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拈起几只成色不好的白果,放到一旁的帕子上,又换上几颗上好的果子代替。
看到裴铎进来,姜念汐眉眼一弯,站起身迎过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一连声道,“用过晚饭了吗?累不累?饿不饿?”
裴铎脱下外袍,道:“不累。几位御史才到承远,刚安顿好,忙活了一天……你在做什么?”
姜念汐接过他的外袍,放到旁边的衣架上,轻声道:“这是给我爹熬药用的药材,我准备好了,明日好为他熬药……”
裴铎道:“岳父大人好些了吗?”
“已经醒了过来,现下身体没什么大碍,情绪也比之前稳定很多。”姜念汐将放在食盒里的松仁莲虾粥端了出来,粥碗还有点烫手,她轻嘶了口气,将碗放到桌上,“给你熬的药粥,可以驱散寒气,温补肠胃,尝一尝吧。”
裴铎顺手捞起她的指头看了看,“有没有烫伤?疼不疼?”
“没事,”姜念汐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安稳地坐定,然后紧挨着他身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温声催促,“快尝尝吧。”
裴铎转眸看了那碗粥一眼。
粥里头泛着松仁黄油,鲜虾掐头去尾后去除虾线后满满当当塞了一碗,导致整碗粥看上去用料不太均匀的样子。
他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
“你亲手熬的粥?”
姜念汐重重地点头。
“官邸不比府中,服侍的人少,所以我自己动手做的,”姜念汐满眼体贴关心地望着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熬了半个时辰呢!”
裴铎弯起唇角笑了笑,“媳妇儿亲手做的,那我得细嚼慢咽,好好品尝。”
说完,拈起勺子,郑重地舀起一勺,缓慢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姜念汐:“怎么样?好不好吃?”
裴铎吃完一口,浓眉挑起,艰难地评价道:“嗯……味道很特别。”
姜念汐有些不安道:“这是我第一次熬药粥,经验不是很丰富,放了半勺盐……”
裴铎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几口,“是有点咸。”
姜念汐受教般点点头:“那我下次少放点盐,还有呢,有没有其他建议?”
裴铎长指在桌案上敲了几下,斟酌道:“熬得时间似乎有点长,好像有点……糊了。”
姜念汐:“……”
难道她的手艺这么差?!
她舀起小半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秀眉一拧,艰难地咽了下去。
“真的糊了,我还一直在粥炉旁搅拌呢,”她有些遗憾道,“裴大人,算了,下次我再给你熬吧。”
裴铎端起碗,呼噜噜几口吃完,抹了抹嘴角,道:“好不容易吃到你亲手熬的粥,怎么能轻易浪费?”
姜念汐:“……”
她体贴地倒了一盏热茶过去。
因为太咸,裴铎连喝了两盏茶。
姜念汐不好意思道:“干嘛非要吃完……不过是一碗粥,浪费就浪费了。”
“毕竟是媳妇儿的一番心意,”裴铎一本正经道,“对我这么上心,我怎么能忽视媳妇儿这样的爱慕体贴之心?”
就知道他这张嘴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
姜念汐无奈地瞪他一眼,“裴大人,谁爱慕你了?少自恋吧。”
“不爱慕我还对我这么好?”裴铎随口道,“现在想来,当初那一晚,未必没有姜大小姐顺水推舟之意……”
姜念汐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又握起拳头狠狠锤了他几拳:“让你胡说八道……”
裴铎捉住她的拳头,唇角勾起:“姜大小姐,该温柔还是得温柔点……”
说完,他伸展长腿,揽住姜念汐的纤腰,顺势把她按坐在自己大腿上。
“这边的事务处理得一段时日,岳父大人少不了要接受御史等人盘查受审,待他身体无恙,你就先回京都吧。再说还有少筠在府里,他要是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一定焦急不安,好不好?”
姜念汐思忖了一会儿,道:“我写封信给少筠,你差人送回去。御史盘查完,还会押送工部的涉案官员去大理寺再审,爹爹在返京的路上无人照顾,我也不放心。”
裴铎下巴摩挲几下她光洁白嫩的额头,低声道:“这里条件不比京都,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你的身板这么瘦弱,会累坏的,而且人多杂乱,也不太安全……岳父大人返回京都时,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不用担心。”
他下巴冒出了一点青色的胡子茬,娇嫩的肌肤很快被磨出了红印子。
姜念汐捂住额头,用纤指推开他的下巴,轻嗔道:“我哪有那么娇贵,这些事还能做得来……”
裴铎握住她的指尖,垂下星眸,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不过,岳父大人的身体重要,你要受累了……”
大约半月有余,承远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案子已经查出来眉目,因为之前保存的证据,很快查出来江大人瞒天过海,私用浸过雨水的坏木调换原来姜侍郎定下的顶柱之事,不过,因为督查不利,姜怀远一样需要进京待审定罪。
御史们先行回京,涉案的官员稍后会被押送回京。
姜怀远的身体经过调养好了大半,但还有咳疾,腿脚也不方便,被准许可以有人一路随侍。
姜念汐已经与裴铎商议好,自己会乘马车,随同在押送官员的队伍末尾,一路护送她爹。
而裴铎因为要和御史一行回京复命,得先行离开。
清晨,临行前,他不太放心,拧着眉头道:“让冷枫带人留下护送,也好一路照应你和岳丈大人。”
“冷枫带的兵卫本就不多,再分拨给我,还怎么护送御史他们?”姜念汐帮他拢好腰带,道,“再说了,御史们查清了案子,证据很重要,除非你们亲自护送左右,否则连我也不放心。”
裴铎只得依她所言。
他将放着平安符的荷包挂在腰间,思忖道:“押送官员的兵卫里也有我的人。一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就行。”
姜念汐垂下眸子,用纤指摩挲几下那枚荷包,把它端正挂好,轻声道:“好了,我会记得的,你不必担心什么。”
已经到了出发的时辰,姜念汐忍不住催促他,“不过三日的路程,很快就会回去的,不用担心。”
裴铎“嗯”了一声,道:“那你一路注意休息。”
他大步迈出门槛之前,突然顿住脚步,又返回来,大手扣住她的后颈,俯下身来,送了一个缠绵冗长的亲吻。
姜念汐险些被他亲地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眸子,娇喘急促,一双瞳眸水光潋滟,脸颊红得像涂了胭脂,手臂还软绵绵地环在他的腰间。
像是一朵任他随意采撷的柔花。
裴铎用长指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喉结滑动几下,懊恼道:“不该亲的,我突然想……”
姜念汐踮起脚,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似地回吻一下,柔声拒绝:“不行,时间不够用,别耽误了时辰……”
裴铎叹口气,从剑架上取下长剑,挂在腰间,迈动长腿走了出去。
姜念汐收拾好行装,又给她爹做了些滋补的药膳糕点,还熬好了药,用瓷坛封了,放到食盒里,可以在路上饮用。
过了午时,押送涉案官员的车队出发,姜念汐的马车一路跟随在后面。
车队前列的马车已经缓缓开始行进,姜念汐的马车暂时停在原地。
有个方脸的高大男子特意绕到队尾,在外面拱手道:“夫人,裴大人吩咐过了,您要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就行。”
姜念汐道了谢。
她掀开车帘向前方看去。
涉案官员因为并没有定罪,现下还比较自由,只有那位江大人带了手镣脚铐,坐在囚车里,以防他畏罪逃跑。
而像她爹这样的工部官员,待遇还算优厚,乘坐的是普通马车,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
押送的兵卫原是御史带来的刑部官差,这些人不同于普通兵卫,见过一些官场上的风浪,心知今日押送的是这些工部要员,说不定过段时日,对方会东山再起,因此行事上周全灵活许多。
姜念汐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一点。
~~~~
晚间,押送官员的一行人要在驿站落脚。
方脸男子在马车外沉声道:“夫人,已经给您准备了房间,请您早点休息。侍郎大人的住房也已经安排妥当,现下已经在房内歇着了。”
姜念汐掀开车帘,温声道:“有劳了,多谢。”
男子咧了咧嘴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都是属下的职责,夫人不必客气。”
姜念汐踩着车凳下来。
裴府的车夫卸了马,将马牵到后院的马槽处去喂草饮水。
姜念汐站在原地,环顾驿站一周。
驿站用来投宿的地方主楼足五层,各个房内都亮着灯,院外还挂着明晃晃的灯笼,光线大亮,照得这地方如同白昼一般。
姜念汐收回视线,问:“裴大人一行现在大约到了什么地方?”
“大人护送御史一行骑马返京,脚程比咱们快得多,而且出发的时间也早,”方脸男子估摸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道,“属下想着,应该已经接近京都郊县的位置了。”
姜念汐轻轻点了点头。
她同她爹这一行人看来会顺利得很。
只要裴铎护送御史们安全返京,她倒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姜念汐到自己卧房歇息了会儿,便端着温好的汤药去她爹的房里。
姜侍郎喝完了药,心事重重地把姜念汐叫到身旁,拧着眉头道:“汐儿,爹这一回去京都受审,什么结果也可以预料。我心中颇有愧疚,即便坐监受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倒是有一件事十分担心,一旦爹被罢职,甚至入狱,少筠的前途……他以后如何能在同窗面前抬起头来?”
姜念汐把药碗放到一旁,轻声安慰道:“爹,您别把结果想得这么坏。您现在身子骨也不甚健朗,真成了白衣,反倒一身轻松,可以好好在家里休养。少筠的脾性您也知道,虽然有时候顽皮了些,但内里宽容良善,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的。”
姜怀远叹了口气,忧心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在我眼皮子底下最能干也最信任的官吏,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素来觉得他不是贪财的人……”
姜念汐知道她爹指的是江大人。
“爹,知人知面不知心,”姜念汐劝道,“江大人辜负了您的信任,但事已至此,就不要多想了吧。”
姜怀远捋了捋胡须,道:“幸亏你和境安发现了证据,不然,这倒塌的承远塔,恐怕再难有人发现真相……”
第64章 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们……
裴铎随同御史一行人刚离开承远, 便远远看到一队府兵护卫簇拥着声势浩大的亲王仪仗,缓缓沿着官道向这边行来。
他的眉头立时拧了起来。
这仪仗看着眼熟。
裴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里的马鞭,吩咐道:“去那边看看, 是不是恒王殿下。”
身边的人领命,立刻扬鞭催马赶了过去,片刻后, 来人去而复返, 禀报道:“大人, 确实是恒王殿下一行, 殿下听说与咱们相遇,已经吩咐人加快速度追了上来。”
裴铎:“???”
好端端的,萧绍玹又出京做什么?难不成被刺杀了两次, 还没长一点记性?
恒王不久就纵马追了过来。
他头戴兜鍪, 穿着连箭簇也难以穿透的甲胄,武装得特别严实,身后还跟着数位钦天监、礼部的官员。
裴铎一眼扫过去,看到了钦天监的监正, 对方恰好看了过来,露出个看上去略显心虚的笑容, 又匆匆别开了视线。
裴铎不动声色地下了马, 对恒王拱手见礼。
萧绍玹对返京途中能遇到裴铎一行大感意外。
他从马上翻身而下, 走近裴铎身旁, 压低声音道:“裴指挥使, 本王不得不出京一趟, 并非本王忘记了此前有人刺杀本王的事, 只是事关重大……”
裴铎拧起眉头看着他, 问:“什么事情, 需得殿下亲自出京一趟?”
因为接连被裴铎所救,萧绍玹现在对他十分信赖,以往在他面前的高傲不觉去了几分,耐心解释道:“裴指挥使有所不知,这行宫里的承远塔是应僧人建议,为我母妃消灾父皇祈福所建,现在突然倒塌,钦天监近几日观测到星象不吉,实在不妙。应监正所说,解决之道,必须得皇子亲临承远最大的庙宇上香,方能解开其中不利……”
这种话,一听便觉得忽悠的成分居多。
听完,裴铎抬眸冷冷扫了眼监正。
先前地动预警一事,钦天监又得到了永淳帝的信赖,现在提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解决之道,皇上和贵妃娘娘竟然深信不疑。
察觉到裴指挥使锐利的眼神,监正大人抽了抽鼻子,不自在地看向一旁。
裴铎思忖了一会儿。
贵妃娘娘独得圣宠,宜阳侯府荣宠无双,还有什么需要消灾的地方?区区几句僧人的话,也值得大兴土木,修建一座耗费巨资的承远塔?
现在承远行宫出了事,恒王竟然头脑一热,不顾安危又出了京,真是够心大的。
裴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中的马鞭。
裕王能轻易放过萧绍玹难得出京的机会吗?
萧绍玹看裴铎一时未出言,压低声音神秘道:“裴指挥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先前从南都返回京都的时候,皇兄说是要平匪解救穆姑娘,但本王后来也查了个清楚,穆姑娘早就逃婚了,可见,皇兄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事我私下向父皇告过状,父皇已经严厉斥责过皇兄,勒令他不准离开王府一步,待张首辅同意,便会让皇兄去藩地……”
裴铎:“……”
这个脑子,想事儿也太过简单了吧?萧绍玹身边的幕僚侍卫,都是吃干饭的吧?!
他不禁有点怀疑,即便皇上把萧绍玹扶上皇位,凭他这个脑子,也未必能坐得长久。
“既然这样,恒王殿下身边有亲卫随行,又做了万全准备,还是尽早返回京都比较好,”裴铎拧眉提醒一句,“微臣还要和御史大人们同行,大人们是文官,赶路速度慢,就不能与殿下同行了。”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前面的方向,道:“殿下再赶五十里路,前方有驿站,微臣和内人住过,安全舒适,还可以放心……”
萧绍玹本想邀裴铎同行,但看到他有极为重要的差事在身,踌躇一瞬,只好道:“那……本王就先率人返回了。”
“殿下,慢着……”
裴铎打量了恒王一行数百府兵,虽然个个腰佩长刀弓箭,甲胄在身,但功夫未必比得上武骧卫。
“冷枫,护送恒王殿下回京。”
只要暗影离开了大周,即便是裕王派府兵亲卫伏击恒王,冷枫也足以应对。
“不过,我要跟殿下换个人,”裴铎勾了勾唇角,转眸看向监正,“让监正大人随我等同行吧……”
~~~~
夜色逐渐降临,几位御史大人不堪奔波劳苦,裴铎吩咐众人先在客栈落脚休息。
御史们自去用饭,钦天监的监正却被带到了一间客房内。
几个兵卫气势汹汹地守着门口。
监正知道不妙,但又一时离开不得,凉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心惊肉跳得差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裴铎推门进来,眸光沉沉地扫过对方的脸,大马金刀地拉开椅子坐下,直言道:“监正大人,咱们也算有几分交情……”
这话一出,监正的脑门便开始冒冷汗,没等裴铎再问出什么话来,监正很没出息地一股脑说了出来:“裴指挥使,我受过你的恩惠,这事瞒不了你……把承远塔倒塌和星象联系在一起,是裕王殿下的人指使下官做的,下官别无选择啊……”
裴铎冷冷盯着他:“裕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监正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嗫嚅着道:“这……下官怎么会知道呢,下官胆子小,听说恒王殿下出了京都,下官就已经胆战心惊了……”
裴铎默了默。
总归今晚是个好时机,看来等萧绍玹一行人在路途上休息之时,萧暮言的府兵会动手。
如果单是裕王的人,倒也不必怎么担心,冷枫已经被派去随行,护卫萧绍玹一行顺利到达京都总不会出什么问题。
思忖片刻,裴铎锐利的双眸扫过去,“监正大人还知道什么?”
“下官只知道这一件事,其他事都不知道啊,”监正头摇得像拨浪鼓,冷汗涔涔往下流,“裴指挥使,就是这件事,也是受人胁迫做的,下官委实不想卷入这等漩涡之中啊……”
没听监正多言,裴铎抬腿迈了出去。
这事仔细想来有蹊跷。
无论从数量还是身手上来说,萧暮言的府兵与恒王的府兵水平未必相差多少,这次他即便伏击恒王,极大可能也不会成事,为何他要冒这么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