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易,不舒服吗?”
宝诺在马车上听见伍仁叔的话,赶忙撩开帘子问询:“哥哥,你不舒服?”
谢知易回头冲她笑笑,脸色苍白:“我没事。”
谢司芙揪住宝诺的衣裳将她逮回来:“坐好。你是不是紧张过度了?大哥身强力壮,比你高那么多,你把他当小鸡崽子护着呢?别惹人笑话。”
宝诺不在乎被人笑话,她只记着谢知易对她好,所以她也要加倍地对他好。
半晌,马车停在一间荒废的城隍庙前,他们收拾东西进去歇脚,顺便吃干粮充饥。
大伙儿盘腿围坐一圈,堆枯柴生火煮粥。
伍仁叔:“待会儿把饼放在锅盖上烤热了再吃。”
谢司芙:“好,交给我。”
宝诺见谢知易精神不大好,想起水囊里有酒,喝两口应该能让身体暖起来,于是立马去车上拿。
等她找到东西回到城隍庙,原本忙碌的伍仁叔和二姐三哥通通定在原地,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而盘腿静坐的谢知易也变了姿势,背靠石柱,两条长腿岔开,豪烈霸道的坐姿,手掌正用力按压青筋暴胀的额头。
“哥哥。”宝诺急忙来到他身旁,取下塞子,将水囊喂到他嘴边:“先喝酒暖一暖。”
另外三人屏息瞪大眼,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刚刚苏醒的谢随野浑身戾气极重,他失去意识前刚刚经历血腥厮杀,若非伍仁叔将他打晕带走,只怕早已死在宗门内斗的刀下,就如同他母亲那般。
这会儿醒来怎会有好脾气,连谢倾和谢司芙都不敢跟他说话。
谢随野眉头紧锁,看着莫名怼到脸上的水囊,抬手一把推开。
“干什么?”冷冽的语气显露他的恼怒,这毫无边界的触碰令他反感。
水囊落地,酒撒了出来。
宝诺愣怔,呆住:“哥哥,你怎么了?”
他用无比疏离的目光上下打量,心想这是哪儿来小孩,穿得毛茸茸,活像只兔子,瞧着只有六七岁,他最讨厌这个年纪的孩子,嫌烦。
“谁是你哥哥?”
那极度漠然的语调让宝诺呼吸瞬间消失,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小孩谁家的?”
伍仁叔和谢倾对视一眼,组织语言:“那个……”
宝诺紧紧攥住发颤的手,再次鼓起勇气开口,告诉他:“我是宝诺呀。”
“谁?”
“我,我是你的妹妹谢宝诺……”
听见这话,他扯起嘴角嗤道:“少乱攀扯,我几时多了个妹妹?”
宝诺大气也不出,惊恐地望着他。
伍仁叔走近,从后面握住小姑娘僵硬的肩膀,以示安抚。
“随野,这是你小姨的女儿,知易把她接过来了。”
宝诺脑子嗡嗡作响,身体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迅速瓦解。
谢随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张桌子,一条板凳。
“真会找麻烦。”他冷冷讥讽:“你娘不是放下豪言壮语和我们断绝往来么?既然如此,我与你自然也没什么关系,哪儿来的你回哪儿去吧。”
眼睛看不清东西,豆大的泪珠子不断滚落,她眼中熟悉的哥哥扭曲变形,比怪物还要可怕。巨大的冲击之下,宝诺溺水般张嘴着,仍在低声呢喃:“哥哥……”仿佛想要把他喊回来。
伍仁叔叹道:“随野,她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你让她上哪儿去?她爹死了,娘跑了,八九岁的小孤女,你说她还能去哪儿?”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谢随野态度笃定强硬:“给她找一户人家,拿些银子寄养,尽快送走。”
以后有哥哥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只要你想要的,哥哥都会给你。
既是承诺,怎会轻易许下,又轻易抵赖呢?
言犹在耳。
宝诺不能呼吸,心脏四分五裂般抽痛,即便被周氏毒打也没这么痛过。
哥哥不会骗她。
这个人是谁?
一定是中邪,恶鬼上身。宝诺见过乡下驱邪,洒符水,抽鞭子,烧头发。
要把恶鬼赶走,哥哥才能回来。
她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愣着做什么?”谢随野打量伍仁叔、谢倾和谢司芙:“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没有人动,也没做声。
谢随野气笑了:“行,我现在就轰走她。”
说罢正欲起身,这时宝诺突然取下发簪,对准他的心口,用自己整个人的力量扑下去。
锐器刺破皮肉的痛楚令人不可置信,他抬起头,对上一双绝望的眼睛。
“把我哥哥还给我。”宝诺一字一句。
她不是个孩子吗?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恨意?
宝诺拔出银簪,再次狠狠戳下去。
“把我哥哥还给我!!!”
“宝诺!”伍仁叔大惊失色,立刻上前抓住她。
谢司芙和谢倾看见这幕也如五雷轰顶般愕然:“老四!”
宝诺满手是血,簪子掉了,她便扯住他的衣裳不放。
“你这个假货!恶鬼!我要杀了你!把我哥还回来!!啊——”
谢随野胸膛晕开鲜红血水,他瘫坐在地,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崩溃发狂的小姑娘。
这么烈的性子,这么硬的脾气,原来是他看走了眼,她根本就是披着兔子皮囊,实则长了尖牙利爪的野兽。
想起来了,三年前母亲带他去探望家道中落的小姨,那两日是谢知易与她相处,必定有了些交情,临走时谢随野醒来,听见小姨和小姨父在吵架,而这个表妹充耳不闻,只顾给他塞果子和蜜饯。
“哥哥,路上带着吃。”她眨眨漂亮的杏眼:“记着我们的约定,别忘啦。”
约定什么了?谢知易背着他跟人约定什么了?!
他莫名其妙懒得搭理,只觉得屋里吵架的两公婆异常讨嫌。
马车慢慢走远,小表妹仍站在田边挥手,一条小黄狗围着她转,和她一样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彼时谢昭颜叹气:“可怜宝诺,不知将来怎么个命数,我看不如回去和你爹商量,等到合适的时间把她接到我们家去……”
转念想想却又摇头:“算了,你小姨那个性子,宁可让女儿忍饥挨饿也断不可能让我带走。”
谢随野没太明白这话,问:“为何?她那么舍不得女儿?”
“不是舍不得,而是要面子,不想被我压一头。”
谢随野不懂怎么会有这种母亲,嗤道:“那她爹呢?”
“文淮彬?呵,窝囊废一个,更指望不上了。但愿宝诺自个儿争气,平安长大,别被父母耽误一生才好。”
话虽如此,母亲却仿佛已经预料到宝诺的命运,所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大概很难挣脱血脉枷锁,去争一个广阔天地了。
母亲更不可能想到,她怜悯的这个外甥女,有朝一日会往她儿子身上戳两个血窟窿,那狠劲儿啊,恨不得把他当场戳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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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谢随野提议游湖听曲,真坐上画舫,他却歪在角落不理会人,自个儿待着。
“司芙,你瞧你哥。”
宛睿和尹瞳笑着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谢司芙扭头看去,只见谢随野靠在窗边,胳膊搭着栏杆,下巴枕在手臂上,百无聊赖地眺望岸边垂柳,那么大个人蜷在那儿,平时凶巴巴,发起呆来却露出天真神态,反差极大。
“像不像没睡醒的孩子在生闷气?”尹瞳抿嘴挑眉。
“啊?”谢司芙咋舌,心想你对他是不是怜爱过头,竟然觉得像孩子?那么大只的孩子??
游宗熙请来的歌伎妙音婉转,一把好嗓子,嗲得能把人骨头唱酥。
如此湖光山色,花间小酌,众人意兴盎然,唯独谢随野格格不入。
谢司芙过去推他:“哥,谁惹你了,过来跟大家吃酒呀。”
“不去,别烦我。”
谢司芙压低声音:“我总觉着忘了什么事情,方才终于想起来,今儿是宝诺生辰。”
谢随野蹙眉,越想忘记的事情偏要提醒,他为什么要记得她和谢知易定的那个日子,跟他有什么关系:“是吗,初十了?”
“对啊,没人记得不说,你还讲那种话,她肯定被气哭了。”
“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哭什么哭。”
谢司芙深呼吸,不与他争论这个:“人家规规矩矩的,也没怎么着,你就不能对她好点儿?”
此话落下,谢随野眯起双眼,目色冷冽而危险,嘴边却笑:“她想我死,我还要对她好?犯贱呢我?”
谢司芙顿时语塞:“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她还小,又被你给吓的……现在长大懂事,肯定后悔当初下狠手……”
“该是后悔力气小,没把我戳穿吧。簪子没落你身上,说得倒轻巧哈。”
“……”谢司芙便不敢多言。
谢随野眉宇蹙紧,被咿咿呀呀的曲子吵得心烦,起身绕过屏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径直走向甲板。
“大猫,你去哪儿?”
“困了,回家睡觉。”
他招呼船夫,坐小船上岸,扬长而去。
伍仁叔小憩一会儿醒来,日头正好,店里没什么事,便想趁这个空闲去市集转转。
刚走到大堂,碰巧撞见谢随野回来,怪道:“你不是游湖去了吗?”
“没什么意思,吵得很。”
伍仁叔点点头:“我要去城南市集,你要不跟我一起?”
“不了。”谢随野忽然停下脚:“顺便买几个寿桃包回来。”
“嗯?你想吃馒头?厨房有啊,我做的比外头卖的好,有嚼劲。”
谢随野语塞,撇撇嘴:“我不是想吃馒头。”
伍仁叔不明所以,奇怪地打量他:“不吃还让我买?”
“……”他心里烦得很,原打算抬腿就走,想想又顿住:“总之你记得买回来,晚上再做一碗长寿面条。”
伍仁叔面露疑惑之色,接着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宝诺生辰?我怎么给忘了!”
谢随野问:“她人呢?”
“应该在楼上歇着呢。”
这时阿贵从外面回来:“大掌柜,我好像看见四姑娘牵着踏雪从南城门出去了。”兄妹俩才闹完别扭,他觉得应该说一声。
“不是吧?”伍仁叔有些意外:“她刚才喝完汤好好的,我以为回屋歇息呢。”
谢随野没做声,大步往后院走,上楼一看,屋里果然不见宝诺身影。
“可能是出城骑马,她先前就说要练习骑术来着。”
“不可能。”谢随野言辞肯定:“北郊人少,河边地势开阔,她通常都会去北郊练习马术,怎么会走南城门?”
闻言,伍仁叔愈发疑惑:“难道又是裴度约她去玩儿。”
“那她就不会带上踏雪了。”才出过事呢,谢随野冷笑:“我看她八成是离家出走。”
“什么?!”伍仁叔大惊失色:“这妮子气性也太大了,孤身一人往外跑,遇到土匪强盗可怎么办?!”
“正好让她长长教训呗。”谢随野说得无所谓的样子,转头去马厩牵自己的黑马出来,骑着径直往南城门方向狂奔。
冬日暖阳洒满周身,踏雪的皮肤在阳光底下变成溶溶闪烁的金色,美得仿佛神驹。
宝诺牵着缰绳闷头走在官道上。
从离开客栈到现在,行一会儿歇一会儿,快两个时辰过去,似乎也没走出几里地。
宝诺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担心踏雪伤势刚刚痊愈而舍不得骑它,还是根本没想好要去哪里,策马扬鞭只能徒增茫然。
城外路上断断续续遇见往来平安州的行人,见着她的踏雪,无不纷纷注视打量。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靠近,“哒哒、哒哒”,节奏快而规律。
要说天底下的马蹄都一样的声响,可宝诺偏偏能听出自家大哥的坐骑,也不知算心有灵犀还是太过熟悉所致。
相处时间久了,某些意识不到的生活习性潜移默化,像埋在地下的根茎盘根交错,表面看似比邻独立的两棵树,实则早已共生缠绕。
宝诺知道他来了,背脊微微直起,但并未回头去看。
谢随野奔驰的黑马在她身后慢下来,然后跟在后侧踱步。
这么大的动静,她竟然置若罔闻,反倒有些刻意。
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想搭理的意思。
谢随野:“喂。”
她果然当耳旁风。
“太阳都快落山了,不知道伍仁叔的寿桃和长寿面做得怎么样。”
宝诺加快脚步,闷头往前走。
谢随野蹙眉:“谢宝诺。”
她当他空气。
给台阶都不下,这性子未免太倔。
谢随野捏了捏眉心,压下胸膛烦躁之感,暗做深呼吸,收起凌厉的气场,学着某种柔软姿态,装出谢知易的模样。
“诺诺。”
他踢了踢马肚子,上前直接挡住她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怎么不理哥哥?”
宝诺低头立在原地。
“是不是谢随野又欺负你?”他表情无辜且可怜:“他干的坏事,总不能算在我头上,对吗?”
宝诺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打量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谢随野伸出手:“上来。”
她默不作声,借助他的力气上马,斜坐着,没有把腿跨过去。
“这样跑不快。”他说。
宝诺却顺势依偎到他怀里,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额头甚至蹭了蹭他的下巴。
谢随野忽然缄默下来。
“哥哥,我没有骑踏雪,其实踏雪跑起来很快。”
他默了会儿:“是担心它的伤吗?”
“伤好得差不多了。”宝诺低声喃喃:“我是怕自己跑得太远,你出来找不到我。”
谢随野屏住呼吸:“真的么?”
宝诺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有些累,嗓子沙哑:“是呀,我舍不得哥哥。”
寒风吹得坡上的竹林沙沙作响,太阳往西边下落,余晖愈渐薄弱,天色很快变暗,风又凉了几分。
宝诺搂紧他的腰。
“冷不冷?”谢随野问。
“抱着就不冷了。”
踏雪乖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天色已暗,官道上没有其他人,看着天边融化的残阳,古道西风,颇有种浪迹天涯的错觉。
谢随野用下巴尖蹭了蹭她的头发。
宝诺面色淡淡:“这几年想过那么多办法,还是没能让他消失。”
他略微僵住,随即莞尔:“什么?”
“谢随野啊,”宝诺平静无波:“怎么还没消失呢。”
他笑意越甚:“你可以试试再拿刀捅他。”
“没用的,”宝诺轻叹:“白白伤了哥哥的身体,到头来难受的还是我。”
谢随野自顾笑了会儿,就一会儿,笑意消散,眸色冷得像深潭寒冰。
二人回到客栈,天已黑透,大家等着他俩吃晚饭。
谢倾听说今天发生的事,莫名好笑道:“我不明白老四为何那么大反应,她是大哥的表妹,论血缘亲疏比我们近得多,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司芙早就饿了,大哥没回来她也没法先吃,只能用蚕豆垫两口:“我觉得大哥才奇怪,无缘无故干嘛突然说起宝诺的身世,让外头的人知道她不是亲妹妹,有什么好处?”
谢倾轻叹:“他脾气怪,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司芙突然觉悟:“太坏了,明知宝诺最看重她和知易的亲情,这么做无异于诛心嘛。”
伍仁叔:“你们俩说的都不对,大掌柜要是存心让四姑娘难受,得知她离家出走为何立马出去找人?说不过去嘛。”
谢司芙托腮轻叹:“真复杂,他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稳过日子,三天两头闹别扭,最后害得我们在这儿饿着肚子等。”
不多时,阿贵惊喜地喊:“大掌柜和四姑娘回来了!”
“谢天谢地,我的天爷。”谢司芙双手合十。
“太好了,准备开饭,我这就去把面条下锅。”
谢随野把宝诺带回家,晚上给她庆祝生辰。
席间少不得要被揶揄。
谢司芙没好气道:“大哥,你晌午说走就走,也不和人打招呼,让我很没面子啊。幸亏我那两个姐妹通情豁达,不与你计较。诶,你不知道别人对她俩有多殷勤……”
谢随野没做声,宝诺也安静吃饭。
谢倾喝了酒,有些醉意:“老四现在真能吃,吃得珠圆玉润,肉乎乎的,不像刚认识那会儿,面黄肌瘦,一看就命苦。”
伍仁叔调侃:“能吃好啊,吃饱才有力气离家出走,你看隔壁顾掌柜的女儿弱柳扶风,出门多走两步都要晕倒。”
谢倾失笑:“我们家这两位小姐别说晕倒,估计能合力打死一头牛。”
谢司芙瞥过去:“别胡说,我可喜欢牛了,万万舍不得打死。”
晚饭后歇了会儿,宝诺和谢司芙一起洗澡,两只浴桶中间摆着一扇花鸟屏风,腾腾白气弥漫,夹杂胰子香气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