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腿中了刀。
他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后背磕到地面突起的石头上,吃痛闷哼了一声。
再起身时,对面的鹰头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颈上冰凉一片,马六嘴唇动了动,无声骂了句什么。
“兄弟,我宅子里还有不少银子,只要你放我一马,这些都是你的,”他把手按在腰间,想缓缓抽出刀来,低声道,“你就算为李铁木卖命,他也给不了你这么多银子。”
刀身还未出鞘,便被对方一脚踢飞。
刀刃寒冷如冰,贴着他的皮肉又往里压了几分,血珠立刻渗出来,沿着刀身蜿蜒而下。
马六暗叹一声,看来他今天大约真要丧命于此了。
“给个痛快的吧,”他闭上眼,“怪我识人不清,就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李铁木这个背信弃义的番子!”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破风的锐利呼啸之声,箭簇擦着他的脸颊堪堪而过,正中番子的心脉之处。
脖颈处的刀刃坠落在地,对方的鲜血猛然溅到马六的脸上。
马六瞪大了眼,只觉得一片鲜红兜头泼来。
这情景太过骇人,他整个人如同被卸了力道一般,双膝一弯,不自觉跪在了地上。
裴铎大步走来,伸手揪着马六的衣领,如同拎小鸡仔一般把他提了起来。
“马大当家的,”匕首拍了拍马六的脸,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胆子这么小,你是怎么混成大当家的?”
马六失魂落魄了好大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
守备军举着火把,把这一片地方照得如同白昼。
那一队西番护卫早被杀的杀,捆的捆,歪七竖八躺在地上,早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只是,他带的手下,早已经被西番人杀了个精光,仅剩他一个了。
马六抹了一把脸,道:“你们……是朝廷派围剿我们的官兵?”
裴铎纠正了他。
“现在是我们救了你,”他双手抱臂,勾起唇角笑了笑,提醒道,“马大当家的,杀你的是二当家李铁木吧?怎么,分赃不均,让人起了杀心?”
马六愣在原地,没吭声。
李铁木要杀他,确实在他意料之外。什么分赃不均,明明是李铁木胃口太大想要独吞。早知道他就不该相信这个番子。
犹豫了一会儿,马六迟疑道:“你是谁?”
裴铎蹲下身来,看着他,眉头突地挑起。
“境州守备啊,”他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轻笑道,“这不是被你们占据了境州,到现在还没有进得了城吗?”
马六:“!!!”
他还当对方不过是个眉眼俊朗的小伙子,谁承想竟然就是来赴任的境州守备!
这样一想,再看一眼脸上笑意不明的裴铎,他的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马六往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大……大人为什么救我?”
裴铎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道:“这不是赶巧遇到你们内讧了吗?否则我没打算留你一命。”
这话说得轻飘飘,马六听在耳中,却像落了个炸雷,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马六几乎在一刹那就做出了决定。
如今大势已去,又落在了裴铎手里,只有向他投诚表忠心这一条路,才能留有一条生路。
毕竟他现在并非全无用处。
境州城内还留有不少他手底下的匪兵,只要他活着回去,那些匪兵就可以放弃抵抗,让官兵进城。
然后再借助官兵之手,杀了李铁木那个番子,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大人既然救了我,想必不会再杀我吧?”他小心翼翼讲条件,“只要大人给我条活路,我……我和我手底下的兵,什么都听您的。”
裴铎笑了笑,站起身来。
留着他这个匪首,自然还有更大的用处。
匕首在指尖旋了几圈,裴铎敛去笑意,沉声道:“走,去境州,既然有马大当家的相助,今晚必定事半功倍!”
夤夜时分, 境州城静悄悄的。
马六率一行人回到了境州的东城门,大声叫骂,让守城的人开门放行。
但城门紧闭, 纹丝不动。
城内的番子和匪兵接到上面的命令,说是有官兵来袭,不准放一人进来。
城墙上的人肃然以待, 拉紧弓弦, 堪堪瞄准马背上的人。
马六举起刀, 骂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 我是你们大当家的,怎么还不开城门?”
守城的人回应:“二当家的说了,大当家出城去灭火, 不会这么快回来, 说不定你是官兵冒充的,我们今晚绝不能打开城门!”
李铁木早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马六几乎气结。
他勒紧缰绳,在城外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
另一边, 卫柘率人无声跃至城墙之上。
手起刀落,如切菜般利落, 守城的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不多久, 城门从里面打开。
一队燕州守备军悄然无声地进了城。
李铁木听到手下来报, 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他没想到, 马六竟然能够活着回来。
事情兴许出现了他意料之外的变化。
穿戴好盔甲, 他掂起鹰头刀, 大步向外走去。
外头骤然混乱起来。
原来守城巡视的匪兵, 听到了他们大当家的痛诉, 持起手里的钢刀, 呼啦啦如潮水般朝府衙的方向涌来。
连那些被关起来的妇孺也被人放了出来。
情势在向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李铁木顿住脚步,忽地转首向府衙的后方走去。
他低声命令身旁的人:“带上金银珠宝,从西城门离开,我们回有落部!”
百十多名番子骑上高头大马,追随着他,走小路避开人群,朝西城门的方向奔去。
城门大开,原来守城的人早已经被守备军带走,现下这里根本无人阻拦。
李铁木环视一圈。
破晓未至的清晨,夜色晦暗不明,周遭是沉静如冰的静默。
他挥了挥手,一马当先,率人出了城。
“城内混乱,番子虽然勇武,但数量上完全无法与马六的人对峙,他们一定会趁机逃脱,”将水囊的水一饮而尽,裴铎抹了抹唇,低声道,“要想快速回番地,他们势必要经过这里。”
这一处距离境州西城门处大约二十里路,两旁有山,地势极低。
裴铎命卫柘带了一部分守备军,随马六进了城,剩余的人手则听从他与冷枫的调令,埋伏在此地。
守备军虽然势如破竹,但与番子近身对战完全不占优势,要想尽数将对方消灭,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疾奔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守备军拉弓上箭,在清晨微明的薄雾中,紧紧盯着近前的人马。
未到暗伏圈中,为首的番子突然警惕地勒停了马。
他调转马头回到李铁木身旁,用西番语叽里哇啦了一通。
李铁木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冷冷环顾四周。
这里山势高耸,云石入霄,怪石林立,寂静无声,的确是人马埋伏的好地方。
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官兵怎么会这么神机妙算?
他们此时应当疲于应对前去渠县的匪兵才对。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沉声道:“继续前行。”
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就算是有埋伏,弓箭也不会射到他们的马背上。
话音刚落,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沿着陡峭的山壁,磕磕绊绊滚落下来,径直落在马蹄前方。
不轻不重的落地声响,一下子敲在紧绷的神经上,一行西番人霎时警惕起来。
还未来得及撤退,几块巨大的山石轰隆隆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与此同时,埋伏于两旁的守备军拉弓放箭,箭簇如雨点般,纷纷射落在西番人的身前。
为首的番子大喝一声,提醒众人应对,一时,鹰头刀击落箭簇的声音不绝于耳。
前有落石,旁有伏兵,西番人勒马后退,在躲避箭雨的同时,意欲后撤。
这里就是置他们于死地的地方,绝不能给他们逃走的机会。
刀柄压在掌心,裴铎从山石处狼跃而下,刀尖的寒光遽然闪过,映出马背上一条条慌乱的人影。
埋伏于山侧的守备军,射光了手中的箭簇,看着纷纷跌落马背的西番人,顿时士气大涨,抽出背后负着的长刀,从山上冲了下来。
西番人无法撤退,只好跳下马,探臂拔出腰间的鹰头刀,与守备军正面迎战。
李铁木双目镇静地注视着周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在裴铎闪身跃来的时候,挥出了手中的鹰头刀。
凶猛的力道蓦然相撞,发出重击的铮鸣声。
裴铎反手用刀鞘相抵,身体却骤然下压,手中的长刃横向扫出,强劲的力道势如破竹般砍向马腿。
坐骑受伤,李铁木收回鹰头刀,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同时他向前翻滚,消去冲势后以刀拄地,而后瞬间又拔刀而起,向裴铎身前逼来。
裴铎身形纹丝未动,在刀锋逼近的瞬间,迎面以手中的长刀相抵。
薄雾化成了雨丝,在眼前淅沥落下。
刀刃遽然相撞又一触即分。
在对方还未回神的瞬间,裴铎侧身稍退,以闪电之势踩上背后的山石,遽然跃身而起,抬脚踹向了对方的胸口。
强劲的力道逼得李铁木踉跄后退几步。
手腕被震得发麻,鹰头刀当啷一下落在地上。
雨丝化成连绵不断的大雨,溅起的泥点阻挡了视线。
裴铎往后退了一步。
李铁木趁这个瞬间捡回了鹰头刀。
他弓身跃起,双脚踩踏树身,借力挂上粗干,攸然翻了上去,想要借助地势的优势,从上而下进行攻击。
裴铎锋利的眉头凝起,不动声色地甩去刀身上的雨珠,在鹰头刀重重砍下的时候,用刀柄狠力扛住。
雨还在下,晨时的寒意侵人。
西番人身上穿着甲胄戴着头盔,不但抵挡住了铁质的箭簇,在这种天气下,不惧寒冷雨水,反而更有优势。
血珠在鹰头刀砍下的时候飞溅出来,裴铎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一仗,虽然他准备已经算是周全,但想要以同样数量的守备军胜过西番人,依然艰难无比。
他必须要尽快赢得李铁木,提振守备军的士气。
鹰头刀下压的同时,李铁木爆喝一声,粗臂使出了最大的力道,试图将面前的年轻男子斩于刀下。
“李二当家的,”手中抵着千钧力道,裴铎竟然勾起唇角笑了笑,十分闲适道,“像你这样功夫的西番人,西番到底有多少?”
李铁木没料到对方竟然还有闲心搭话。
他面色不改,看上去风轻云淡,力量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厉害。
“告诉你也无妨,”李铁木手背青筋暴露,不吝啬再同对方多谈一句,“乌黎部个个英勇善战,比大周的士兵强了不知多少倍!等到有朝一日乌黎部占据了有落部,大周早晚也是西番的囊中之物!”
裴铎笑了笑,手臂骤然发力,将下压的鹰头刀生生挑飞。
他跨步而上,攻势陡然加快,用手中的长刀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面对遽然挥动的钢刀,李铁木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还未来得及掏出腰间的长匕,便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
高大如塔的身躯重重砸在了泥水里,脏泥溅到了脸上。
李铁木抹去口鼻处的鲜血,在对方平复喘息的瞬间,闪电般抽出匕首来。
长匕寒光闪闪,在对方接近他的刹那,用力向年轻有力的脖颈划去。
裴铎堪堪侧身避过,手中的钢刀方向稍偏,径直刺向对方的胸腹。
手气刀落的瞬间,李铁木惊恐地瞪大了眼。
在最后的时刻,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
下一瞬,身躯如铁塔般重重倒在地上,血水泥浆飞溅了起来。
“大周的地盘,西番人永远别想染指,想要在这里称王,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裴铎嗤笑一声,凉凉道,“不过,本来我是要活捉你,非得自己要送死!”
大雨渐止,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终于突破暗沉层叠的乌云。
察觉到脸上有些凉意,裴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抹显眼的血迹落在掌心。
他眉头无奈挑起,悠悠道:“让姜大小姐看到我受伤,难免又得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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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念汐在床帐中蓦然醒来,胸口狂跳不已,额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秋月闻声而来,看到姜念汐双手攥紧了锦被,失神地坐在那里,一张小脸煞白得厉害。
“小姐,可是梦魇了?”
秋月匆匆走到卧榻旁,双手握住姜念汐冰凉的手,不由担心极了。
姜念汐慢慢缓神过来。
她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轻声道:“方才做了噩梦,梦到姑爷被西番人偷袭,险些被匕首划到脖颈……”
“姑爷肯定没事,小姐一定是胡思乱想才会做这样的梦,”秋月安慰道,“我给小姐倒杯水喝,压压惊。”
姜念汐点点头。
外头天色微亮,她已经没有睡意,干脆披衣起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旁。
“今日有书信送来吗?”
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姜念汐的情绪也慢慢好转起来。
“还没有,石虎天天去驿站那里等待。如果有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送回府里的。”
早已经习惯了小姐的每日一问,秋月简直对答如流。
姜念汐默默点了点头。
“秋月,给我梳发,等会我去陪婆母用早饭,”她站起身来,坐到妆台前,轻声道,“我每天担心姑爷的安危,婆母的担忧可能比我更多。”
秋月知道她家小姐就是这么个体贴的性子。
先前老爷来了一次,小姐高兴了好几日,只是每日晚间对着一张舆图,时不时又莫名地叹几口气。
现下这两天,舆图是扔到一旁不看了,却又做起噩梦来。
她只得祈祷着,他们家姑爷早日打败那帮土匪,尽快回来,不然,以她家小姐这个忧虑的模样,还不得生出一场病来?
这些日子,还是得给小姐进些安神滋补的药膳糕点才好。
过了几日,终于收到自境州发来的书信。
城内的匪乱已经平息,还剩些余下的事务需要处理。
书信上的字体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姜念汐在灯下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将信纸折叠起来,原样放入信封中,又锁到匣子中。
明日空闲时,还要再拿出来读一遍。
知道裴铎平安无事,她心头难得轻松畅快,连胃口都比平时好了几分,晚间还多用了几块秋月送来的糕点。
现下夜色深沉,已经到了平日入睡的时辰,她吹熄了灯,放下纱帐,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香甜,只是觉得耳旁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叨扰。
姜念汐翻了个身,把锦被拉至耳旁,继续呼吸均匀悠长的安眠。
朦胧中,只觉得有双大手按在她的身侧,稍一用力,便将她轻巧地翻了过来。
心内顿时警铃大作,但眼皮却沉甸甸的,她好不容易睁开一点眼睛,一时愣住。
裴铎那张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唇微微弯起,含笑盯着她。
“媳妇儿,睡的这么踏实?”他凑近一点,温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侧,“喊你也不答应……”
姜念汐怔了片刻,微微睁大了眸子。
“裴铎?”
“嗯。”
嗓音慵懒低沉,带着点笑意。
“你回来了?”
裴铎挑了挑修长的剑眉,轻笑道:“是,这不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姜念汐缓缓坐起身来。
因为尚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眼神带了点茫然。
她迟疑片刻,为了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犹豫着伸出手来,抓住了裴铎的胳膊。
裴铎顺从地递了过去,还贴心地把寝衣袖子忘上拉了拉。
“热乎的,活生生的夫君,就在你面前……”
姜念汐迷茫地哦了一声,眼神落在那条结实有力线条优美的胳膊上。
下一刻,贝齿咬在胳膊上,落下一排深浅不一的牙印。
裴铎轻嘶了一声,眉头拧起,一脸痛苦状:“姜大小姐,你好狠的心,这么久没见,竟然咬我……”
听到对方发出真实的吃痛声,姜念汐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
她的眼神霎时亮起来,像大梦初醒似的,两条纤长的玉臂紧紧环住裴铎的脖颈,惊喜道:“你真的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信上不是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完吗?我以为还要等很久呢……”
裴铎任她搂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事情一时半会也处理不完,我先抽时间回来,接你去境州。”
姜念汐点点头,松开他的脖子,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像许久未见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