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百转间,黛玉冷然抬眸,断然道:“二哥哥说话,总是这样着三不着四,他心有惦记,是他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事事都听他的?难不成,我竟是为他而活的不成?”
凤眸流波,湛湛如三秋之水,唇边吐出的话语,清灵悦耳,却淡到没有一丝温度:“劳烦周姐姐转告他,我与他,虽然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长大的,但凡事也该有些分寸,倘若再说这些出格的话,今后大家永远都不必再见面了。”
听了这番话,周瑞家的眼睛圆睁,脸上溢出不可置信之色,显然没有想到,黛玉会说出这番话来。
黛玉心中一团火,也不愿多说什么,只端起身侧的清茶,抿了一口,直截了当地道:“今天有劳周姐姐跑这一趟,时候也不早了,周姐姐还是快些回去复命罢,若是耽搁了,实在不妥。”
听了黛玉断然的话语,周瑞家的虽然仍在震惊之际,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道:“林姑娘说的是,既是这样,我先告退了。”说着,便屈膝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候周瑞家的远去后,黛玉再也按捺不住,一拂云袖,忿忿地道:“这才是笑死人了,今日之事,明明是宝玉之过,在这些人眼里,倒像我是个狐媚子,将宝玉的魂都勾引掉了一般。”
雪雁亦是脸有怒色,却因见黛玉气得身子发颤,忙软声劝道:“这些人原都是些极糊涂的,姑娘为这个生气,实在不值得。”
听了这番话,黛玉眉眼微舒,颔首道:“你这话也说的是,我现在身在外面,实在不该还为贾家之事伤怀,不如还是安然享受现在的清净生活罢,反正回去之后,还有时时愁眉不展的日子等着我呢。”
说到这里,抬眸看着雪雁,唇边盈出一抹微笑,随即坚决地道:“罢了,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厌烦了,明年一开春,我便去回了老太太,回苏州去。”
闻言雪雁不由一怔,她随在黛玉身边多年,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能够从前几日的初遇中,从北静王的眸间眼底,看出他对自家姑娘,已经隐约生出了一抹情愫。
这副情景,自是让雪雁浮想联翩,才子佳人,原本就是一对,这是古今不变的定律。
也许,她们可以一直留在这个荣耀非常,却温情脉脉的地方,不必再回纷争不断的贾家,也不必再孤身折返江南。
不料,如今却听得黛玉说出这样的话,雪雁惊愕之余,不免有些好奇,却不敢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挑眉道:“这里的湄郡主,与姑娘情分甚好,当真宛若姐妹一般,倘若回江南去,便须与郡主分别,姑娘舍得吗?”
“是有些舍不得,却不得不如此,”黛玉杏眼微阖,泠然道,“但是,江南是我的故乡,只有回到那里,我才能拥有一份真正的安宁自在。”
说到这里,徐缓站起身来,看向白云轻荡的窗外,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悠远,声音中皆是憧憬、向往之意:“林家已经衰落,但是,在那个地方,我可以远离世俗,远离纷争,再也不必处处留心地过日子。”
“何况,江南风景如画,对着江南山水,泛舟其间,乃是人间快事,想来,到那时候,即便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朱墙碧苑,我也会过得很好很好。”
少女情怀,原是极美好的,可是,她得到的,却只是一段痛苦,和漫天遍地的流言嘲讽。
因为受过伤,因为太知道喜欢一个人的艰难苦涩,黛玉心头,已经凝上一层薄冰,不肯再对人动情。
如是,哪怕自己明明知道,那一日所邂逅的水溶,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她也是心如止水,不曾有过半丝情愫。
听得黛玉言语温婉平静,却隽着深深的坚决,雪雁立刻明白,水溶已然动情,黛玉心底,却没有生出相同的情思。
眉心微蹙,雪雁悄然一叹,虽然心中很是遗憾,却不能说出来,只点了点头,应道:“姑娘言之有理,倘若能回江南度日,想来,必定是人生大幸。”
说到这里,心中蓦然一动,世上的情事,大抵都要经历百转千回,才能安定下来。
想到这里,雪雁唇角扬起,舒展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道:“不过,雪雁觉得,有人必定舍不得让姑娘离开,必定会尽全力,来挽留姑娘,到时候,不知是否能走得成。”
黛玉因心无旁骛,也不疑有他,只淡淡笑道:“你是在指外祖母吧?我原也虑着这些了,她是必定舍不得的,不过,只要我自己拿定了主意,便不会有问题。”
雪雁唇边含笑,也不好点破,便含糊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说了一会子的话,因被周瑞家的纠缠了一番,黛玉心情依旧有些郁郁,便想去找水湄说话解闷,却又想起她已经进宫,只得罢了,只守在自己房中,做画看书,以作消遣,打发漫漫辰光。
时光流逝而过,暮色渐至,用罢晚膳后,见月白风清,黛玉一时兴起,便让雪雁在铜鼎里焚上百合香,将琴取出来摆好,自己净了手,坐在窗下,静静弹奏起来。
清芷阁内的陈设,皆是极精致之物,眼前黛玉所用的,便是水湄特意命人送来的凤梧古琴,通体乌黑,隐约可见其上若有若无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琴弦如缕,自然是极其难得之物。
深吸一口气,黛玉调音试弦毕,洁白如玉的纤指,轻轻搁在琴弦上,一缕琴音便从指尖流溢而出,叮叮咚咚,琳琅婉转。
黛玉凝住心神,明澈的目光静静看向夜空,纤指勾挑抹勒,弹奏的,是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因素来蕙质兰心,又自小便已经开始练习,黛玉的琴艺,本就难有人能够企及,如今静夜随兴而奏,心无旁骛,曲音更是悠扬悦耳,曼妙似轻云出岫、碧波荡漾一般。
虽是歌颂繁华的华美之作,在黛玉的手指下,却减淡了绮艳华丽,多了一份空灵清雅,悠远醇澈,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
一曲罢,黛玉徐缓合上眼睛,安静养了一会儿神,再睁眼时,却见一旁的雪雁摇头晃脑,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
见状黛玉不由一怔,因轻咳一声,问道:“雪雁怎么了?”
听到问话声,雪雁这才回神,抿唇而笑:“姑娘的琴弹得太好了,雪雁一时听呆了,连曲音已经终了,都没有察觉。”
说到这里,抬眸看着黛玉,眉目间皆是敬服欢喜之色,随即道:“雪雁虽见识浅薄,一般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想来,能将琴弹到这种程度,姑娘的琴艺,必定可称天下一绝。”
闻言黛玉自是好笑,摇了摇头,轻轻道:“罢了,不过是随便弹奏一下罢了,哪里就那么好听了?倘若被其他人听到,还不笑死。”
话音刚落,却听得窗外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林姑娘不必过谦,溶亦觉得,听过林姑娘的琴曲之后,其余的丝弦之音,再也不能入耳。”
第47章:伤怀
清越却低柔的话语声,随着暮色下的清风,徐缓飘至耳际,说不出的悦耳动听,黛玉怔了一下,方徐徐起身,回眸看了过去。
湘帘轻卷处,但见细细的珠串盈盈荡漾,水溶一袭紫衫,踏步而入,在离黛玉五步开外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
其时,月色清幽,双烛轻摇,光华流转中,水溶长身而立,唇边含着一抹笑意,温文尔雅,璀璨如斯,虽是凉风习习的秋夜,却让人仿佛身处温煦和暖的四月暮春中一般。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黛玉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虽然依旧丰神俊朗,依旧神态潇潇,却似乎在短短几天,清瘦了不少,眉宇间亦隽上淡淡的惆怅,挥之不去,不复昔日的淡然自若。
见了这副情景,黛玉心中略有些吃惊,却因心底坦荡无私,只敛衣行礼,并不开口询问。
水溶伸手虚扶,微笑道:“闲来无事,来这边走动,听到林姑娘在抚琴,一时流连,忘记离开,还盼林姑娘勿要觉得唐突。”
言语之际,留心看去,见黛玉身穿一袭淡碧色的绢衣,底下是流云轻彩百合裙,衬着身形窈窕纤弱,轻罗外裳,长襟广带,整个人似带着回风起舞的风采,惑人心神。
许是因时已入夜,眼前少女已经卸了妆,并无半点胭脂水粉,青丝间亦只挽着一枚碧色玉簪,清减素淡,却添了一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的气韵,越发显得姿容清丽雅致,国色天成。
清美至此,水溶眸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痴迷之色,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一时间流连忘返。
黛玉心思淡然,并没有察觉他的失态,只含着盈盈浅笑,摇头道:“自然不会,只是拙作粗糙,恐污王爷清耳。”
水溶这才回过神来,眉宇间温雅如玉,连忙道:“虽说人生在世,不可恃才而傲,却也不必过于谦虚,柳永之作,本是歌颂江南的锦绣繁华,林姑娘细细奏来,却让人听出了一份清婉空灵,琴艺之佳,自不必言,‘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溶如今终于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