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班级每周都会有一节固定班会。
班会上有个固定环节,是犯错的学生走到讲台念自己的检讨书,被全班同学的视线灼灼注视,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言,这就是尴尬别扭又让人无法避开的时段,这也是当时的班主任的一种惩罚手段。
那天下午,似乎就有那么个女孩站在讲台,原因是因为她毫不客气地扇了某个男同学几巴掌,把男生的脸扇出了鲜红指印和鼻血,但班主任对批评她的原因含糊其辞,只是要求她在讲台上跟男生道歉,不应该使用暴力对待同学。
讲台下有人捂嘴传话,说起事情的原因是那个男同学跟同伴开玩笑说她的胸很圆很挺,跑步的时候跳来跳去,于是当场被狂扇了几个巴掌。
这些窃窃私语传进了贺循耳朵里。
这个女孩身上穿着宽松的校服,手上没有检讨书,只是毫不介意地环视着教室,很傲慢地拗起了下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没有任何需要检讨的地方,如果下次有谁敢再欠抽,我扇的就不是嘴巴,而是更丢脸的地方,动的也不是手,而是棍子和凳子。”
班主任在旁边低喝:“黎可,你还敢威胁人?”
那时候全班人都看热闹似的盯着讲台的动静,贺循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正在漫不经心地做着卷子,又在这些声响中顿住了手中的笔,抬起眼睛,一抹夕阳在黑板投下闪闪发光的暖色辉光,朦胧地照亮了女孩半身廓和侧脸。
贺循依稀记得那个画面——
他在这种情景下被迫地拗过了脸庞,把目光放在暖橙色的半空中,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浮动的灰尘和光缕,出于对女生的礼貌和尊重没有直视她,甚至因为这种场景的尴尬而不希望她出现在讲台——乌泱泱的教室也掩不住她秀丽脸庞上那种毫不惧怕的嚣张,再宽松的校服也遮不住少女像春柳一样曲线柔和的身体。
他知道这个女生在班里的风评似乎并不好。
她经常出现在迟到逃课和不交作业的名单中,教室后墙的罚站隔三差五也有她的份,每次扔垃圾的时候她总是藏在书页后睡觉,她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也缺乏团队合作精神,她会跟同学吵架也会出言顶撞老师,她抱手走路的姿势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她的刘海和披在肩头的直顺黑发有种装腔作势的冷感,她偶尔会用一种淡淡瞟人又毫不留情的视线打量他。
贺循对这种风格的女生无感,也不喜欢她轻飘飘又不认真的目光。
他跟她的接触并不多,两人泾渭分明,对话次数寥寥无几,是关系再生疏不过的同班同学。
这个口出狂言的女生。
在记忆里认真努力地去想——他们之间关系冷淡,但又似乎并不是毫无一丝丝关联。
她喜欢迟到,她擅长迟到。
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他们可能还有些特别的交集。
清早的校门口常有教导主任蹲点抓迟到,教学楼的早读课书声琅琅,贺循会把数学作业送去数学组办公室,难得脱离气味浑杂的教室,他通常会绕路经过学校花园,记忆中的少年很享受这短暂一段路程里浮动的清爽时光。
已经忘记了是哪天,他路过花园时听见有人压着嗓子喊:“喂——”
“说你呢,你等一下——”
“贺同学——”
贺循在那声“贺同学”之后顿住脚步,环绕四周,顺着声音的源头从不远处被绿树遮挡的围墙传来,有人趴在围墙墙头,借着高处视野发现了路过的他,又顺便喊住了他。
是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把书包从围墙上扔下来,蹬着腿,很敏捷地往下一跳,拍拍自己膝盖的灰尘,又拎着书包小跑过来。
如果贺循没看错也没记错的话,这个女生是班上的女同学,今天是两人的第一次单独对话。
“等我下,我的数学作业还没交。”
她忽而跑到了他面前,没有寒暄没有对话,全程都没抬眼看他一下,直接拉开了书包,掏出了自己的数学册,迅速地翻开了书页,又伸手去翻贺循手中摞在最上层的作业本,他把数学册抱得很高,她顺着他的高度,极力地踮起脚,觑眼看着别人的答案,匆匆抄几笔,再把自己的练习册往那摞作业册中间塞,一边拎起书包一边问他:“教室早读有老师在吗?”
贺循静静看着她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毛毛躁躁的动作,平静道:“没有。”
“谢谢。”她拎着书包朝教学楼奔去。
小跑几步,半途她又转身,想起点什么:“那个……你别跟班主任告状啊。”
“我不会说。”
贺循低头整理手中练习册,慢条斯理道,“只是翻墙很危险。”
没有人在乎危不危险,只在乎会不会被教导主任逮住,这位女同学已经跑开,脚步灵敏地钻进了教学楼。
时间没那么凑巧,十天半月里,贺循大概能在花园围墙遇见她一回,那段围墙被遮得很隐蔽,顶上塌了几块砖,高度也利于攀爬,他去数学办公室的时间固定,但她迟到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她会迎面撞上他,匆匆不语地把作业本塞进他手里那一摞作业册里,有时候她会尾随着他回教室,借着他的掩护,假装自己刚才也去了一趟老师办公室。
每天各个学科需要上交的作业册都放在讲台侧面的一张空桌上,作业收齐之后各科课代表会送去办公室,但每个班上总会有那么一拨人敷衍学业,在早操午休或者体育自习的时候偷偷抄抄写写,而贺循的作业册在班级一直被广为传阅,但她从来不喜欢抄贺循的作业,向来东拼西凑地补齐作业。
她习惯在午休时间走到讲台旁,低头写字的姿势好看,指尖转笔的速度也很快,大家把贺循的作业本奉为圭臬,独独她瞧不上眼,每次都扔在一旁,用一种无趣的语调说话:“有没有别人的?我不抄这本,除了一个答案屁用没有……我看不懂他写的解题过程,一步登天,生怕被人看懂似的。”
身边同学纷纷附和她说的话,嫌弃贺循的作业答案太高冷,容易被老师看出来。
后来这句话被当事人听见,贺循亲眼看见她把自己的作业本嫌弃地丢在一旁——他的成绩遥遥领先,全年级第一。
那时候少年骄傲的心不允许自己被恶意嫌弃,也隐隐有种被轻视和被低看的羞恼,此后他会特意把自己作业的解题步骤写得详尽,以避免同学在背后说出让他观感不适的话语。
大概就是从这之后开始,贺循的作业本变成了抄作业的标准答案,没过多久,黎可也就只逮着他的作业抄,直到唐可芯看不惯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对着那群抄作业的差生冷嘲热讽了一顿,以贺循的名义跟班主任老师告了个状。
贺循对任何同学都是报以“和平共处”和“避免麻烦”的原则,他从不偏向于谁,只是他从那时候隐隐不那么喜欢唐可芯这个同桌,但这种不喜欢远远没到讨厌的地步,而是作为一种相互理解和客气礼貌的手段,维持着和睦相处的方式。
班级抄作业的风气被大力整顿过,再有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抄作业,不久后那截围墙突然就被重新修缮,墙顶垫高之后,贺循就再没有遇见过翻墙的女同学,只是隐约见过两次她贴着教室后墙罚站,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去,她冷冷淡淡地丢个眼神过来。
贺循索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彼时的少年并不在意身边的许多事情,也鲜少去多想些什么,在躁动烦乱的青春期始终保持优秀的人,也许性格各有千秋,但一定会拥有沉静的心境,纷杂的教室和嘈杂的声音从不是他专注的重点,也避免投入过多的好奇心。
翻墙的女孩学习成绩始终不好,在班级的存在感也很低,是属于垃圾角那块被流放的学生,两人后来再没有机会单独说话,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
贺循对她不了解,不讨厌,但也不喜欢。
在外公的教育和观念引导下,贺循不喜欢这种无所事事又浑水摸鱼的同学,不喜欢睡觉逃课和各种以“潮酷”为名的叛逆行为,也不喜欢唐可芯被欺负和班级两个阵营的针锋相对。
在巴掌扇男同学事件发生之后,贺循冷眼旁观过班级后排的那些同学。
他不喜欢他们贴在手臂的骷髅纹身,不喜欢他们上课时的寂静和下课时呼朋引伴的热闹,不认同他们毫无目标和上进心的享乐行为。
他不喜欢那种小太妹类型的女生,不喜欢女生跷着腿嚼口香糖的姿势,不喜欢看见女生嘴里叼着烟,不喜欢一群男生簇拥着聊天说话,不喜欢班级里流传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迹。
贺循在高压氧舱里醒了过来。
当年的接触太少,印象太淡,臆想也太轻,他似乎极少念起那个女生的名字,其实也不怎么记得她的面孔,似乎是和唐可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有种不动声色又不讨好任何人的漂亮。
记得更深刻的是她似乎有一头很黑很直到发亮的长发,因为总是披散在肩头而被老师点名批评,而她屡教不改,总是披头散发地坐在教室里,她的眼神和表情都不会让人觉得性格乖巧,而是不易亲近的叛逆乖张。
应该是她。
他在唐可芯的话语里听过她的事迹,总是被唐可芯压在不屑语气下。
她的成绩偏科很厉害,有些科目很烂,但作文写的还不错,经常躲在角落里翻看各种小说。
他跟她在体育课同组跑过接力赛,无意瞥见过她起伏的胸口和发红的脸颊。
他们偶尔在教室有过一句半句的对话,她对他有种理所当然的不客气。
他隐约记得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珠,有时候她路过他身边,会不咸不淡地斜斜瞟他一眼,贺循觉得这种目光太醒目又不够礼貌,有时候他路过她身边,她会抱着手冷冷绕开他,他又觉得她的态度过于散漫明显。
等他抬起眼睛看向她,她却不会躲避他的视线,而是大胆直白地看着他,直勾勾地朝他撩起眼帘,像蜘蛛编织的网,好整以暇地等他掉入网中,但很快他会反应过来,有意绕过她的眼神,淡淡地收回目光。
贺循不喜欢她的眼睛,总觉得那是个故意设置的陷阱。
记得后来有段时间,她的态度对他格外不客气,路过他的座位时甚至直接踹开了他身边的椅子,半路遇见时会有意冷淡地拗起下巴,也会直接不耐烦地扔给他白眼,神情说不出的嘲讽和冷笑。
贺循更不喜欢她的态度。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
初二的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同时为了庆祝校园的扩建和改造,在新盖的大礼堂举办了一场文艺晚会,几乎每个班都有准备节目,贺循是晚会的主持人之一,班级的女生有个舞蹈节目。
她们穿着白T恤和舞裙在后台彩排,手腕的手花闪闪发光,那时候晚会已经快要结束,待会学校领导就要上台讲话,贺循站在旁边背诵新改的台词,眼里闪过手花划出绚丽欢快的律动,无暇关心她们青春洋溢的面孔。
舞台伴奏音乐响起,少女们的身姿在彩色灯光下熠熠生辉,飞扬的裙摆像被风卷起的花瓣,贺循隐在幕帷旁,一眼望见聚光灯下的唐可芯甜美可爱的面孔和生机蓬勃的舞姿,而她旁侧搭档的女生有张陌生又眼熟的脸。
他多看了她一眼——她把头发梳得很高,掀起了齐眉的刘海,彩色发绳绑成了一条条的细辫,完整地露出了她巴掌大的脸庞,皎洁的额头有完美的弧度。
舞台灯光绚烂,贺循垂下眼睛,低头认真翻看着手中的节目单。
等到节目结束,灯光渐渐暗去,舞台上的女孩簇拥着唐可芯谢幕,被挡在后面的她突然从凳子上摔下来,膝盖硌在地面,随着同伴的陆续鞠躬退场,她勉强跟上别人的脚步,一瘸一拐退出舞台的时候跟上台的贺循打了个照面,两人擦肩而过,他多瞟了她一眼,而她报之以冷冷的回瞪。
晚会很快要结束,唐可芯换好衣服,蹦蹦跳跳地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散场回家,贺循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后台的欢声笑语不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等到晚会散场,贺循意外地在后台洗手间旁侧的走廊出口看见了她。
角落的光线很淡,她坐在一处略高的窗台上,隐匿在一根巨大的墙柱后,身上还穿着那身跳舞的衣服,一条腿自然垂落,一条腿支起,穿着帆布鞋和白色短袜,露着纤细柔美的小腿线条,支起的那条腿膝盖上有擦伤,她低头用纸巾擦拭渗出的血迹。
贺循的第一反应是她的膝盖受了伤,第二反应是她岔腿的姿势并不太雅观,但她用书包挡住了短裙的走光。
他的脚步迈往离去的方向,又停顿住,扭转自己的步伐方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她听见声音,抬眼看见他走过来,姿势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反复地把口香糖吹出大大的泡泡,等巨大的气球破裂,她又把口香糖吸进嘴里,再伸手撕开眼睛上密绒绒的假睫毛,把假睫毛塞进那张带血的纸巾里。
“你刚才在舞台上摔倒了?伤得厉害吗?”贺循问。
“关你什么事?”
她低声嘟囔,语气有点凶巴巴的,抬头斜斜乜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了两年的同班同学,两人的关系还是不算熟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对他的敌意越来越重,有时候贺循不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惹过她,也许和同桌唐可芯有关,她对他们一视同仁的瞧不起。
贺循礼貌问:“需不需要我扶你去医务室?”
“不要你管!”她满腔不耐烦。
“你能走路吗?”
少年抿唇,从来没这样被人嫌弃对待过。
黎可懒得搭理他,很没好气:“看不出来吗?我坐在这等人,不是等死。”
好心当做驴肝肺,她语气夹枪带棒,让他少管闲事,贺循不想自讨没趣,瞟了眼她的膝盖,眼帘低耷,思量几秒之后,转身走开。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敲击着耳膜。
“喂————”
她又突然在后面喊他,用一种毫不客气又乱糟糟的态度。
“贺循。”
贺循顿住脚步,在她的声音中扭头回望,看见她一双闪闪动人的眼睛。
“什么事?”
她的睫毛闪了闪,少女的神情有些别扭的凝固,把他喊住又半晌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面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唇瓣动了动,但最后又用力皱着眉,咬住唇角,努努嘴,睫毛闪了又闪,泄愤似的直言:“你真的很讨厌!”
贺循蹙眉,他很不喜欢她的评价。
“我也不喜欢你随意给人下定论。”他语气微恼地回应她,“如果我有哪里得罪你,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十四岁的少男少女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他们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人生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道理,也不知道人生其实并不需要斟酌或者计较那么多,不知道掩掩藏藏的水面下是多深的潭水,自尊并不重要,多说几句话也不碍事,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错过就是错过。
“你走吧。”
她拗过脸,又莫名其妙地赶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跟你说话。”
这位女同学有些不可理喻的脾气,贺循脚步并不愉快地往外走,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只是在台阶上又突然顿住脚步。
他记起自己书包里有备用的创可贴。
他想了又想,手里捏着创可贴,最后又莫名其妙地折身回去——至少把创可贴递给她。
也许再问问她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只是贺循在迈入走廊的时候,听见她跟朋友的对话。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等得不耐烦,差点以为你们全都跑了。”
有女生嘻嘻哈哈地说话:“买东西的人多啊……我们给你买了创可贴和碘伏,还有饼干和巧克力……”
“买这么多东西干嘛?蹭破点皮而已,又不疼……”
贺循伫立在原地,把创可贴收进了书包,转身离开了大礼堂——以后总有再见面说话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
就在这天晚上,文艺晚会结束之后贺循回到白塔坊的家中,外公外婆让他给父母打个电话,家里大概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贺循拨通了父母的电话,宋慧书说家里搬了新别墅,姐姐贺菲决定出国读书,现在父母有精力照顾他,他们想把他接回临江生活,正好已经放暑假,过两天就派司机来潞白接他,顺便把外公外婆一道接去临江小住,正好在贺菲出国之前全家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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