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纵然人品不错,也会有缺漏,还是得去再探问一下,哪怕问不出新的,嫁女的情绪也好受些。
文木花小憩片刻,起来的时候,家里很安静。
现在是夫妻俩人一间,云芹和知知住东边茅屋,云谷在后园搭的那个小屋睡。
云谷是肯定不在家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心野,指不定去哪个山沟沟玩。
她推开门,往东边那间小茅屋去,站在窗外,就看云芹和知知凑在一起。
云芹拿着针线,手上缝着一个娃娃,知知趴在桌上,很担心:“大姐,他的两个啾啾,没对齐。”
云芹:“是吗?”
她高高拿起娃娃,左右歪着脑袋观察,其中一个发包确实更靠近耳朵,另一个靠近脑门。
只好拿起剪子,眯起眼睛,拆线。
这一拆,不知道动到哪条线,把两个发包都拆下来了。
云芹放弃了:“不然就这样吧?”
知知比划:“可是没有啾啾的哪吒,不像哪吒啊。”
云芹弹弹布偶哪吒的脸,那张脸上线条歪七扭八,和戏台上的哪吒根本没得比。
云芹对知知语重心长:“就我缝成这样,加了发包,也不像哪吒。”
知知:“……”
话虽这么说,知知期待的小目光,还是把云芹的良心吊起来打了一下,她继续用手指量丑娃娃头顶的位置。
忽的,只听知知问:“大姐要嫁人了吗?”
知知还小,才八岁,但她不是傻子,今天早上那个王婆来了后,和娘亲叽里咕噜的,后面又把云芹叫过去问这问那。
前几年,也来过好一个妇人这样做,不久后,娘亲就说大姐要嫁人了,她得自己睡觉,不能缠着大姐。
这次也是一样的。
云芹一顿,一边缝针线,不甚走心地说:“好像是要了。”
知知“哦”了声,说:“那嫁完后记得早点回来哦。”
云芹:“好啊。”
知知摇摇她的手:“大姐,啾啾又歪了!”
云芹:“哪儿?没歪呀。”
窗外看着的文木花,本来想斥云芹别浪费线了,云芹样样好,就是这针绣功夫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看完一大一小谈嫁人,文木花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知知年岁比云芹小十岁,从前就是云芹背着她,一步步哄着长大的,也不知道云芹出嫁,她能不能习惯……
文木花揩揩眼角,突的,云广汉步伐匆匆,推开篱笆进门。
文木花惊讶:“怎么这么快回来,怎么样了?是不好?”
云广汉赶紧拉着文木花进屋,一口气没歇着,说:“不得了了,我赶紧应下这门亲事了,因为我刚刚在大路那边,遇到秦聪那小子!”
文木花:“他?他还来干什么?”
云广汉本就黝黑的面颊,因为神情不好,更阴沉了:“还能做什么,他说一早见到芹丫头在补房子,他心疼,问我舍不舍得让芹丫头给他照顾!这话叫我我再说一遍,都火大!”
秦聪如今可是有妻有儿了,也早不是前两年,和云芹定亲时的乡野小伙。
文木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大惊大怒:
“我呸!当初是他家做主退亲,现在他家攀上员外老爷,就了不得了,竟敢把取个小的念头打到咱们阿芹身上!什么狗娘生的玩意!”
云广汉:“所以,我方才顺道去王婆家,应了这门事,如今可拖不得了,婚期定在下个月初三,你怎么看?”
文木花点点头。
民不与官斗,那员外老爷在乡间横行霸道,秦聪敢说这种话,不定有什么倚仗。
如此看来,陆秀才的功名更管用了,不用跪官老爷,对上员外老爷,也有底气。
得趁秦聪还没反应过来,快些操办了婚事,否则,才是坑害了云芹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注:啾啾拿掉不像哪吒灵感来自《罗小黑战记》[星星眼]
长林村、阳溪村二村共饮一河水,但比起阳溪村,长林村离县城更近,蹭县城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东西,自是更富裕。
何家在长林村有点名号。
他家祖父是庄头,专给世家大族管田地产业,为后代攒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套老宅院,便是如今何家人住的,石墙刷白,屋顶铺着瓦片瓦当,在村里霎是气派。
就是积年累月,一大家子人口不少,挤在一起,难免逼仄。
何老太把东北角的小院子,分给二房孙子孙媳妇。
院子里有两间屋子,孙媳妇邓巧君还没生养,暂且用不到另一间,月前,何老太叫她把房子匀出去,给陆家娘俩住。
窗下一把交椅,邓巧君正在理线,有人敲窗,砰砰响。
她吓一跳,把线掐断了,推窗一看,刚刚那捣乱的傻子姑姑躲在院门口,东张西望,怕她去抓她、又怕她不抓她。
邓巧君:“好你个傻货,脑子进了虫!”脱下鞋丢她,傻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邓巧君的丈夫何善宝进来,差点被鞋子砸中。
何善宝拾起鞋子,对邓巧君说:“你何必和一个傻子置气,听爹娘说,祖母从小就疼姑姑,你叫她傻子,要是被听到了……”
邓巧君:“傻子傻子傻子,我就叫她傻子,傻子还不准人叫傻子了!”
越说越气,她转身坐回去,暗暗垂泪。
自打这个傻姑奶奶和她儿子陆挚回娘家蹭吃蹭喝,邓巧君就没一日安宁。
目下的两间房,虽说是两人一间,但儿大避母,陆挚都是和何善宝睡一间,她和那傻子睡一间。
邓巧君:“我嫁进你们何家,就是活该受罪,照看傻子的?”
何善宝把鞋子蹲身给她穿上,赔笑:“你先别气,我听说陆表弟的婚事定下来了。”
邓巧君翘着脚丫,一喜:“真的?”
陆挚若成亲,就没有理由赖在何家不走了。
何善宝也笑:“骗你做什么。”
邓巧君疑惑:“这事祖母知道吗?”
何老太何其偏心陆家这二人,甚至放话,有她在的一日,她就养女儿一日,哪会让他们匆促把陆娘子和陆挚赶出去。
果然,何善宝悻悻:“还不知道呢……”
邓巧君:“你疯啦,这都敢瞒着,她撒泼起来我可顶不住!”
何善宝:“是爹娘那边筹划的,别说祖母不知情,我那表弟也不知情。”
既是如此,邓巧君也不惊讶了。
何善宝:“我打听过了,表弟媳家不过是一破落户,住着茅草屋,靠山吃饭,那家的女儿,是个出名的悍妇。”
“等把她迎进门,我那姑姑和表弟,有得受了。”
邓巧君:“那可好,总算有人治治这傻子了。”
大户人家嫁女,讲究三书六礼,下了聘书后,从纳采,到迎娶,没有几个月是完不成的。
还好云家是小户人家。
如今距下个月初三,不到一个月,时间来得及。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讲究,属相八字是要合的。
文木花怕村里算命的糊弄人,拉着云芹,专门到别的村,找另一个半仙好好算一回,得到满意的答案。
云广汉也没顾着休息,上山设陷阱打猎,力争再给女儿添点嫁妆。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云谷,知道大姐要出嫁,也难得沉默了一天,可一想到从此以后,没人能压制自己一头,又高兴起来。
结婚前一夜,云芹、文木花和知知三人躺在一张床上。
文木花不知道别人嫁女是什么感受,她是既有吾家有女长成的兴奋,又有浓浓的不舍。
知知被哄睡后,文木花压着声音,对云芹说:“时间真快啊。”
云芹点点头。
文木花怀念:“你小时候,才到灶台高,为了吃灶台上的包子,搬了个小木凳站,差点掉滚水冒泡的大锅里,你记得吗?”
云芹:“唔……”
她是记得,但只记得当时挨了文木花一顿竹板炒肉。
原来是自己差点被烫死。
文木花又说:“你从小就力气大,有一次背着你妹妹,去山里找萤火虫,天黑了都不见踪影,山上还有狼嚎,满村人都去找你们,急死我们了,我真是一辈子忘不掉。”
云芹点点头,当时被文木花的一顿爆栗,原来是差点被狼吃掉了。
文木花:“唉,你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呢。”
云芹也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算是她闯了天大的祸,娘也不打自己了呢。
或许那时候,文木花的眼中,她就已经长大了。
安静了会儿,文木花想起今晚重要的事,清清嗓子:“以前我嫁给你爹前,你外婆拿了个册子给我看,关于……男女敦伦。”
“不过它后来被你们撕着烤蚕豆用掉了,咱家哪有余钱买新的,所以我今日没有册子给你,但也得跟你说一下,咳咳。”
起先,要文木花在女儿面前讲这些,她还有点放不开,但是越讲,她心得越多,老半天了才讲完。
“你听明白了吗?”
久久没回应,文木花转头一看,云芹早就睡得无知无觉。
文木花:“……”
第二日,傍晚酉时,陆家来人了。
这陆秀才的爹老家在汉东地区,习俗是新郎等在家,由说媒人来迎娶新娘,这事王婆早早和文木花说过。
文木花不能理解,但也尊重,没强要陆秀才过来,反正三日后还有回门。
云芹开了面,梳一个螺髻妇人头,穿上一身金线缠枝莲纹红裙裳,衣裳大部分是文木花无事的时候,帮她绣的。
云家没什么胭脂水粉,还是文木花在拉云芹去算命时,挑了一种鸢尾花胭脂,如今均匀涂抹在云芹唇上、双颊。
时人出嫁并无盖头,那些富贵人家用却扇挡脸,穷人家就没那么讲究了。
因此,云芹直接从屋内出来,着了颜色的少女,似乎流转着浮翠流丹,更是好看。
知知抱着那哪吒布偶,仰头看着大姐,惊叹:“好美啊。”
云芹朝她笑了笑。
云谷:“大姐,来。”
按照习俗,他蹲下。身,要背云芹,云芹看着他还有些薄削的肩背,问:“你不会背不动我吧?”
云谷:“我有那么弱吗!”
果然是云芹小瞧了云谷,弟弟稳当地将她背到了门口的花轿。
迎亲队吹着唢呐,拱着一顶小小的花轿。
上了花轿,云芹被颠得七荤八素,第一次觉得从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路,这么漫长。
等到花轿终于停的时候,云芹整理了一下衣摆,王婆牵着她的手,笑着说:“新郎官在里屋呢。”
云芹也对她笑了笑,跨过火盆。
何家的大门口,围着两三个妇人,纷纷朝云芹点头。
其中一个年纪看着和云芹相当的女子,给王婆碎银:“辛苦阿婆。”
王婆还想问她不用进去么,妇人就匆匆把新娘子接走了。
阳溪村也有相对有钱人,造了这样的屋子,听说冬暖夏凉,不过云芹从没见过里面的构造。
她难免好奇,瞥了几眼,和自家做个对比。
那妇人似不喜她这动作,皱了下眉头,说:“你是陆家媳妇,只是暂时在这里住,以后要搬出去的。”
云芹收回目光,应道:“哦。”
妇人又说:“我是你表嫂,姓邓。”
云芹唤了声:“邓嫂子。”
邓巧君把云芹带到一个贴了红双喜、燃着一截短短蜡烛的屋内,说:“你在这等着,你夫君在前面吃酒。”
云芹坐在床上,点点头。
她隐约觉得不对,不是要拜天地父母,再进洞房么?不过,村里也有人家成亲很随意,连花轿都没有。
那他们这么做,也应该有他们的道理,吧。
却说邓巧君出门后,擦擦手心的汗。
虽说,偷偷替陆挚娶亲,是她公公婆婆的主意,祖母怪罪下来,与她无关。
可当她也参与其中时,难免心慌。
又暗暗点评,这陆挚也是好运,王婆居然真的用心了,悍妇归悍妇,却给他挑了个模样相当的。
酉时过半,云霞渐消,天际只剩最后一线的橙光,便被墨蓝吞噬,一轮新月贴在半空,寂寞无声。
傍晚清冷的色调,隐约勾出一个身着青衫,高高瘦瘦、身若杞梓的青年。
他正往何家走去。
何善宝在门口等得无聊,好容易见到人,立刻迎来:“表弟教书育人,实在辛苦,明天你休假,今天我准备了薄酒,咱哥俩喝一杯呗。”
此人正是陆挚。
陆挚拱手道:“表兄客气,我先回去喂我母亲用饭。”
何善宝摸摸鼻尖:“姑姑被祖母叫去吃饭了。”
一旁,家里雇的人力邓大提着食盒,说:“是啊,姑奶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陆大爷,今天家里开封旧年酿的桂花酒,老太太让给你留酒哩。”
既是外祖母的好心,陆挚不好再推拒。
见陆挚松动,何善宝把陆挚叫到倒座房的廊下,才喝了两口酒,何善宝手一抖,把酒水都泼到陆挚的青衫上。
陆挚起身掸掸酒渍,何善宝万分歉然:“你先脱了外衣,换我的衣服吧,不然你一身酒味,叫你表嫂知道了我找你喝酒,我准要挨骂。”
表嫂邓巧君什么性子,陆挚这两个月来多有体会。
他和母亲的到来,已经给何家添了许多麻烦,总不好再让表兄难做。
他便去换了身何善宝的衣裳。
待他从倒座房出来,那一身大红地云纹襕衣,衬得君子如玉,这自然是何善宝给陆挚准备的“新郎官”服。
何善宝暗道老天造物不公,这陆挚竟把这衣裳穿得着实得体,像新郎,也像官。
也无怪邓巧君老拿自己和表弟比,越比越不开心。
按下情绪,何善宝引着陆挚回屋,路上又是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
陆挚蹙了蹙眉。
他明面上,和几个表兄表弟相处尚可,但何善宝从未像今日这般,过犹不及的热情。
令他怀疑葫芦里藏了什么药。
他静下心,思索何善宝可能做的事,再如何也不太会是谋财害命,他只待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终于,二人回到这方东北角的小院子。
陆挚眉眼微微舒展,但是院子的两个屋子,都没有点灯,很是昏暗。
他问:“为何不点灯?”
何善宝早就想好托辞般说:“蜡烛用完了,还没取新的呢。”
一边说 着,一边把陆挚引到侧屋跟前,将陆挚推进屋子。
陆挚踉跄几步,突的,身后大门被关上,附带“啪”的一声,还从外面把门闩上了。
这不是陆挚平日住的屋子,他拍门:“表兄这是做什么?”
何善宝声音隔着一扇门,不甚清晰:“表弟,这是我们一片好心,不是害你的,你放心罢!”
陆挚再问,就没人应了。
他拽了拽门,纹丝不动,窗户也都锁了,无法,只能磕磕碰碰摸黑到桌边,果然是有蜡烛,先前都是托辞。
再想到何善宝给的这身红衣,他心里有了一个荒唐的揣测。
饶是有了准备,当他点了半截蜡烛,看到屋内大红帐幔,张贴双喜,还是遽然一惊。
好一会儿,陆挚缓缓吐出口气,又拧起眉头。
他看向垂着的床幔,它垂着,床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敢问,可有姑娘在?”
没人应。
莫非何家绑了一个人?强迫她和自己成亲?
用手护着烛火,他故意把脚步声踩重。
到了床幔前,一只手指,轻轻挑起床幔一角。
光像温柔的水晃了晃,倾进床幔,红衣铺开如扇,云芹趴在床上,脸颊微微堆出柔软的弧度。
她眉眼浓,长睫如蝴蝶一般,阒然无声,勾出晕影,像话本里陡生的精怪。
再想到方才那么大动静,她都没起来,陆挚愣了愣,屏住呼吸,指头缓缓放在她鼻息下。
还好,温热的。
作者有话说:
陆挚:差点以为老婆不是人[爆哭]
出嫁前一晚,云芹先是睡着了,又被文木花摇起来。
文木花也不拘讲男女敦伦,兴致一起来,唠叨了大半夜,还格外叮嘱云芹:“不能仗着力气大,就为所欲为,知道了吗?”
“嗯。”云芹撑着眼皮,点头。
“当然,一开始也别让陆家人知道自己力气大,免得他们使唤你做这做那的……”
“好好。”
一通话听下来,她困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又睡着了,不到五更天,就被文木花薅起来,依阳溪村习俗,出嫁前得烧香拜祖宗。
云芹连云家老祖宗叫什么也不清楚,还是老实地磕了俩响头,邦邦两声,把睡虫磕跑了。
接下来一日,村内交好的人家来来往往,家里还摆了三四桌宴席,各家妇人来见云芹,那可是云家这十八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云芹一直攒着困意,直到进了何家。
被独自留在房中,云芹很无聊,四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