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已失落,此生难更,于他而言,能在这女子身边多停留一刻,多听几声吴侬软语,便是赏心乐事。
心中有这样的心思,水溶便深深凝睇着黛玉,含着一抹笑纹,轻轻道:“溶身在繁华之地,却抚隐逸红尘的琴音,想必在林姑娘眼里,很是矫情吧?”
黛玉温婉摇头,软声答道:“北王爷不必疑,这样的念头,我连想都没想过。”
回望着水溶,凤眸中明光轻漾,笑语如珠,随即道:“先贤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可见,心的飘然出世,比起其人身处幽静之地、不理世俗,意境还要更高一些。”
“何况,我心里很清楚,芸芸众生,大多身处尘世,绝不可尽皆隐逸,江山社稷,须得贤者辅佐,才可令天下大安,百姓安居乐业,创建太平盛世。”
“北王爷身居高位,始终尽心尽责,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样样都做得出色周全,渐渐有了‘少年贤王’之称,却从不为权势富贵所束缚,保持一颗淡然出尘之心,这样的性情,实在绝世仅有。”
“所以,对于北王爷,我心里绝没有别的感触,唯有敬服二字。”
“而今日王爷所抚的《幽兰操》,淡泊高远,让人悠然忘俗,倘若要我来评价,当应了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
自出生以来,水溶一直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安逸生活,却因他是北王府的世子,身兼重任,不得不放下心愿,继了王位,承担家族、社稷赋予自己的责任。
如今听得黛玉侃侃而谈,见解独特,却暗合了自己的心意,水溶满目皆是笑意,语意中微露出一抹痴意:“林姑娘如此赞誉,溶虽愧不敢当,心里却是欣喜如狂。”
黛玉素来敏慧,立刻察觉他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明眸如波,看向水溶的目光中透出疑惑之色。
在她清澈的眸光下,水溶俊脸上闪过一抹暗红,忙清咳一声,话语一转,轻轻道:“今夜到访,本是唐突至极,天色已晚,溶不敢耽搁姑娘安歇,就此告辞。”
见他转换话题,黛玉自是并不深问,只含了一抹清怡笑容,婉声道:“王爷不必说这样的话,只要彼此心意无私,便不必说唐突,何况,今天与王爷款谈,又闻得王爷亲自抚了一支琴曲,我很开心。”
寥寥数语,悠然道来,却让水溶的一颗心,在瞬间陷入悲喜交加中,同时亦有万千思绪,一一涌上心头,令他难以自持。
心意无私?
心意无私么?
却原来,湖畔一场邂逅,虽是唯美无匹,今夜一场倾谈,虽是互许知音,在你心中,我却始终只是陌路人,不值得在意。
今夜际遇,你说自己很是开心,让我心头一喜,可是,我却很明白,你一定不会如我这般,悄然将今日之事放在心头,永生不忘。
水溶心中暗自慨叹不已,却依旧强忍着,凝睇着黛玉的眸光,仍旧含着清润如玉的笑意,温声道:“夜来露重,林姑娘身子娇弱,且请止步,不必相送。”言罢,便向黛玉拱手示意,深深看黛玉一眼,方转身而去。
听得水溶临去之言,亦是为自己设想,黛玉心中感动,便依言盈然而立,目送他踏着步子,走出厢房,却浑然不知,水溶并没有走远,而是停在离厢房二十步开外之地。
弯月当空,宛如眉黛,水溶长身而立,看着佳人的身影落在纱窗之上,曼妙如诗,心念纷飞,再一次沉入痴惘中。
湖畔泛舟,佳人飘然而来,眉目如画,谈吐有致,须臾之间,便让他迷了神,醉了心,动了情。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素来稳重自持、少年老成的自己,喜欢上一个人之时,亦会如此痴迷,忘乎所以。
可是,即便已经生出情愫,他也不曾忘记,当日留黛玉在此的初衷,是要询问她的心意,然后,尽心让她如愿。
而这几天,他虽是如常上朝处理朝务,心中却是一团乱麻,一段忧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寸步不离自己的书房,留心避开黛玉,想将心头的情愫压抑下去,让一切都回到原位。
这般用尽心思,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
因为,在这世上,感情不比其他,只能压抑,无法消逝,且越是压抑,越是倾慕眷念,无法止住。
至此,他终于明白,虽然只是情愫初生,但是,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女,已在他心头,烙下了深深的印痕,除之不得,只要心还能跳动一日,这份情意,就一日不散。
心头落下一叹,已然钟情至斯,可是,他更明白,喜欢一个人,是去关怀,去付出,去给予,去成全,而不是,勉强她以同样的情意,回报自己。
所以,思前想后,他终是拿定主意,还是依照当初的打算,询问她的心意罢。
只是,下决心的时候,他深刻感受到,有一份深入骨髓的痛楚,如潮汐一般,一遍一遍袭上心头,无法止歇。
终于深深懂得,情之一字,原是双面利刃,爱得越深,便越痛苦。
如是,心里面,终究不肯直接询问她的心意,而是径直到清芷阁探访,顾不得是否失礼。
他之所盼所求,不过是,与心仪之人重见一面,哪怕今后世事茫茫,各在天涯,也会有一段绵长回忆,留在心头,将来怀想之时,有事可念,有情可思。
已然相见,已然如愿,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去做必须做的事情了。
可是,心中多么不甘心。
倘若有缘,为何自己不能在更早的时候遇上她?
倘若无缘,为何今生偏偏又要遇上她?
心有千般相思意,百磨不灭铭肝肠。
纵然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极正确极合理的,却依旧幽幽生叹,觉得痛苦难当,
秋风徐来,带着丝丝清寒,吹得衣袂翩跹飞扬,击打在脸上,仿佛刀割一般,水溶却恍若未觉,只因他的心,在经历一番慨叹之后,已经渐渐变成死灰,灰飞烟灭,再也不能完整。
是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应未到伤心处?
这一刻,水溶目中水纹轻漾,几欲落泪,只是期盼,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只是期盼,如果能够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的背影,那该有多好。
即便心念殷切,却依旧清楚地知道,这份简单的期盼,终究只是奢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生至此,风光无限,此生因何叹凄凉?
月色朦胧,心也朦胧,秋风如缕,更深露重,为谁独立到中宵?
第48章:问情
次日起来,水湄仍旧未归,黛玉在房中消磨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方带着雪雁,在清芷阁闲步散心。
一路行来,因时近秋末,阁内秋风掠过,蕴着清寒的凉意,卷起一缕缕即将凋零的花叶,当初繁花似锦的菊花,亦开始败落,半合半残的花朵在枝头颤动,欲留却不能留,透着颓唐萧条的气息。
黛玉走走停停,赏看了一会儿,抬起纤纤如玉的素手,抚上将落的菊花,想起那年自己所作的《葬花词》,启唇吐出一声细细长长的叹息,幽幽念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听了这话,雪雁眉心一蹙,虽然见她脸色含悲,却因自己只是粗识文墨,听不懂这句诗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回答劝解。
不经意间,却见不远处有男子长身玉立,唇角露出明澈的笑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眉眼间含着缱绻之意,也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已是暮色时分,天边的落日已经沉入层云中,却有朵朵晚霞浮现,无边无际的霞光,将天空渲染得格外璀璨炫目,如一幅缓缓铺开的七彩精致织锦。
无边绚丽的晚霞下,他只是静静而立,清风掠起,云过天青的衣衫边角飞扬起来,翩跹如举,显得格外静默,却清雅动人,如同月下横箫,水边抚琴一般。
风采动人如斯,自是北静王水溶了。
雪雁不由有些呆怔,过了一会儿,方想起要行礼,忙屈膝道:“见过北王爷。”
水溶点了点头,示意不必多礼,目光却依旧只在黛玉身上流连,心心念念都是她,仿佛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虽只见过两次面,他却已经明白,黛玉向来喜欢清雅简单的饰物,云鬓如雾,却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除此之外,再无发饰。
穿一袭素净的月白色上襦,下面是鹅黄色百褶罗裙,只在裙角用彩线绣了一枝玉兰,虬劲曲斜,栩栩如生。
素颜淡妆,盈盈而立,却生生让人觉得姿容美秀,气韵倾城。
听到说话声,黛玉已从感慨中清醒过来,也看着水溶,敛了衣袂,福了一福,方温婉地道:“倘若王爷不觉得冒昧的话,我想问一声,不知湄郡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水溶拱手还了一礼,才微笑道:“太后娘娘甚是喜欢她,每次进宫,都要耽搁几天,不过,有林姑娘这位贵宾在此,这一次,必定会提前回来的。”
黛玉轻轻颔首,应道:“如此甚好,我在北王府,已经打扰了这么久,候郡主回来,道完别,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