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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恶不赦(宓晞)


“我怎么听不懂?魏队, 她婆婆去世跟她自首有什么关系?”
“她之前说的, 只要她婆婆死了, 她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 我等会儿来审讯她。”
魏以铭挂了电话, 留武海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他被冷风吹了一会儿, 冻得不行, 决定找一个网吧呆着,正好去了解一下黄琴的身份背景。
警局里,许朵坐在魏以铭对面,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小几天没见,她就像完全换歌了一个人是的。
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的裘皮大衣,头发烫染成浅咖啡色的大波浪卷,脸上还画了妆。魏以铭仔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分钟,终于确定面前这个时髦女人就是许朵。
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人是怎么能再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化如此巨大。
“警察同志,俺俩都熟了,就不客套了。俺叫许朵,原名许大花,安徽胡家村人,十三年前来到南京打工,从刚开始的一楼服务生,一直混到大厦负责人。警察同志,你知道俺为什么能爬这么高吗?”她突然变得这样侃侃而谈并且热情客套,让人很不适应。
“为什么?”魏以铭顺着她的话问。
“因为我远离了我家那群垃圾!”许朵哈哈大笑起来,“现在老太婆也死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回老家了,我每年回去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跟她吵架,吵得她崩溃,吵得她要报警让人来抓我,我才会开开心心地回来。”
“你跟她之间有矛盾?”
“矛盾?要仅仅是矛盾也就算了,我恨她,是她害的我一家不得安宁,她现在死得早,也是老天有眼!”
许朵说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她把裘皮大衣脱下放到一边,连续喝了三杯水,才开始说她跟伍秀英之间的事。
如果没有看过太阳,也就不会厌弃地狱。
许朵今年三十五岁,没有家庭,是个女强人,“大龄剩女”、“娶凤姐都不会娶她”是别人给她的贴牌。大厦里的人见了她,都要绕着走,他们觉得这个神经质的女人,脑子里恐怕除了工作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没有经历过爱情的女人,肯定有毛病!”大家是这么觉得的。
许朵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她不喜欢别人讨论自己的私事,所以也从来不做过多解释。
因为她是有相爱的人,她知道自己的铁石心肠都是迫不得已的伪装,如果那个男人还在,她也希望做一个小鸟依人的贤妻良母。
若非无奈,谁又会喜欢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许朵爱的人叫胡琥,安徽胡家村人,比她大一岁。
他们从初中开始相识,高中开始相恋,彼时他们都是学生,在那个小村庄里,他们是最有可能考上大学走去城市的孩子。
胡琥与许朵的出生都不好。
那时候胡琥家兄弟姐妹四人,拥拥挤挤在一间随时都会塌掉的木板房里,母亲病重,父亲外出做建筑工的那点小钱,全部砸进了医院。学校器重胡琥,于是给他减免了学费,许朵又时不时自助他一下,日子将就着也能过。
许朵则是一个弃婴,被一对老夫妻在村口的白果树下发现,于是本着人的良性,抱回家养了。
老夫妻做手工过活,又开了个小卖部,家里条件不错,只是当许朵无忧无虑长到十五岁时,老夫妻生了一个男孩。
亲生的,又是个男孩,许朵的地位瞬间从独生女沦落为了保姆。她倒也心甘情愿没什么怨言,毕竟老夫妻给了她生命,她应该偿还。
但到了十八岁那年,老夫妻把她卖了。没跟她商量,甚至没知会她一声,就把她以六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事业有成”的老光棍。
许朵连夜逃跑,凄风苦雨的夜晚,她什么都没带,一心想着逃离这一场滑稽的婚姻。
她还记得她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十五年的小瓦房,她看见那个由自己照顾大的弟弟,刚会走路,蹒跚地跑出院子,跌倒在泥地里,还伸着小手喊着:“姐姐,姐姐!”
许朵狠狠心,不再看他,跑进了无边的夜里。
胡琥早已等在村口,准备接她离开这里。
两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也不知道能去哪里,随便坐上一辆长途车,交了钱,就靠在一起看窗外凄厉的雨。
他们在等一个目的地,遥远的,建满高楼大厦的地方,那里有书上说的光怪陆离,灯红酒绿,那里没有黑夜,永远是白昼。
车把他们送到了安庆,这里比家乡好多了。
他们在长途车站附近睡了三天,胡琥在这三天里给从长途车上下来的乘客搬行李,多重的行李他都一个人扛,“不累,不累,您给个五毛钱就好,谢谢!”扛了三天,攒够了一天的住宿费。
后来他就成了长途站附近常驻的搬运工,肯吃苦,费用低,还知道照顾同行,很快混出一些名堂。
许朵在那三天里,则只是躲过了一个又一个骗子。那些人说给她服务员的工作,去了之后却要她脱衣服,她百般挣扎才逃出来。
她没把这事告诉胡琥,一来怕他伤心,二来自己也没失身,所以觉得就算了。
她后来在一个馄饨店帮工,五点起床包馄饨,六点开始煮馄饨,端碗洗碗,一直忙到晚上十点。
馄饨店开在一所中学的对面,常有满面倦容的孩子过来用餐,吃饭时手里还拿着题目在写。
“这题选D。”有一天她看一个女孩纠结于一题很久,于是忍不住插嘴帮她。
女孩没有表示感谢,而是把桌子一掀,碗筷馄饨散了一地,她仍不解气,回头扬起手给了许朵一巴掌。
“我要你来教,你个乡下打工妹!”
馄饨店老板来拉架,为了讨好顾客,喊了店里其他员工把许朵暴打一顿,扔出了店。
当胡琥来接她下班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蹲在路边,身上都是泥,脸上都是淤青。
“如果不读书,我们会被人一辈子看不起。”许朵说。
“我在车站干得不错,兄弟们又给我找了住的地方,你以后不用住店里了。”
“那也只是个搬运工,我还是想回去读书。”
胡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留在这里可以读书吗?”
“我们没钱,也没户口,没有学校会收我们的。”
“回去了我会怎么样?”
“你住我家,不会怎么样的。”
他们草草做了打算,然后坐上一辆开往胡家村的长途车,偷偷回到了家。
距离他们离开家已经一整年了,在这一年里,胡琥的娘已因癌去世,大哥去了上海打工,三弟因为打架被学校劝退,四弟还在坚持读书,不过不出意外,高中肯定是上不了了。
他的父亲胡大虎在老婆死后从外地回来,把家里的田地卖了,又拿出一笔可观的钱,在靠近县城的地方起了一栋房子,跟大家汇报说,他要再婚了。
结婚对象是一个他在城里打工时候认识的,比他小十几岁,长得漂亮,人也能干,娶回来大家也能再有个妈妈。
家里人都反对,亲妈尸骨未寒,父亲就要娶小妈,而且他们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有建房子的钱,为什么在妈妈需要这笔钱治病的时候没有拿出来。
父亲的解释是:“你们妈已经治不好了,还不如把钱省下来干点别的。”
这个后妈就是伍秀英,一个已经结过三次婚的女人,她的生存方式就是找光棍结婚,拿彩礼,然后离婚。
到了胡大虎这里,她本想按着程序再来一次,但是胡大虎给不出彩礼钱了。
说好彩礼十万块,在他们结婚的前一天交付。
但是等到结婚的前一天,胡大虎藏在自己房间的衣柜里面的三万块不翼而飞了。
伍秀英见他没能拿出钱,当晚要走,胡大虎苦苦挽留,哭诉自己老婆死得早,又为了娶她欠了一屁股债,她要是走了,自己要被村里人戳脊梁骨骂!
但伍秀英就一个字:“钱。”没钱,她就走了。
在十天后,胡琥的四弟说出了真相,钱是被胡琥拿走了的,因为他要送许朵去读书。他为他们二人联系了一所复读学校,一年学费一千,包上本科,两个人都报了名,准备瞒着家里人,等考上大学再告诉大家。
胡大虎知道这件事后,提镰刀追到学校,从教室里把胡琥拎出来,逼他把钱交出来。
胡琥面对父亲,没有反抗,也没有交代钱的去向,只是学着电视里的人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其实有时候, 人命就是钱。
胡大虎一心要娶老婆,但没有钱就没有老婆。虽然儿子也很可贵,但面前这个倔强的, 总不听话的儿子,要了还不如不要。
“你有命了不起是不?老子今天就要用你的命来换钱!”胡大虎说着,抱起胡琥就往楼下推。
胡琥读书的教室在三楼, 不算高, 所以摔不死人。胡大虎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所以才敢把儿子扔下去。
胡琥摔到楼下后, 胡大虎开始找学校负责人,要求赔偿。那时候没有装监控的意识,所以是真是假只凭当事人的一张嘴, 虽然有学生看见了真相, 但看见胡大虎手里的镰刀,一个个的就选择了闭嘴。
学校不愿意赔偿,但出于人道主义把胡琥送去了医院,并承诺负责部分医疗费。
但若是他们知道胡琥的伤将用一辈子去治疗, 他们应该就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胡琥跌下楼,颈椎撞到花坛, 造成胸部一下永久性瘫痪, 就算做康复, 也不会有很大的效果。
胡大虎听说胡琥要一辈子躺床上, 虽然也心疼儿子, 但想到学校必须为此每月付出一笔钱, 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胡琥被胡大虎用板车运回家, 同时带回家的还有学校给的五万块钱。
他拿着这笔钱把伍秀英娶回了家, 伍秀英见可以借胡琥源源不断地问学校要钱, 也就长久地住了下来,给胡大虎生儿育女,并用要养孩子的借口,把钱全部撰在手里。
许朵则拿着胡琥偷来的三万块钱默默的地窝在学校里读书。她从不与人交流,从不出校门,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
然后在一年之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合肥。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回到了胡家庄。
彼时她的养父母已经为了儿子的读书搬到了县城去,胡家庄唯一让她留恋的就只是胡琥。
胡琥瘫痪在床的这一年,是由四弟照顾的,这个少年曾经是二哥一手带大的,所以他最不舍得看见二哥受苦。
但是四弟也只能做做到喂他吃饭,替他擦身,给他端屎端尿,他不知道瘫痪在床的人需要经常翻身,否则会得褥疮,他也不知道要经常替他活动活动四肢,防止血栓,他更不知道瘫痪的人也会感到无聊,会想出门走走看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所以当许朵看见胡琥像一个年老将衰的人一样木着双眼躺在床上时,她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的身下躺着的床垫从不曾换过,溃烂的皮肤与床垫粘粘在一起,轻轻拉扯,就会让他疼痛不已。血液不通的双腿是苍白的,因为长久没有走路,肌肉萎缩,皮肤龟裂好像枯树皮。
许朵哭着说:“我考上大学了。”
胡琥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大拇指。
许朵又说:“等我毕业了,就接你去合肥,那里医疗水平高,肯定能有办法医治你!”
胡琥说:“好,你好好读书,我等你回来。”
许朵不能呆太久,她要走了。从胡家庄到合肥没有直接去的车子,她要转好几次车才能到。她没有经济来源,所以想早点去找一个可以打工的地方。
但是伍秀英困住了她,把她堵在家里,不许她走。
伍秀英问:“你以后会跟我儿结婚的吧。”
许朵点头:“我跟胡琥哥一起长大的,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那你不要彩礼吧。”
“二娘,我一分钱也不要。”
伍秀英很高兴,握着她的手喊丫头:“丫头,你是女大学生,了不起!以后一年的工资抵得上我们种一辈子庄稼!你既然决定嫁给我们老胡家了,就是我们老胡家的女儿了,以后别忘了扶持一下弟弟妹妹们。”
许朵哪能知道她的本意,只顾给胡家人留下好印象,点头说:“那是一定的,我肯定会帮衬弟弟妹妹们!”
她后来想,当初就不该说这句话,如果不答应,可能一切又是另一种结局。
第二年,伍秀英把自己的大女儿送到合肥,要许朵帮忙给她找个幼儿园读。
这个大女儿是她跟前夫的孩子,才四岁,话都说不清,伍秀英把她丢在许朵大学宿舍楼下就走人了,并留话说,大哥还没娶妻,那么她许朵就是长嫂了,长嫂如母,所以她不能不管妹妹。
好在许朵正好在一家幼儿园当帮厨,因为干活认真踏实,颇得园长喜欢,所以伍秀英的大女儿也顺利入了学。
每天早上她上课前把小女孩送去幼儿园,下午去幼儿园做工,让小女孩呆在里面玩,等下班了,再把她接回自己宿舍,哄她睡觉。
这样过了两年,小女孩幼儿园大班了,伍秀英又要去她帮忙在城里找小学给她读。
许朵实在没办法,如实跟她说:“二娘,我也只是个学生,你不能指望我什么都行。”
伍秀英说:“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读什么狗屁大学?女孩儿读书本来就是浪费,还不如赶紧回来生个孩子!”
许朵解释道:“我读大学是为了能到大城市去,这里医疗水平高,也许有给胡琥哥治病的法子。”
伍秀英冷笑道:“治个屁,他都死了还治什么?”
“……”
许朵当晚赶回家去,才知道胡琥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就在她去见他后的一个月,他被查出肝癌晚期,与他亲身母亲一样。
胡大虎想给他治疗,毕竟这是他的孩子,而且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可是家里的钱都在伍秀英手上,伍秀英要把钱留给自己的亲身孩子,所以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给胡琥治病。
胡琥在极端疼痛中死去,死时年仅二十三岁。
他被葬在妈妈的旁边,墓碑又小又简陋,像极了他的一生。
许朵知道这件事后,没有哭,她回学校办了退学,然后拎着行李去了南京。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她要远离那个家庭。
她那时候还没来及恨谁,陷在悲痛欲绝又无路可走的绝境里,她只希望能在漆黑无边的夜空里看见流星。
听说对着流星许愿很有用,所以她想见到流星。
她希望能回到当年在安庆打工的日子,如果能回去,她不会再说什么想读书之类的话了。
许朵开始了在南京的打工岁月,她在一家餐馆里做服务员,多年的起起伏伏让她学会了隐忍,再苦再累再委屈,她都不会表现出来,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心一意地工作。
她喜欢安安静静工作的感觉,安安静静洗碗,安安静静端盘子,安安静静听老板训话,安安静静看着员工之间尔虞我诈。
她会在这样的安静里,幻想自己能够结婚,能够有一个家可以让她在下班后回去。
2001年,餐厅所在的地方被化作拆迁区,据说这里要起一栋摩天大厦,将会是全国最高的建筑。
许朵的老板拿了一大笔拆迁费高高兴兴地投资其他产业,许朵和很多员工因此都失业了。
她们无家可归,工作也不好找,只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大家成群结队住一百五一个月的廉价宾馆,五个人挤一间房间,房租平摊后每个人只需要付三十块钱。
那时候许朵才不过二十五岁,算不上年轻也算不上年老,与她一起的女孩也差不多这个年纪。
这是一个容易迷失的年纪,在霓虹灯渐渐开始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时,她们也开始不安于这小小的廉价旅馆。
有的人成了站街女,在每个寂静的夜晚,穿着暴露的站在街头,逢人就报自己的身价。
而有的,则找到了一夜暴富的活——成为代孕妈妈。
一次能赚八千,还什么都不用做!
活是由旅店老板娘张姐做中介,给大家介绍的,跟许朵挤在一间的女孩子里,五个有三个都成了代孕妈妈,终年窝在房间里吃吃喝喝,到了时间,卸货拿钱,攒满三万块,就搬出去。
除了许朵,这里基本上都成了代孕妈妈,大家过得潇洒,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有钱人,因为常年怀孕不做事,懒散已经成了习惯,就连喝水,都是指使许朵帮忙递过来。
许朵回忆那间旅馆的时候,只觉得是人间地狱。若不是她记着胡琥为她的付出,她也许也跟着沉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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