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寥寥数语,却因朱唇吐出的,是纯正的吴侬软语,带着淡淡的软意,清浅的糯意,徐缓入耳,不由让人为之沉醉,不知今夕是何夕。
水溶长身玉立,心神不由自主地陷入恍然之中,过了片刻,方在舟上抬手虚扶,徐徐道:“林姑娘原是贵宾,不必多礼。”
语意轻缓,清越如水,不知不觉中,流溢出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深刻温柔。
见完礼,虽然心底对这男子赞誉甚高,却因在贾府时,听多了闲言碎语,心有余悸,黛玉便淡然一笑,因道:“出来得久了,也该回清芷阁了,王爷请自便罢。”说着,便向水溶颔首示意,徐缓转身,欲步离湖畔。
见状水溶心中一阵着急,虽然尚辨不出什么缘故,却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今日一见之后,他已心醉神迷,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就此离开,何况,他还有事情要问这个女子。
不过须臾功夫,水溶便出言止道:“姑娘且慢,水溶还有话要说。”言语之际,脚尖轻点,身形一动,竟是凌空从舟中拔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到岸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竟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衣袂翩跹如举,越发显得其人清俊非凡,说不出的潇洒动人。
见他如此悠然,直截了当地飘上岸来,黛玉杏眼圆睁,眸中漾出惊愕之色,一时也忘了其他事情,只轻轻咬着樱唇,呢喃道:“听人说,王爷文武双全,刚才王爷所使的,莫非,就是古书上曾描绘过的轻功?”
听了这般天真明澈的话语,又见她一脸好奇之色,水溶心神微醉,眉宇间含着一抹笑意,颔首道:“不错,林姑娘是闺阁女子,却知在下所使的是轻功,可见素日里林姑娘对古史典籍颇有涉猎,家学甚是渊源。”
闻言黛玉怔了一下,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缕清浅桃色,口中款款道:“王爷谬赞了,我于这些,其实一无所知,不过是闲来无聊,瞧了一些书,见里面有红线、聂隐娘之类的侠客,心中很是钦慕罢了。”
说到这里,烟眸轻抬,如水的明光从水溶身上飘逸而过,娇颜含晕,却依旧坦然道:“虽是一直悠然神往,却因身在闺阁,从未见识过什么侠客,今日有幸瞧见王爷施展功夫,实在幸运。”
水溶的本心,不过是因不愿让她离开,一时心急如焚,才在无意之中,展露出自己的武功。
却不料,不经意的举动,竟被佳人出言称赞,水溶心头有片刻的恍然,有些不可置信,明白过来之后,却是眉开眼笑,语意欢快清明:“林姑娘过奖了,能得林姑娘一声赞誉,溶才是三生有幸才是。”
言语之际,虽知初次相见,不该有失礼之举,清润的眸光,却依旧落到佳人身上,竟是不由自主一般。
一瞥之下,竟是不醉也成痴。
只因,虽然身在扁舟上时,早已知道,眼前的女子,身姿袅娜,淡雅如画,是极其美丽的,可是,如今走近一瞧,才将她的所有风姿,尽收入眼底。
但见佳人云鬓如雾,只以一支七宝玲珑碧玉簪挽住,耳际垂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水滴耳坠,徐缓摇曳,漾出一抹清淡的蓝光,静静笼在脸颊上,平添一抹娇色。
她的一双明眸,顾盼生辉,灿若星辰,纤长的罥烟眉,不描而黛,却凝着浅浅的颦纹,似一笼青烟,又如初生的兰叶,越发衬出一双眸子翦翦清澈,似两痕秋水一般,清美妍丽之处,不可方物。
水溶位高权重,所见过的贵族少女、郡主公主,自是不在少数,便是后宫里的妃嫔,也有不少相识的,可谓见多识广,绝非眼界狭隘之人。
可是,在这一刻,水溶觉得,即便这世间,有百媚千红,风姿不同,各有千秋,但眼前淡妆素衣的女子,却是独一无二的,再难有人能够企及。
如是,这般细看下来,水溶眸中,徐缓溢出迷离之色,心间漾出点点涟漪,一腔倾慕之情,竟是油然而生,止也止不住。 不过,细细一想,这本也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之前,他便听闻过这少女的才气,当真是灵巧明慧,浑然天成,如今,见到她真人,发现她的美丽和气质,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对着这样的女子,如何能不心有所动?
想来,这般才气、性情、姿容尽皆出众,堪称完美的女子,无论换了谁,都不能无动于衷的。
只怕,一见之后,便皆会倾慕钟情,不可忘怀罢?
虽然如此,但他到底并非庸俗男子,倾慕、眷念之余,见这纤纤弱女眉色如烟,颦纹清浅,莹然噙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婉,心中不由怜惜不已。
因思:这少女出自书香门第,父亲又是才能出众的清官,身份矜贵清华之处,自是不言而喻。
这样的女子,本当安然住在深闺,日日赏花刺绣、锦衣玉食,安枕无忧地度日,一生喜乐幸福。
可是,命运却如此不公,生生薄待了她,让她在极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不得不孤身来京,住进贾府的深墙高院中,依附外祖母生活。
眼睁睁看着至亲的父母,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这少女心里面,必定是极苦极苦的。
这般痛楚难当之际,却又因形势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到京城来寄人篱下,独自在大家族里,面对凄清孤独的人生,如何能够轻松得起来?
虽然因忙于朝政,对贾府的事物,他知道得甚少,可是,久在王府、宫闱周旋,让他明白,大户人家,多是是非聚集之地,因为人人皆憧憬着长久富贵,大都便会存了私心,精心算计自己的前程,自然无法以一颗真心,来对待其他人。
心念一动,不由想起她的诗句里,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语,由诗见性,自是可以看出,眼前的女子,以清高亮节自守,不甘苟合流俗,在人情冷暖的大家族里,依旧不改性情,心灵深处,却因不为世俗所知解,慨叹着人海茫茫,知己难求,孤冷而寂寞。
本是闺阁贵女,却命运飘零,身居罗绮之丛,却落寞如斯。
这么多的日日夜夜,这个如诗般清丽高洁的少女,心中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和苦楚,他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却因深深懂得,她诗词里的意蕴,及她眉间眼底的浅浅清愁,心头不由自主地,氤氲出无限疼惜,无限悯意,却是感慨万千,无话可说。
这一番思量之间,秋雨依旧细细绵绵,落在他身上,带着稀薄的凉意,却因他的心念,被眼前的女子尽皆占据,对于外事,竟是半点都没有感受到。
虽是湿了衣衫,但因其人风神清俊,身形依旧潇然,让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在他明澈如水般的眸光的注视下,黛玉心中大起娇羞之心,眉眼低垂,半日之后,方才抬起,迎面瞥见薄烟清雨中,水溶的瞳孔,宛如墨玉一般。
一时之间,黛玉一阵恍然,心头有失神之感,只因,她在那双眼眸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而他眼底所蕴含的,是清润怜惜的光华,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他的目光中。
记忆里,并没有哪个男子,曾经这样瞧着自己,即便宝玉,也没有,只因,宝玉的目光里,虽也有怜惜倾慕,却从不曾,这般温润清澈。
虽然如此,但因有了一段过往,受过伤害,她心底已是淡泊飘然,纵然失神,也不过是那么短短一瞬。
如是,不过须臾功夫,黛玉便敛了容色,淡淡笑道:“虽然如今雨丝细细,但已是秋季时节,王爷身在雨中,想来……必定不怎么舒服。”
听得她温言细语,虽然只是寻常的关切之言,水溶却是心中一热,欢喜不尽,却依旧勉力定下心神,笑着道:“多谢林姑娘提醒,不然,溶必定身在雨帘而不自知。”说着,便极艰难地将目光从黛玉身上移开,看向湖中的扁舟,抬手轻轻一扬。
那名唤凌风的小厮见状,因搁下手中的伞,持起双桨,将扁舟荡了过来,随即登岸,步到水溶身边,持伞为之遮雨。
雨落残荷的声音,越发动听婉转,黛玉静静聆听,凤眸轻漾,微含着好奇的语气,随意问道:“王爷极爱泛舟吗?”
“不错,”水溶含笑颔首,朗声道,“闲暇之时,我常孤身一人,到这小湖里,轻解缆绳,却不必用桨,只任由小舟随清风飘荡,偷得浮生半日闲。”
听了这番话,黛玉眸光一敛,浮想联翩,眼前不免浮现出一幅悠远的工笔画儿: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四周或碧荷连天,红荷点缀,或残荷轻垂,雨丝如帘,碧水上一叶扁舟,随风而荡,不理世事,不谈风月,心情放松,无半点杂思纠缠萦绕,何等的悠闲静谧,何等的天地浩广,妙不可言。
这般遐想下来,黛玉心中细细的弦被轻轻拨动,荡起清浅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虽然深锁在闺阁之中,但这样的美好意境,原是自己悠然神往的。
向往又如何?因自己寄人篱下,哪里能够如愿以偿?
于她,所能做的,不过是,黛眉轻颦,幽然叹一声遗憾罢了。
如今,乍然听得这男子款款而谈,所行所为,竟与自己的梦想,如此的不谋而合。
一时之间,黛玉心中惊异不已,面上却只是淡淡的,因轻舒一口气,抿唇道:“虽然身处朝堂,心却悠然淡泊,王爷当真是陶潜、林逋一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