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四月间,许嘉在轮值禁中时,连续两回发病晕倒。上峰光禄勋庐江长公主自然不会再让他参与值夜。
禁军校尉不参与值夜,或者说连十日一轮的值夜都参与不了,这位置基本也就到头了。
许嘉回来太尉府禀于父亲身前,“阿翁,族中子弟虽也有不少任职朝中,然只有我一人得以行走禁中,侍奉御前。若我此番卸下禁军校尉一职,您岂非孤立无援?还望阿翁想想办法,让孩儿留守原职。”
因许嘉屡拒婚事,大半年来父子间鲜少过话,这厢为家族前程,许嘉主动言语,许蕤稍显欣慰。
他有三个儿子,都有胸痹之症,这个小儿子是患病最轻的,确实不能丢了差事。然开口却还是质疑,“难得你留恋权位,可是还对那穆氏女念念不忘?我可听说了,你最近的一回发病,是领了椒房殿那条路。以往那处从不没给你安排的,阖宫就属那处椒花甚浓,龙涎弥漫,你该避之。”
“这不就是了吗?”许嘉病发未愈,开口还在喘息,“以往阿翁任光禄勋,自是您庇护孩儿,为孩儿避开路线。可如今孩儿的直属上峰是庐江长公主,要不您去同长公主打个招呼,通融通融!”
按理,凭许蕤的资历和威望,寻长公主论这么一桩事实在不是甚大事。但如今时下,许蕤难免想起死去的温颐。
换言之,这桩事但凡长公主有心通融,在擢升三千卫填补的时候,便早就无声无息地一并安排妥当了,根本无须他这会舔脸去求。
故而此路行不通。
此间道理,见父犹豫,许嘉便也想明白了几分,缓了半晌道,“若如此,孩儿去辞了这差事吧。南北营中尚有阿翁门生,您挑个合适的荐上去。”
许蕤看向儿子,“没了这差事,你见穆氏女可就难了。”
许嘉嘴角浮起苍白笑意,“不辞了这差事,孩儿见她,也只有在这般冒着发病的危险行走于椒房殿前后时,或许才有机会看到倩影半侧,玉容一抹。”
“她有心避我,不如不见。”
“这么多年总算想通了?”许蕤有些不可思议。
“没有想通,不过是我这幅身子不争气,连只影片形都不可得。”许嘉自嘲道,“就这样吧,我去向陛下请辞。”
许蕤见儿子这幅样子,便知辞了差事也难忘穆氏女,不会应婚就范;且还有薛氏权重被外调京畿在这事在前,他哪敢再轻易推荐自己人;何论禁军五校尉的推荐权在光禄勋,任免权直属天子,使不得。
思来想去,许蕤否决了儿子辞官的建议,道是,“罢了,左右不过十日一值夜,为父代你去,你且安心修养一段时日。”
“这——”许嘉哪里能同意,“阿翁才从脱了光禄勋一职,去太尉职上,可以不必值夜,再者您到底上了年岁……”
许蕤摆摆手,“就是因为才脱了光禄勋一职,若陛下不擢升我为太尉,那阿翁不还是要轮值?再者,你也说了,阿翁这个年岁,如今又是太尉职,谁还能真让我带队巡夜。陛下也开不了口! 左右在禁中应个卯便是。”
这般做,既保正了禁军校尉职仍在自家手中,且许嘉身子弱,不为天子忌惮,同时还能搏个好名声,再好不过的法子。许蕤当即定下,此谏上呈天子,果然得应。
是故,自神爵二年五月开始,数月间,太尉代为值夜。天子体恤老臣,曾给他置塌中央官署清辉殿,长公主见天子如此行事便也会意,少排其值夜。一般上半夜过去,便令他休息。
十日才轮一回,一回不过半夜,按理这差事不伤身。然还不到两月,许蕤便出了意外。
彼时正值六月下旬,暑气最甚时。
皓月长空,星河倒挂,夜中依旧暑气腾腾,不得人安睡。
天子也难眠,出了椒房殿漫步夜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央官署。时值许蕤值夜,许是暑热之故,晚膳后头目晕眩,本已梳洗上榻,闻天子至,当下披衣来迎。
明明天子甚是亲善,虚扶免礼,勘茶赐座。但许蕤心下跳动剧烈,惴惴不安。
实乃天子这晚同他论起了先帝。
不知是如何起得头,但记得那女君起身立在殿门前,负手看月朗星稀之夜空,“朕今夜难眠,原是司膳处之故,晚膳上了一道水饮饼。”(1)
“水饮饼是父皇素爱的膳食,朕便想起父皇了。”江瞻云转身看许蕤,“朕记得太尉也喜欢这道饮食,当年父皇每逢节宴都会赐给你。”
“臣、感念先帝恩德。”屋中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升腾,许蕤随天子起身,幸得面目被雾气挡住,掩盖他的局促。
“朕带了些过来,太尉与朕一同用些。”天子返身回殿坐下。
宫人奉命入内,布膳奉肴。
【卿今用几碗?】
【回陛下,两碗有余。】
【不如朕,朕三碗已毕。】
【给光禄勋添上,他胃口还没打开呢,在这处,许你敞开了吃。如今朕不得饮酒,膳总要食饱,你陪朕用!】
【来来来,盛之,先用膳,暑天膳食无滋味,朕让他们冰镇的,点了花椒油,快尝尝!】
【味道如何?】
【妙,甚是开胃。要天天有这水饮饼,臣宁可夜夜来禁中值守!】
【少哄朕!到时你家夫人定来向朕讨人,你又一派两难姿态,朕还不知你!】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六月天,也是这样的流萤夜色,沧池水粼粼,蝉鸣蛙响不绝,承华帝在清凉台看见巡夜的臣子,将他拉来共膳。
君王有疾不能饮酒,他值夜也不得饮酒,便分食一鼎水饮饼。
禁中值守的禁卫军待遇很好,巡夜期间有专门用膳休息的时辰。但没有人比得了他,他饮天子水,食天子膳。
一鼎水饮饼薄如韭叶、莹白如玉,片片舒展通透,泛着温润光泽。有热腾腾鸡汤作配,浸汤后软韧带柔,氤氲烟火气;有椒油香醋碎冰点缀,麦香绵长,醇鲜四溢。君主两者皆备,也会提醒他若近来脾胃不好,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卿如今年岁,不可贪凉,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面从鼎中出,汤入碗盏中,热气缭绕,许蕤愈发晕眩,耳畔萦绕君主声响,竟全是昔年先帝之语。
“卿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爱卿深夜值守,辛苦了,快用吧。”
“快!”
君主将碗盏推来身前,映入他眼中一截玄色滚金的袖沿,袖口祥云日月纹以金线织就,绵密繁复、精致华贵,泛出冷金色的光,蛮横刺痛他眼眸。
他顺着那袖口、臂膀、肩头一路看上去。隔膳食之香气,汤水之热雾,忍过头脑之疼痛,双目之模糊,依稀看见一方天庭光洁饱满,一双凤目熠熠生辉,一寸眉宇英气逼人,所见之处皆是龙威赫赫,傲视万物。
“陛、陛下……”他忽地跪下身去,以头抢地,不敢抬首视之,只有颤颤声响回荡,“臣拜见陛下。”
有那样一瞬,清辉殿中只有他一人之音,无人应他话。他有些回神,许是在垂地的视线中,看见了龙袍之下的一双凤头履,辨清了今夕何夕。
但得了这个清醒,一时间竟更不敢抬头,亦不知要再说何话。
殿中静可人噬。
能听到他的喘息,还能听到他鬓边汗水落地,“滴答”一声,洇湿青砖。
“不过一碗汤饼,太尉无需如此大礼。”女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玄金袖摆微荡,从袖口伸出一只手,似飞龙收起神通,化作金蛇吐信。素指轻抬原是“平身”的恩德。然许蕤头昏眼花所见,当真蛇喷毒物,晃得他一个激灵,强撑劲道,“多谢陛下”脱口,人也脱力。
“用膳。”女君如父,一脉相承,尚是温和模样。
含笑不见也不顾他神态几何。
许蕤缓了片刻,归来席案,味同嚼蜡用下昔日最爱的饮食。
膳后天子归去椒房殿就寝,他却没有了睡意,尤觉头疼愈重,胃胀胸堵,踉跄没有走稳,一头栽下。
太医令过来就诊,搭脉后道是中暑之故,只需修养便好。
翌日天子闻言,派大长秋文恬入太尉府问候,许蕤谢恩领旨。确不是大病,养了几日倒也好了。
反而是许嘉,胸痹之症缠绵日久,受不得劳累,如此依旧由许蕤前往。
许蕤病重是这一年的中秋之后开始的。
每月更换轮值日期,八月里许蕤的执勤日乃逢六。
八月十六这晚,他又开始如六月里那般头脑胀疼,本能觉得是中暑之故,遂让太医令开了一剂药来喝,饮下就寝,一切无恙。
然明明困得厉害,人也疲乏,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巡逻禁中。待过沧池,经宣室殿,月色朦胧中,竟见阶陛人影浮动。
那影阔背朗肩,臂舒腿劲,随意坐在月光稀薄的台阶上,手中握了一杆笔,笔尖还是湿的,蘸足了墨,一滴正落下。
“陛、陛下——”许蕤往前疾走两步,又擦了把眼睛,再看宣室殿门口空空如也。身后列队的禁军随上来,他回首问,“方才可看见这处有甚?”
在此值守的三千卫,和跟随他而来的禁卫军,都摇首道什么都不曾看见。
“怎会什么都……”他话吐一半,猛地看到阶陛稀稀落落几点殷红,拿来都尉手中灯笼照过。
俯首又用手去摸,湿的。
是……血。
“这处是方才穆桑姑姑过来给陛下取笔墨不甚慎落地,染了朱墨,已经传人来清扫了。”一首领道,“太尉大人,方才您看到的可能是穆桑姑姑。”
“穆桑?穆——”
这个姓氏在他口齿间反复,他的眼前一片鲜血飞溅,是那年未央宫中的亡魂重返人间。
他脸色不好,冷汗淋漓,下属传了太医令,依旧只道暑热之故。
终是在宫中行走多年,历经世事之人,许蕤回想近来诸事,翌日下值,偷偷带出了当晚所剩的一点饮食和茶水。
后又请来城中名医检验,然除了饮食因天热之故发馊,并无沾染任何毒药。膳食无毒,原该是好消息,却重创了许蕤。
让一生持枪握剑、不惧鲜血的人,开始迷信鬼神。
寝屋中人依次散去,容他休息。
他没头没尾道,“昨日是几时?”
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走在最后的许嘉回首应话,“昨日是八月十六。”
许蕤原本已经褪尽血色的脸愈发青苍,没有再说话,只呼吸一阵急过一阵。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六,先帝崩于昭阳殿,穆辽身死未央宫。
许蕤这一病,好好坏坏,竟有小半年之久。期间,除了南北营中几个弟子前来看他,请他为纳新之事帮衬,他见了,旁事一概未理。
右扶风等人来过两次,都被他婉拒,见他们便让他想起杨羽一行,想起杨羽,自想到沾染御座的明氏。
而纳新之事,左右是说上一两句话的事,且若是真有学生家族中人去了帝王塌,与他也是可以探知天子举止的一道途径。
当下,他最需的就是知晓天子心意。
病情在转年神爵三年开春后好转不少,却未容他舒坦太久,三月里便爆出了齐御侯之死的案子。如此推枯拉朽,三辅落马,贪污案清,脏银封缴,桩桩件件累他寝食难安。尤其是三辅的倒台,他们原是知晓他与封珩皆受行贿,被审之时没有理由不将二人吐出。却未想到,七月结案,封珩和他都安然无事。
连这样大的事天子都不追究了,他便彻底安了心,谁曾想将将百日过去,秋冬更替、寒气愈盛之际,在这城郊北营之中,天子旧事重提。
阶陛上三千卫随手势分列两道,江瞻云从浮殿起身,走近阅兵台,眺望台下正在受阅的数百兵甲。
铠甲银装,刀戟森森,吼“冲”喊“杀”,声震九天。
“领头的九人可都是太尉学生?”
“昔年臣教导过一二。”
“那人叫甚?”江瞻云抬手指过去,“左起第二个?”
“白霖,有百步穿杨之名。”
“第四个呢?”
“徐、徐文。”许蕤顿了顿,“是难得的儒将苗子。”
“第六一直到第八,又都是谁?”
许蕤喘出一口气。
江瞻云目光还在三人伸手梭巡,“怎么不说话?太尉不认得?”
“认得……”许蕤呼吸愈急,“王扶、王提两兄弟,最后一个是萧育。”
此五人,皆是去岁纳新时,入了太尉府寻他通融之人。他是帮忙打点了少府卿,但投其所好,几幅字画,三两姬妾的事,化作银钱不足一斤金,原是天子睁只眼闭只眼、可大可小的事。
何足这般大张旗鼓单而论之。
但是若为当年事,要论罪于他,三辅的口供岂不是更直接?
许蕤当下来回思索,难测君意,只在微抬的视线里,见女君侧颜,目光深似寒潭,琼鼻挺如山脉,负手挺立背似苍莽森森里一柄竹剑。
凌厉已经逼近先帝。
威压世人。
世人仿佛忘记她年岁,她不过二十有六,尚是花信年华,人生未过半。
“三辅亲供,军中不净,北营之中便是这五人。”
“不不,陛下,此五人乃是为纳新之事寻过臣,他们同……”许蕤话说一半顿住,神思在寒风中反应过来。
天子能把入他府门的人摸得这般清楚,分明是知晓他们入府的目的。但这会却偏要把另一重罪按在他们身上,难不成——
“三公位上,令君年迈,鲜少来尚书台。原本还有个御史大夫,如今也走了。太尉独在三公,可寂寞?”
许蕤凝神闻她一字一句,辨她其中意思。
这番话,只有第二句话才是天子要传达的信息。
——薛氏权倾朝野,门人遍布禁卫军、南北营,所以如今被调出长安,还是去得青州那般清苦之地。
薛氏阖族,薛壑,还有恩于她,尚且架不住皇权凌压被驱出长安。那自己呢,于她莫说恩,分明是仇,是恨!
“太尉——”鬼魅般的声响又在风中想起,“你说不是,那三辅供出的不是他们,你说是谁?”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盈盈望着他。
风一阵阵地吹,天幕低垂,铅云压城。
“朕闻你近来多病,许校尉也身子不爽,不似他们那般矫健强壮,朕很是忧心。”
这话是反的,许蕤能听懂。
“陛下——”许蕤拱手道,“您说的不错,这五人,还有南营中三人,确实不净,臣有证据,容臣整理后不日便上禀。”
“城郊风寒,就要落雪。”江瞻云幽潭一样的眼眸中荡开一丝笑意,“太尉先回吧。”
许蕤退下去,同疾步上来的长公主擦肩而过。
“陛下,楚烈回来了,见吗?”
“楚烈?”女郎转过来,脑海中浮起“青州”二字,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书卷里水患种种险情,终化作青年一张模糊的面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然抬眸见得庐江含笑神色,便知楚烈带回的是好消息,一时间笑靥明媚似朝阳,眼波脉脉如清溪,“快传!”
“算了,人在哪,我自己去见他!”话落,提裙跑去了。
第75章
北郊的军演还未结束, 羽林在阶,虎贲列台,銮驾依旧设在浮殿之中, 然天子却已经策马离开。
她本是乘辇而来, 冕服加身, 簪冠规整, 一身袍服丝滑无褶, 静似明镜立堂,动如平湖微澜。
这会人在马上,风过林梢, 吹得她衣袂翻飞,发髻蓬松。潇潇落叶漫天飞舞,落地时有一点金光璀璨, 一点碎裂回声,是她髻上黄金钗,白玉环, 经不住疾奔颠簸, 接连散落。风声呼啸, 腰间成套的玉珏环佩更是叮当作响, 交汇成伤情又动人的曲子。
“灞桥柳,车辚辚, 风卷旌旗尘路遥。”
“雁过也, 影迢迢, 欲托尺素恨云高。”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 此心可鉴暮与朝。”
日暮下,半道上,赶车的老人驱牛避在路侧,牛背上的女郎咿呀吹着离人曲。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数十骑卷土携风过,曲声破风荡天在回响。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