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宓晞)

“事情变成了什么样？”
“那些人或许就不会死……我听说了，乔月，苏飞飞，李毓珊，还有陈天娟，她们都已经往生了吧。我没有想到师弟他真的会动手，我以为他不过是因为一时气不过，所以说的狠话！”他看起来很痛苦，似乎是把她们的死都怪罪在了自己头上。
裴娅琪原本对他没什么好感，毕竟她觉得奇奇怪怪的人很难相处，但见他此刻低着头自怨自艾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起他来。
“其实……她们的死与你无关，你没必要这么伤心。”
“施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叫我如何能放得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孙漠根本没有杀人。”
“……”觉见仍然低着头，只是情绪渐渐平稳，他颤抖着声音问，“他没杀人？”
“真没杀人，乔月和李毓珊死于自相残杀，陈天娟是跳楼死的，苏飞飞是因为突发脑出血身亡。至少目前我们警方并没有发现四个人的死亡与他有关系。”裴娅琪解释道。
觉见听罢仍皱着眉，似乎不相信她的话。沉思了一会儿，说：“可是他还没有回来……他离开寺庙的时候说过，如果他放弃了报仇，或者报完了仇，就会回来找我。因为他这句话，我一直没有敢离寺太远，我怕我去了别的寺，他会找不到我。”
裴娅琪故作冷静地问：“怎样才算报完了仇？”
“杀了他觉得应该要杀的人，其中包括你。”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深，“我想……或许是因为你还活着，所以他不肯回来见我。他也许还在计划着将你杀害。”
他说出这句话后，裴娅琪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但身后什么人都没有，被架在桌子上的椅子像一个个整齐排列着墓碑，在这个深夜里，伴随着关于自己的可怕故事，透着一丝可怖。
魏以铭似乎也觉察出有什么异样，低声对她说：“我去外面看看。”
裴娅琪拉住他的衣摆说：“这么晚了，一个人注意安全。”
他笑了笑，说：“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她点了点头，但是笑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被吓到了，所以她现在的感觉很不好，不过作为刑警的她还是把这份恐惧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去。
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觉见身上，觉见此刻正从布包里取出一块饼，默默地啃着。
“我请你吃点东西吧。”她说着站起来，要去柜台点餐。
“不要不要！”觉见急忙喊道，“这里的东西我不能吃。”
“没事儿……”
“不是没事的问题，”觉见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是我没地方去，我也不会在这里借住。因为出家人不能沾荤，我……”
“薯条总能吃吧！”裴娅琪笑着说。
“我……”他站在那里，看着裴娅琪端来两盒薯条，忽然像是发誓似的地说，“裴警官，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觉音害你！”
裴娅琪看他一本正经地样子，噗嗤笑道：“你觉得他能害得了我？”她放下餐盘，自顾吃起来，“我怎么说也是个刑警，读警校的时候擒拿术也学得不错，不会那么容易被害的。我之所以找你，是想知道真相，因为对于我的性命来说，我的清白更重要。”
她见觉见许久没有说话，便把餐盘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你也吃点。”
他没有拒绝，用纸巾擦了擦手，捻起一根薯条，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吃这个，第一次就是师弟请我来的。”
“你是说孙漠？”裴娅琪暂时还没法将孙漠与出家人联系在一起。
“嗯。他喜欢来这里，他说这里能让他感受到现代社会的气息，他一直不喜欢呆在寺庙里，觉得寺庙里规矩太多。”
“既然不喜欢，那可以还俗啊！难道不行吗？”
“别人可以，他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可以？”
“因为住持不让他走。寺庙也是要赚钱的，他就是寒沙寺里最大的一棵摇钱树。”
觉见说，寒沙寺就是秦林的横店，只要有剧组要取寺庙的景，都会选择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景色有意境，更是因为有觉音的存在。
觉音，俗家名叫孙觉音。说是俗家名，其实也是住持为他取的名字，因为他在三岁时就被人带到寺庙里，并出于某种原因弃在了这里。所以他连名字都没有，住持用自己的姓，加上属于他的法号，合成了他的名字。
寒沙寺在十年前第一次被导演选做取景点，那时候它只是一个破旧的小寺庙，寺里的出家人包括秦林的百姓都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作为景点，甚至有热心群众给出建议，说在兰州那边有更大更好的寺庙，何必选在这里。
那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男导演，在剧组合伙人的质疑声里，仍坚持着自己的决定，并表示谁要是再反对，就退出剧组。
这部剧上映之后，寒沙寺就火了，越来越多的剧组在这里取景，越来越多的游客来这里打卡，可以说秦林县的经济有一半都是靠寒沙寺支撑起来的。
“其实并不是因为我们寺有多么与众不同，只是因为觉音，所以才能这样持续不断地招来客人。”觉见无奈地说，“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个导演并不喜欢我们寺，只是他背后的投资人非要他选择这里，而那个投资人看上的也并不是我们寺，而是觉音。”
“看上……觉音？”
“是啊，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为了寺庙的利益，他选择把这件事隐藏起来。”
“他……他遭遇了什么？”
觉见喝了口水，说：“具体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用自己与那个投资人换取资源……哦，我刚刚说错了，应该还有另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谁？”
“住持，他应该是知道的，觉音告诉我这件事后我去与住持说，但住持跟我说，西天的阿难和迦叶两位尊者还要讨要财物才肯传授经书，我们作为普通的修行者，不可能做到四大皆空。”
裴娅琪不知道回些什么，觉见的说法颠覆了她对佛教的认知。
世间纷呈杂乱，寺庙的那扇薄薄的门，或许并不能阻挡什么。
“觉音是个非常能够隐忍的孩子，我想他要不是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也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真相，我想……我想我要是再那个时候能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觉见三句话不离忏悔，让裴娅琪也跟着情绪低落。
“师父，你要相信我，他真的没有杀人……”
“我指的不是最近的事，而是那个女孩……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弟子。”
“谁？”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叫施冉。”
“施冉？施冉怎么了！”终于又听见这个名字，裴娅琪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
“嗯，他因为她，所以决定离开这里，所以……他们都遭到了报复。”

尘烟散去之后, 显露出的也许是璀璨，也许是斑驳。
那是09年的夏初，六月, 寺庙的池塘里荷花全都盛开了，连绵的粉白色，吸引了大批游客, 让寒沙寺赚得盆满钵满。
小和尚们都很高兴, 因为客人多了, 食堂的素斋也会跟着好吃起来。并且最近又来了一个颇有钱的剧组, 不仅出手大方，而且租借时间长，所以师父取消了早晚课, 只让大家自己回房里念念经。
躺着就能赚钱, 时间长了，大家都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包括觉音。他或许是这里改变最大的一个人。
他三岁被人带到这里，哭闹了一个星期，还是被剃去了头发点上了戒点, 师父告诉他他与佛门有缘，所以会在此安生。
不过三岁, 他能懂些什么？师父说的长篇大论他都已经忘记了, 唯独记得剃头时候的痛。他的头上的疤很久都没有愈合, 直到后来, 疼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伤疤才停止了流血。
因为从小在檀香里长大, 所以他周身都弥漫着禅意, 这份禅意在佛门中其实并不罕见, 不过是因为出自他的身上, 配上他与时俱进的帅气外表，于是成了一道风景线。
更甚好运的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偶然来此处寻找诗和梦的一位女记者将他当做素人模特拍摄了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博客上。没多久，他的照片就在网路上流传开来。
彼时网络传媒刚刚兴起，他的出现可谓是应运而生，无数的广告商想请他代言，无数的演艺公司想与他签约。
在此之前，觉音从不曾接触过寺外的世界，因此在他眼里，这数不尽的忽然向他用来的商机犹如洪水猛兽一般，惊得他不知所措。
他问师父：“我该怎么办？”
师父说：“你应该接受命运。”
觉音采纳了师父的建议，因为那时候的他，还以为师父已经遁入空门，句句都是佛语，句句都是真言。
他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师父也只是红尘世界里的普通人。
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无人幸免于此。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女记者名叫侯小芹，在09年，荷花盛开的这天下午，他再度见到她，这个时候，她已经是当红女星乔月的经纪人了。
她看见他后，笑得很开心，问他：“你是不是想谢谢我？”
“为什么？”他茫然地问。
“因为我，所以你才能拥有这一切！名誉，身份，地位，金钱，你觉得你的这些，是谁带来的？”
觉音无从回答。
诚然，他拥有过这一切，只是代价太大。在寒沙寺第一次大敞寺门迎接那些剧组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安静地坐在草蒲团上念过经，甚至几度被迫出席那些晚宴，在觥筹交错之后，常常莫名晕倒，再醒之时虽已身在禅房，但浑身的不适让他甚是不安。
他有一次忍不住对同室的师兄觉见诉苦：“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定不会让人拍下自己。”
不过侯小芹很是得意，这是她一手打造出的网红，因为他，她成了娱乐界小有名气的人物，从寻梦小记者，升级成著名娱记，再后来与人合资成立了娱乐公司，捧红无数明星。现如今她是乔月的经纪人，这个身份也叫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你连乔月都不知道？”侯小芹笑着问他。
“不知道，我不看电视。”他淡然回道。
“就算不看电视，你总得出门吧，出了门左拐，就是她的巨幅海报，你敢说你没有看过？”她故意盯着他看，说些会让人误会的话，“还是说……你不敢看她？你怕乱了你的佛心？”
“我没有出过寺门。”他忍不住想笑，佛心？天知道他的佛心早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侯小芹请他参演《古刹惊魂》，他不太愿意，因为那个叫乔月的女演员总是想约他，他想离她远一点。但是这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情，剧组与寺庙签了合约，寺里的所有人都要受剧组调遣，协助拍戏。
听说住持这一次收了数量巨大的钱。
可觉音这一次实在不愿意委身，铁了心不愿意参演。他因此去求助觉见师兄，这位带着他长大的师兄是他最信赖的人。
觉见也心疼他，思忖良久，说：“要不你逃走吧。”
“逃去哪里？”觉音迷茫，他知道寺外的世界很大，可是他一步都没有踏入过。
“随便，只要远离这里，就能获得自由。”
觉音一夜未眠，终在天亮之前，带着少许衣物，换上师兄为他准备的T恤和工装裤，戴上鸭舌帽，揣着几张师兄塞给他的钞票，从寺庙的偏门离开了。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罪孽的一件事，我不应该给他出这个主意。”觉见是这样说的。
如果不走出寺庙，他就不会在那天清晨遇见那辆迷路的小客车，就不会出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理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就不会遇见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如果不走出寺庙，他就不会有俗世的烦恼。
觉音凭借着自己的感觉选择逃跑的路，他选择了一条小巷子，低着头一路前行。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样走很轻松，没有镁光灯对着他，不必说着那些腻歪的台词，演着那些有辱佛门的戏。
他想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死亡。
但是巷子总有走到头的时候。走出巷子，是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马路的对面，就是侯小芹说的，那幅乔月的巨幅海报。
他本能地撇开眼，不愿意去看。于是映入他眼帘的，变成了一张少女的脸。
“于导，要不问问他吧，他看起来像是个本地人。”少女小声地对身边的女生说。
“不必，这里我来过许多次，我打个电话问问。”女生摆弄着手机。
“那你先打电话，我过去问，我饿死了，又困又累！”少女用手对着脸扇风，初夏的热气熏红了她的小脸，看起来像是寺庙池塘里的荷花。
她走到她的面前，很有礼貌地问：“小哥哥，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剧组在拍戏？”
觉音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他想说不知道，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被她看着，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她误解了他的意思，疑惑地问，“这里不是金井吗？”
“金井？不是，这里是秦林。金井应该要往相反的方向走。”
少女一愣，回头喊道：“于导，真的走错路了！这里不是金井！”她喊完，又转过头来对他甜甜一笑，说，“多谢小哥哥，你长得很帅！像我喜欢过的一个网红。”
觉音脸一红，很快低下了头。
等再抬头时，少女已经坐上了车。
他心中有些许失落。
怎么说呢，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苦涩。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
不是啊，色怎么会是空呢？色明明是消失在眼前的这个少女！
“喂，小哥哥，我们去金井，你顺路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到了他的面前，车窗摇下，刚刚的少女对他喊道。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金井？金井好像不错。
“那你要搭顺风车吗？”他又点了点头，于是车门打开，刚刚被称作于导的女生招呼他上车。
车上除了司机都是女生，一共五个人，都像是在看国宝似的盯着他，令他有些不自在。少女请他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我们是浙江来的，不认识路，请了个导游，也是小迷糊，这就迷路了。”
门前的女生回道：“你们只说要找剧组，我哪知道要找哪个剧组。而且大家来这里都是去寒沙寺的，去金井找剧组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好啦好啦，我们又不是质疑你的业务水平，你别太自责了！”少女打趣道，车上随即一阵笑声。
觉音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也跟着笑。
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少女向他介绍，自己名叫施冉，另外三个女生名叫何雨，郭慧心，李芙，车门前坐着的女生叫于念，是她们请来做向导的导游小姐。
“我们几个从高中开始就是好闺蜜，这次来甘肃是来找我们小团体里的另一个人，她现在是小有名气的一个演员，我们想找她签个名。”何雨说。
郭慧心说：“你们说她会不会不肯跟我们见面？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名人了。”
李芙说：“不会吧，她那天不是还在博客上发照片，还说自己一个人呆着金井很无聊，希望有人去陪陪她吗？我们过去找她她应该很高兴才对呢！”
施冉也说：“是啊，陈天娟不是那种刻薄的人，小郭你别多想了。而且我们这次除了是去找她玩，不是还准备体验一下跑龙套的嘛！对了于导，那个网红小和尚觉音是不是在寒沙寺？到时候能不能麻烦你再带个路？”
于念说：“一点都不麻烦，只要你们愿意加钱就行。”

第271章 溯洄从之
施冉一行人来此地找的朋友就是陈天娟, 这个在高中时候与她们四个人玩得极好的女生，在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而是过上了跑龙套的日子。
陈天娟将自己跑龙套的经历整理成故事发在博客上, 或许只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又或许是想炫耀一下潜在的未来大明星，又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虚弱, 她在博客上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忙碌的, 寂寞的, 小有名气的, 出门需要带着眼睛和宽檐帽遮着脸以防被狗仔和粉丝围堵的小明星的形象。
这个博客某日被施冉发现了，她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简单地怀念起了高中岁月, 以及这个好久没有联系的闺蜜。
她联系到另外三个关系好的女生, 四个人商量着趁着假期一起去找陈天娟，给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