇边笑意微凉,声音中凝着一抹艰涩:“王爷有所不知,虽然我与王爷心胸磊落,但这个世界,并非那么黑白分明,不然,也不会有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样的成语了。”
她有这番言语,自是因为,在贾府的际遇,仿佛梦魇一般,时刻萦绕心际,难以忘怀。
之前,因为被困在一方小天地里,触目所及处的男子,只有宝玉尚能入眼,又因在一起,相处了好多年,宝玉时刻不离自己左右,嘘寒问暖,态度殷切,也便,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滋生出了一份少女情怀。
只是,自己心意如何,本只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并无半点关系,却惹来合府之人的窥探,流言漫天飞,竟是半分安宁也无。
明明,因为攸关女儿家的声名体面,自己将心事藏得很深,不与外人知,宝玉却一天三趟地往潇湘馆里去,随口说一些出格的话,才惹出一次又一次的风波。
虽然如此,宝玉却是一切安好,所有的闲言与指责,却都落到她身上,要她独力承担。
两相对比,却无半点公平,让她回想起来,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一直以来,她都并非扭扭捏捏的女子,所以,到如今,虽然情怀已逝,她依旧可以坦然承认,当初的那一份怦然心动。
但是,因为有了一段那样的过往,黛玉后怕不已,到了此时,自然不肯答允水溶的提议。
她这番话,说得极轻极快,蕴含其中的苦涩,浅淡到不易察觉,水溶却是心领神会,看向她的目光里,渐次溢出悲悯之色,声如叹息:“看来,林姑娘住在贾家时,必定受到过冷待,当真委屈姑娘了。”
听得他只言片语,便道破自己的心事,黛玉惊愕之余,亦生出一抹感慨,明明,他们只是初次见面,自己眉间心底的清愁和哀怨,他却都深深懂得,想必,这便是世人常说的一见如故罢?
心中这样想,但她到底是清傲之人,又因彼此只是一面之缘,并不相熟,自然不肯在水溶面前露出半分软弱,只轻咬朱唇,默默不语。
水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了她的神色,心中怜惜之意愈深,却因秋雨漫漫,自知不该多做耽搁,便断然道:“林姑娘的顾虑,溶心里很明白,但是,溶一直觉得,只要两心坦荡,那么,其余的,实在不必在意。”
“何况,溶可以向姑娘保证,在这个地方,姑娘不会听到半句闲言,退一步说,倘若真有什么事,溶自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姑娘受一丝委屈。”
其时,他言语轻缓温雅,却隽着一缕坚决,眉宇之间,却是一片清朗,纯真至斯。
黛玉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惊异,原来,在这世上,还有男子可以坦荡至斯呀。
他的目光、话语,一点一点,沁入心灵深处,让她心中一软,竟是再也无法拒绝,因思:罢了,罢了,如他所言,自己现在并非身在贾家,也许,有些时候,不必太过谨慎。
何况,这个男子说,他会护自己周全,这份真诚的心意,她不愿辜负。
念及此,黛玉便抿唇轻笑,婉声道:“王爷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我再拒绝的话,不免就有不识抬举之嫌。”
听得她出言答允,水溶心中欢喜,因颔首道:“林姑娘肯赏光,溶实在开心,请林姑娘随溶过来罢。”说着,便带着凌风,率先踏步,取路折往一段回廊。
黛玉温婉而笑,扶着雪雁的手,踏着轻盈的莲步,随了上去。
回廊九转,蜿蜒曲折,四人徐行其间,不必再持雨伞,仿佛在晴空下闲步庭院一般悠然自在。
黛玉不由轻轻颔首,称赞道:“这道回廊设计得很巧妙周全,雨天从里面走,实在方便,想出这主意的人,必定胸中自有丘壑。”
听了这话,水溶轻扬唇角,笑而不语,一旁的凌风言笑晏晏,开口道:“林姑娘称赞得是,这回廊是王爷想出来的,想着雨天、烈阳的时候,在这儿漫步,瞧一瞧四周景致,必定是极好的。”
听得自己无意之中,又在赞誉水溶,黛玉杏眼微阖,粉面生娇,容色清美之处,恰如江南三月柳枝上最温柔的一缕春色。
如斯风姿,落入水溶眼中,在这一刻,水溶心头,突然生出一个从未出过的念头,期盼着这道回廊,永远没有尽头,而他,可以与这个女子,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可以如初见时这般美好。
然而,期盼终究是期盼,不过一会儿功夫,清芷阁便已经遥遥在望,而一时之间,涌上水溶心底的失落、叹息,竟是无法言喻的。
再怎样的舍不得,眼底深处,还是瞧见黛玉敛衣行礼,笑着道:“今日有劳王爷了。”言罢,衣袂翩跹,起身而去。
临出回廊时,黛玉徐徐回眸,见水溶负手立在原地,脸上有片刻的迟疑,声音略低了几分,却轻柔清晰:“天气寒凉,王爷又淋了雨,还是快些回房打点一下,不然,必定会着凉。”
水溶神色微怔,候明白她语中的关切之意后,心情一阵雀跃,唇角舒展出璀璨的笑意,似乎让人觉得看见一道耀目金光,划破细雨薄雾,散发出耀目的光华。
黛玉尚在羞怯之际,也不及细看,只匆匆携着雪雁,踏步如飞,如一抹浮云一般,飘然离开。
看着她莲步生香,慢慢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远去,水溶心底涌起万千思绪,却是难以理清,只觉得,虽然她的身影已从眼中淡去,却一定不能,从自己心里淡去。
犹记得那夜,水湄揶揄道,哥哥虽想做君子,但对于林姑娘,到底还是会生出别样的情意。
当时,对于水湄之言,他只觉得好笑,便敛了神色,正言辩解,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此言竟会成真。
其实,如今回头来想,不由得恍然醒悟,当初,自己那份欣赏、怜惜的心意里,何尝没有一些情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