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Lucky已经能记住白塔坊很多条路线,知道便利店怎么走,怎么走在河边的哪条绿道,会躲开大声喧哗的人群,也会绕开地上的障碍物和香蕉皮,会用身体丈量限行栏杆的通行宽度。
贺循散完步,会解开Lucky的导盲鞍,让它在河边绿道自由自在地跑一会,自己坐在长椅上抽烟。
以前贺循不喜欢抽烟,偶尔应酬会有人递来香烟和雪茄,他基本拒绝,但如今无所事事,他并不介意自己染上一个坏习惯,何况深夜独自一人徘徊河边难免引起人的误解,后来贺循就学会了点燃一支烟,避免好心路人的搭讪和问话,也让自己的发呆显得没那么刻板。
很淡的烟草味,有一点被吸入肺腑,余下都被夜风吹散,贺循不知道自己陷于遥远路灯极黯淡的光晕里,似乎和树影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指尖的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他习惯坐在长椅一侧,听头顶树影摇晃,听猎猎风声滑过身体的痕迹,还有外界零星一点半点的声响。
风里隐约送来零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的,鞋跟敲击地面,清脆而随意。
这脚步声停止。
而后是一声清脆悠长的口哨。
贺循莫名敛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再听见的是 Lucky的声响,折身回来的奔跑,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欢畅。
Lucky的声音突然消匿。
片刻之后,贺循开口:“Lucky?”
Lucky没有回应。
贺循提高音量再喊 Lucky,蹊跷地没有一丁点动静。
轻微的声响泄露,似乎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和小狗爪子落地的轻响交织在一起,越走越近——贺循姿势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
有人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下,椅子的承重明显有了变化,又有东西搁下,发出的声响是金属链条和塑料袋撞在一起,似乎是皮包和塑料袋,这人的身体似乎扭了扭,因为椅子发出了刮蹭的动静,似乎是衣物滑过。
这个人不说话,只有 Lucky在旁边欢快的喘气。
贺循垂手敛目,默默吸着手中的烟,他的头发和衣角都在风中微微掠动,指尖的火星在黯淡的光线里发出一点微光,烟雾还未团聚就被凉风吹散在夜色中。
没有人说话。
只是坐在长椅另一侧的人的身体滑了过来,靠他越来越近,她侧着身,手肘支在椅背,眯着眼,撑着下巴,近距离观赏他抽烟。
她冲着他轻轻吹了个口哨。
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路过,被路过的小流氓起哄的那种调调,轻浮的,肆意的。
贺循眉眼不动,不搭理她。
风拖曳着她的轻快语气,还有饶有兴味的笑,脆生生的,像枯荷里残存仅剩的一支青荷叶,还有摇摇晃晃慵懒:“瞧瞧这是谁呀?怎么这么眼熟。”
她一来,夜雾就开始散去,就是白天的热闹光景,太阳释放热度,连风都在雀跃。
贺循嗓音低缓:“怎么是你?”
“嗯哼。”她的声调有如水浪的起伏,银色的弯钩被冲上岸边,“怎么不能是我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贺循抬了抬下巴,轻声问。
“回家,路过。”她声音懒散倦怠,比平时在家更松散,没个正形,像受潮要塌的糖人。
“这么巧?”贺循淡声问。
“就是这么巧,我跟朋友唱K聚会,刚刚散伙回家。”
贺循想起来——她的夜生活应该丰富多彩,有时候下班急赶着要走,也会特意换衣服出门,而第二天早上又是急匆匆又哈欠连天地赶来白塔坊上班。
“每次晚上我回家打车,会从旁边这条桥经过,路过这片地方,我会顺便看看有没有一只可爱小狗。”黎可凑得再近了点,风吹来她身上混杂的气味,有点甜香,还有股火锅烧烤味,甚至一点酒气,她冲他挤眼睛,“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有一次我洗衣服,在某人的口袋里发现一张便利店的小票。”她拨弄被风吹乱的头发,狡猾地笑起来,“白天不食人间烟火,晚上烟酒都行,不愧是咱们贺总呀,深藏不露。”
贺循垂眼,沉默吸了口烟:“你介意的话,可以坐远点。”
黎可笑了声,再探着腰,把一旁的保温袋拖过来,窸窸窣窣地打开,很快也有一罐酒握在手里,她指尖拧开,跟贺循碰了下杯。
“介意什么?我看起来像烟酒不沾的人吗?”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我也有,干杯!”
贺循问:“你哪来的酒?”
“我们吃宵夜嘛,特意给我妈打包的烧烤,还有喝剩的酒,我妈喜欢这口。”
贺循不说话。
黎可打开了保温袋,自顾自地吃起烤串:“你要不要?”
他静声沉气:“不,谢谢。”
有东西已经怼到了贺循嘴皮子上,烤得干焦的肉串,还是热腾的,冒着油脂和干料的香气。
“羊肉串。这家店很好吃的,拿着。”
贺循忍不住蹙起眉棱。
离得近,黎可胳膊肘怼他:“你都抽烟喝酒了,不配点烧烤有意思吗?”
他抬起手,先碰到了她发凉的手指,再慢慢握住她手里的羊肉串,沉默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黎可甩甩头发,“味道还行吧?”
贺循默然点头。
他这几年都没吃过这种烟火气的食物,很多年前他更常去吃日式烧鸟,但日式料理的味道寡淡,也不如这个香料浓郁。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吃烤串,喝酒的确要配食物,不然再醇香的酒液也是寡淡无味,贺循入夜后不吃东西,适可而止地把嘴里的味道咽下,停了会,他问:“你是不是在偷偷喂 Lucky?”
黎可呵呵干笑:“Lucky说既然主人破戒,它也要破戒,这叫上行下效。”
她又说:“你放心,有两串羊肉是特意给小欧烤的,没放调料,小狗也能吃。”
吃完烧烤,黎可开始舒舒服服地坐着喝酒。
她穿了双皮料硬挺的棕色短靴,长腿笔直雪白,牛仔短裤的金属腰带时不时刮在长椅上,黎可拽拽短裤,伸手拍拍自己凉飕飕的腿,身体往下瘫,换了个舒服坐姿,把长腿抬高,短靴架在铁栏杆上。
听声音,贺循觉得她应该是光着腿。
他能想象她的姿势,语调平直:“你的坐势是不是不太雅观?”
黎可做了个高难度的跷腿姿势,双臂架在长椅上,仰着头,很无所谓:“有什么关系?走光你也看不见,这里黑灯瞎火的,夜里没有其他人。”
贺循皱眉,抿唇想了想,脱下风衣给她:“穿好。”
风有些凉,黎可毫不客气地披上了他的外套,把自己紧裹,笑嘻嘻赞美他:“您真绅士。”
阔大的外套还带着体温,有股温暖的香,黎可闭着眼,深吸了一口:“衣服真香。”她给他熨烫衣服的时候,熨烫机里会加一种专门的柔顺剂,他的衣服都有一种熨帖的木质淡香。
是他的衣服,贺循心头有种莫名的微妙……的确觉得她言语过于轻浮。
黎可裹着温暖外套,能在这里偶遇贺循也觉得心情甚好,摇头晃脑地喝着自己的酒。
她今天其实已经喝得不少,只是酒量绝佳,不至于喝醉,微微有点酒醺。
被夜风一吹,那点醺意更是微乎其微。
贺循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淡声问:“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我酒量好着呢。”黎可仰着头,自豪道,“喝多少都不醉,不是我自夸,一般男人我都能把他喝趴下,哪个朋友喝酒都要找我救场。”
他的声音在风里很冷静:“从哪里学的喝酒?”
黎可慢慢啜吸了口酒液,把冰凉的液体咽下喉咙,声音缓慢而冰凉:“以前在酒吧卖过酒,能喝得过那些喝酒的男人,才能赚钱啊。”
她歪撑着脑袋,脑子微微有点晕眩,闭上了眼睛。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在酒吧卖酒,一打酒的提成能赚到50%,酒当然要喝得很厉害,也要忍受很多言语和骚扰,闹得最激烈的那次,她挥着酒瓶把客人的脑袋给砸开了花,那个男人脑袋汩汩冒血躺在地上呻吟,还叫嚣着要弄死她。
当时来出警的人是徐清风。
她的衣服被扯坏,袒露一片雪白的胸脯,只能用手捂住衣料,徐清风把警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警车,去了警局,那时候她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发,假睫毛刺得眼睛发疼,把脸埋在凌乱的头发里。后来分手的时候,徐清风说那天晚上她的妆花了,脸色艳丽又雪白,像雪地里的玫瑰花,他看一眼就记住她的长相。
黎可又喝了一口酒。
那一会,贺循觉得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好像陷入了某种编织成网的回忆中。
贺循去过很多种的酒吧,他知道那些卖酒女郎的形象——他不喜欢她这种样子。
他冷沉默然地喝了口酒。
黎可很快又睁开了眼,把被风弄乱的头发拨弄回脑后。
“你呢。”她换了个话题,平平静静地问他,“为什么深夜坐在这里抽烟喝酒?”
“睡不着。”
许久之后,贺循轻声说。
和吃饭一样,睡眠也变成了一种只维持生存的需要,他不喜欢早睡,睡得越多越精神消沉,睡得越久梦境越凌乱。
他不喜欢做梦,不喜欢在梦里过着以前的生活,不喜欢梦里看见的一切细节,更不喜欢醒来的那个瞬间。
黎可也沉默了很久。
她以前从没问过他这类问题:“眼睛不会再好了吗?”
贺循平静道:“不会。”
“再有钱也不行吗?”
他反问:“钱能改变一切吗?”
能买到生命吗?能恢复一模一样的健全吗?能拥有幸福吗?
“什么时候出意外?”她问。
贺循不介意回答她:“二十四岁,滑雪摔跤,撞击到大脑,伤到了视觉神经,后来工作太忙没有及时治疗,爬山的时候失明。”
他这生的运动爱好都已经划上句号,有一段时间清露和家人想让他出门,想带他去旅行,接受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但他已经不会再要想去打球、爬山、冲浪,在不同的城市漫步——他已经见过最好的世界,再不可能拥有更好的记忆。
黎可撑着下巴:“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事业、爱情,爱好,生活无趣,回到了潞白?”
贺循没说话。
黎可轻轻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撩起眼帘,目视眼前的黑暗:“同情我?”
黎可笑了下:“没必要。”
她的同情抵扣了每月两千块,已经很够意思了,谁能像她一样这么大方,不跟雇主计较工资。
“你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黎可耸耸肩膀,“我还在给你当保姆呢,我更同情自己。”
“你说的没错。”贺循喝了口酒,“我没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风一遍遍把她的头发吹乱,时而刮到她的脸颊,时而刮到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喝着各自的酒。
良久之后,贺循开口:“回家吧。”
黎可已经酒喝完,站起身,把东西丢进垃圾桶,跟他说:“走吧。”
他已经牵住了 Lucky,夜风中的语调沉稳镇定:“晚上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
风一吹,又把她吹得飘扬雀跃,她忍不住笑起来:“得了吧,你比我还不安全。”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先应该送谁。
“咱们各自走吧。”黎可抱着手,脚尖蹭蹭地面,笑道,“反正都不远,你牵着 Lucky,遇上危险让它咬人,这片我也熟,经常很晚回来。”
贺循喊她:“黎可。”
“我走了。”
她已经转身跑开,脚步很轻盈也很洒脱。
贺循不自觉地朝她迈去,又茫然顿住脚步,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位置,不知道她在何处:“黎可。”
她清脆慵懒的笑声远远传来:“贺循,我走啦。明天见。”
Lucky走到贺循身边,蹭着贺循的腿,想要领着他回白塔坊——连 Lucky也不认识黎可家的路呀。
贺循打了电话给黎可。
他握着电话:“到家后你可以挂断电话。”
黎可走在路上,身上还裹着他的风衣,轻笑:“你今天晚上很绅士嘛。”
她忍不住揶揄他:“上次我在游戏厅上夜班,半夜两点回家让你接我,你也没搭理我,怎么?现在这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
贺循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如果那次你好好跟我说话,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黎可冷冷哼笑。
她在踏进家门前挂断了这通断断续续又沉默的电话。
贺循收起了手机,把未抽完的香烟和打火机都放进了垃圾桶,连同着购物小票,最后牵着Lucky回家。
这个女人。
她随意跳脱又任性混乱,对她其实他不应该想太多,也许凭直觉和本能去面对她更合适。有时候,想的越多越混乱,想的越多越奇怪。
贺循隐隐期待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而是一个冷风阵阵的阴天,黎可也并没有来白塔坊,她打着哈欠跟贺循请假:“昨天晚上洗澡,我家的水管突然爆了,漏了一屋子水,我今天找人上门修水管,请一天假。”
贺循只能说好。
第31章 是“贺哥”还是“贺循哥”还是“贺循哥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冷了,黎可早上更起不来了。
她每天早上都是踩点上班,一路狂奔进家门,宛如八百米体测的终点会有体育老师掐表计时,白塔坊的终点也会有个面无可憎的教导主任站在厨房煮咖啡,在她叮叮当当踏进家门的同时拿起手机。
手机读屏报时:七点三十六分二十八秒。
黎可迟到了六分钟。
教导主任衣冠楚楚,面色冷清,好似下一秒就要拎她去办公室写检讨:“你迟到了。”
黎可依旧有各种迟到理由。
“我……我买了糯米糕……”
她头发蓬乱,倚着岛台叉腰喘气,“你要不要尝尝?是附近一家挺有名的老店,买的人可多了,还要排队。”
在黎可的巧舌如簧下,每天早上的迟到都是情有可原,五分钟以内的迟到已经被视为正常上班时间,争取到了不被罚款,超出五分钟也有正当理由。
家里的早餐都是牛奶咖啡、培根煎蛋、面包三明治……黎可已经吃腻了,宁愿早上吃外食,当然在早餐店买早饭的时候也会给贺循带一份。
所谓吃人嘴软,四两拨千斤,在黎可眼巴巴又软声央求下,贺循也不好说出要扣她一千块这么冷酷无情的话。
今天的早餐食谱已经被忽略,变成了中西结合的咖啡、烤时蔬,还有几种口味的糯米糕。
贺循用刀叉把圆圆软软的糯米糕切开,优雅地塞进嘴里,问她:“是不是××路一家很小的店,店主是个驼背的奶奶?”
黎可点头:“你也知道哦?不过老奶奶年纪很老了,已经不出来了,现在店主是她的儿子儿媳。”
他当然知道——因为小时候就吃过。
即便看不见,贺循也能听见黎可时不时的哈欠和迟缓的反应动作,他问:“你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黎可说十二点。
“几点起床?”
黎可打哈欠:“七点零五分。”
两人同样的休息时间,贺循每天早上六点准时醒来还能神清气爽,黎可比他晚一个小时起床,依然精神萎靡。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她居然能睡到七点零五分起床,剩下的二十五分钟时间,至少有十五分钟她应该在路上,留给自己的清醒时间不足十分钟。
黎可说十分钟时间已经足够,她换衣服洗漱完就直奔白塔坊,连头发都不用梳。
贺循又蹙眉,脸色暗沉下去——她不仅衣着破旧随便,甚至每天顶着一头没睡醒的乱发走进家门,可偏偏下班的时候又换衣服又化妆,因为知道要出门见人。
“上班不注重一下自己的形象吗?”贺循问。
黎可懒声回:“我每天早上能洗脸刷牙再出门就已经是对这份工作的尊重。”
沉默片刻,贺循问她:“我每个月付给你的工资不值得更尊重的对待吗?”
还有他每天早上对她迟到的宽容。
黎可张张嘴:“我都给你带早饭了。”
贺循抿抿唇,淡声道:“或许你每天晚上可以早睡一点……我希望我的员工能有个更干净整洁的面貌,而不是不修边幅走进家门。”
“我每天晚上都洗澡的好不好。”黎可忍不住无语,“还是你要我每天早上进家门再洗个澡消个毒?”
“再说了,你又看不见,我修不修边幅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黎可嘀咕,“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多早啊,我上学也就七点半到校,念书的时候就每天都睡不醒,现在工作了还要早起,提心吊胆担心迟到,上个班跟上学一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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