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循闻话,眼角顿堆笑意,抬手将茶饮尽了。
四月中旬,距离上次聚众州牧府门外,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只是这日在此聚首的人数要更多。
还是为抵抗缴纳赋税而来,话语声声都是民间疾苦。
“大部分还是上回的人,只是多了六成以上。”薛允随薛壑站在阶陛上,扫过四下民众。
“为首说话的还是那些人吗?”
“是他们。”
薛壑往前走了一步,“本官想问问,你们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今岁要增收赋税的?”
“大修金堤要多少银子?咱们这有多穷谁不知道?你们一贯的说法,为我们修堤坝,我们就应该处出钱!”
“就是,我们又不是没听过,关键你们修了吗?”
“好不容易冯善人要同你们一起修,这才开了个头,你们又停下了。就想着搜刮我们的血汗钱!”
“停下是因为气候的问题,这一点之前就说的很清楚。再者,根据司天鉴择的日子,四月廿五就会重新开工。怎么,这处诸位不知道吗?”
“四月廿五,那不就是四日后?”
“这是真的假的?”
“官府不出榜文,我们自然不晓得!”为首那人冲着薛壑道。
薛壑看他一眼,“那官府也没出榜传令,说要增收赋税,你们怎么又知道了呢?”
“这——”诸人面面相觑,有人嚷道,“我们猜的,我们自己分析的,有本事你说不会收我们赋税。”
“不收赋税这事,本官没有权力决定,因为这是你们作为大魏子民应当承担的义务。”薛壑顿了顿,在民众变色前,继续道,“但本官有权力在特殊时期不增收赋税,也可以在一定的年限内不收赋税。譬如保证今明免除青州赋税,如此算上去岁,青州便三年不收赋税,诸位觉得如何?”
“这……当真吗?”
“为何不当真?”薛壑笑道,“本来就要发榜公布免除赋税的事,若非你们这会在府衙前要面见本官,本官都落印了。”
“冯善人明明说薛州牧一定会征收赋税,还说会增收,可是你看这榜文果然都出来了!”
“是免除赋税,免除赋税!整整三年啊!”
“有印吧?有没有印,不会再诓我们吧?”
“有印,有印,是真的,薛州牧免了我们三年赋税。”
“所以这冯善人说的也不是全对吗?薛州牧瞧着是不错的官,没冯善人说的那样,同以前那些做官的一般!”
“这薛州牧才来多久,冯散人照顾我们多久了。”很快有人反驳,“难不成薛州牧不修金堤了,所以不急着钱谷?”
“肯定是的,他啊得了这么一个贤名,后续还得需要冯善人去修。这样算来,花的不还是冯善人的银子?”
免三年赋税的榜文首贴在临淄县长街,后传达诸郡,传遍整个青州。而很快,议论之声在金堤畔响起。
“这金题维修怎不叫我们的?这些人都是哪里来?”
“是啊,廿五当日,开工重启之日,冯善人就没来。说是州牧府主领修缮金堤,暂时不需民众间参与,让百姓修养声息。”
“我看有些不是我们平原郡的人,眼生的很。”
“仿若是千乘郡的,我方才借故与他们搭讪,听口音是那处的。”
“看,看那处!那身形仿若都是些兵士,军爷。”
“我仔细打听了,薛州牧引了外郡的民众和戍卫的兵甲轮流维修金堤,所以这工钱都是翻倍了给的。说实话要这样还不如雇我们呢。我们如今无甚活计,州牧又要多出钱谷,岂不两败俱伤!”
“对啊,我不要两倍工钱,原价就成。而且我听说因为用的是这两处人,所以工钱每三月就结一次。人员则是轮流的,上工尽心者还有奖励,也可继续下月工事。”
“三月就结一次工钱?这真的假的?”
“这到八月就能见分晓。”
“其实上回说了,服徭役是我们应尽。薛州牧也免了我们赋税,我们是不是该去帮衬些。这七八月一旦黄河决口,我们的家可都在这……”
“冯善人说,薛州牧会收赋税,还会增税,可是并没有;冯善人又说,免了我们的税,薛州牧就不会维修金堤了,可是如今修缮最勤的就是他了。这处的工人说了,他每个三五日就会来一趟,住上一两日,和民众同吃同宿,半点架子都没有。”
“好了,他才来多久,冯善人照顾我等多久了?再看看吧!”
从州牧府门前,到榜文处,到金堤畔,多番议论纷纷的都是冯循家的佃户。冯循待他们所不算多少,该交的田地租金依旧要上交,甚至一年比一年多。但相比其他的百姓,他们的日子已经好过许多。至少这数年来,无论是水患还是战乱,他们和家人至少都活着,勉强能吃饱肚子。
此番在堤坝畔看了会,各自默不作声地散了,偶尔一两人忍不住回首多看了两眼。
暗卫回来州牧府,将这一切一字不漏报与薛壑。
彼时已是六月盛夏,又要面临暑天黄河决口的危险。薛壑将将和诸官商讨完预备方案,一抬头便见正午的太阳滚去了西头,遂挪来亭中树荫下纳凉。
闻暗子的话,缓缓舒出一口气。
州牧府确实数次讨论准备征收赋税的事,最早从今岁正月就商讨过,后来二月、三月又拿出来讨论。但原都是薛壑故意为之。
“我看明白了,你这是要慢慢消耗掉冯循的威望。”薛允煮了去火的茶给他,“所以故意两次三番透露假消息给他。如今看来,还是有效果的。但是既然有人在给他传话,想来是官员中依旧不干净,且还是能入的州牧府的官员,可要查一查?”
“百姓奉之神明,是因为此地魑魅魍魉实在太多了。少有一个恶鬼伪装一下,便成神佛。他既然能以民心做盾,我也能以民心为矛,戳他心肺。原也不用动他,只需慢慢出现一个比他更能给予民众希望、活路的人,他的菩萨像自会慢慢瓦解。”薛壑接过茶盏,水入口便蹙起了眉,呼气搁在一旁。
“怎么了?”
薛壑摆摆手,“有些上火,口中生了泡,饮水也疼。”
“那慢些喝。”薛允看他眉间宁川,松泛不过须臾,叹道,“可是愁下一轮的钱谷?我还那句话,这是国事,没有你一人承担的道理。你也承担不起,得上报陛下,让朝中出银,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大修金堤,去岁就核算过,至少需要四万斤金,而每年的小检则只需五六千斤金。薛壑去岁来这处,州牧府府库中就九千多斤金,尚不足一万。这一万斤金需要分配与青州七郡军事戍边、灾后重建、田地灌溉等诸多事宜,平摊到水利维修上一郡不过一千斤金。
薛壑如今手上的这笔钱,除了原本府库预备的款项金,加上前头官员的捐供,还有就是四月初,他写信于京畿的薛均和益州的胞姐,变卖了薛氏正支一族的私产,后郑氏一族亦帮衬些许,筹来了一万金。但若只是用于金堤小检,尚且好说,这般大修……他又免减了接下来两年百姓的赋税!
“还有,至此出资,你完全可以放出风声,是你私人聚集,全都是我们薛、郑两氏所出。”薛允叹道,“不是叔父要给自己家族邀功,只是这样你在青州也能走得顺畅些!百姓也能多支持你一些!”
“我要百姓的支持作甚?”茶已经有点凉了,薛壑端来小口慢慢地咽下,“百姓眼里,我代表朝廷和陛下,与其我自己好走,还不如她好走些。她走得顺畅,皇令之下,我自然不会艰难。若单单一个我……”
能走到哪里去。
后半句话薛壑在心里说。
此番筹资半点未提他自己,于百姓而言,只当是朝廷拨款。原还存了他一桩私心。
私心想着,她对薛氏的忌惮能少一点。
他们,就还可以……还可以近一点。
夕阳西下,一襟霞照。
离别的日子愈久,他便愈发觉得日子难熬,熬过青州的清苦,熬过异地的荒芜,熬过政务的繁杂,熬过许许多多的困厄苦痛。
偏熬不过相思。
这厢出口“陛下”二字,他便已看见她面貌。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她将益州玉还给他。
给他海阔天空。
明明是那样霸道的一个人……
听说去岁九月她已经开始纳新,她在往前走,本该往前走,是极好的事。
“御河!”
“御——”
“叔父!”薛壑回神道,“你放心,我有数的。今岁年终计,我会上报朝中,让朝中拨款大修金堤的事。”
他能力有限,为她挡过这两年,容她喘息,后面终还是需要更大地支持。
然还未到十一月上呈年终计的时候,八月里,楚烈便奉皇命而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州近年以来,汛期水患屡发,河堤颓圮,田畴淹没,黎民流离失所,朕心深为忧戚。
兹特命青州牧薛壑总揽修坝要务,督造坚堤固坝,务使疏水有径、挡洪有障,绝水患之扰。朝廷念此役事关重大,特拨付黄金五万斤,专司工程用度,由卿派员专管,分项列支,不得分毫挪移、虚耗克扣。
尔当恪尽职守,严督工期,早日功成,使青州百姓重返家园、安居乐业。
薛壑闻圣旨入府时,人尚在金堤督工,疾马归来。一时袍衫染尘,蓬头垢面,楚烈都没能认出他。惹得座下三千卫还拦了他一把,直待见了令牌方半信半疑容他入内。
而这日楚烈第二回以为自己看错,是在薛壑接旨的一瞬,咫尺的距离,他看见七尺儿郎红了眼眶。
“她、陛下怎会想到修金堤的?小检是自然,怎会想到大修的?”之后,府中小酌,薛壑忍不住问道。
这钱拨的太过及时,所想又实在有些同自己心有灵犀。
薛壑又急又喜,忽又问,“朝中哪来的这笔银子?这样拨出来陛下可为难?”
楚烈有些发愣,看着他似在问我当先回哪个问题的好!
“拨出这笔银子,陛下还能周转吗?”若不行,可以分回去一半,反正大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陛下很好!”楚烈安抚道,同他讲述了这笔钱谷的由来。
乃三月十五齐夏暴毙后,三司联审,根据廷尉府仵作验尸,证明齐夏死于内脏破裂,致命伤是后心的一脚。
而齐夏临死所言,踢他的依稀记得只有一人;仵作亦证明根据衣衫脚印、伤口力道,确实是一个人所为。
如此,当日打他的钟敏和孙乾二人顿时为了活命,开始相互扯皮。
毕竟将一个顶撞了朝廷重臣的内侍打一顿算不上大事,但打死就是另一种性质了,是要抵命的。
何论还是天子宠侍,实乃满门抄斩的大罪。
如此孙、钟两家为保各自子嗣和家族,斗得水深火热。
江瞻云却一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招来了三辅之中未曾参与这事的张镰关了两夜。第三日的时候,孙篷第一个入宫,说是欲要戴罪立功,说出了承华末年,贪污事宜,并交出了所贪钱谷八千斤金。之后他的口供捧于其实不曾开口的张镰看,张镰供认不讳;紧接着,根据二人罪行,钟毓也被下狱。
至此,牵出萝卜带出泥,承华末年的贪污,除了这三位九卿外,其下还有三十余为官员上了天子卷宗。因大魏有赎刑,罢官之后为减少牢狱之灾,除了被判死刑的京畿三辅,其他人都被允许进行赎刑。
是故从脏银到赎刑银到去岁的纳新的贿赂银,共有八万多金斤入了国库。
“这案子因为还牵扯到纳新之事,所以审了三个来月,三司都熬掉了须发。”楚烈道,“但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银子一理出来,陛下便赶紧让臣护送过来。其实本来要给大人六万斤金的,但后来陛下又收回去一万,说您……”
“说我甚?”
“陛下说,您本事大的很,到处能筹钱,原无需她费心,没必要多给!”
薛壑一愣,反应过来赶紧低头把酒饮了,掩盖骤然烧红的耳根。
“这处怎么还扯到纳新……”缓了片刻,薛壑吐出这么一句话。
楚烈搞不清也习惯不探寻君上行事,只实诚道,“这处是因为很多人贿赂齐御侯,想通过他进行打点。后来不知怎么陛下晓得了,便趁着处理贪污事宜,一并处理了。”
“对了!”楚烈饮干杯中酒,似想起些甚,“因为贿赂的人太多,陛下雷霆之怒,直接取消了今岁的纳新,一个人也未被择入内廷。还把宗亲卿和少府卿骂了一通,让他们好好处理此间事,说什么通过钱谷入她身侧,什么安全要如何考量,反正骂了他们一下午,最后道是处理不好就永远别纳新了。”
“今岁无人入内廷。”薛壑呢喃道,起身给楚烈斟酒,极热情友善地敬了又敬。
楚烈在这里足待了一个月有余,直到九月初,汛期过去,黄河没有决口,诸人都松下一口气,方向薛壑请辞。
薛壑一路送他至城门口,目送他离开。
直待人影不见,心中空落落一片,竟翻身上马,扬鞭疾追。
城郊十里处,追上楚烈。
“薛大人还有何事吩咐?”楚烈下马迎他。
九月秋风萧瑟,吹得青年两袖鼓圆,鬓发微蓬。青州的风还带着特有的咸味,刮过眼便通红,这日还逼出了薛壑的眼泪。
所幸没有落下来,只让一双星眸起雾,掩去剑眉锋利,剩得柔情满怀。
【陛下可预备诞育子嗣?】
【御史台有没有按时劝谏,绵延国祚也是君主的重要职责。】
【臣在此定尽心竭力,不负君恩。】
【劳你和她说,不必挂怀,臣一切都好……】
想说的话、理智的话有千万句,然最后出口,却道是,“臣去岁忘了遥祝陛下生辰,今岁,明岁,来日年年岁岁恐也不在京畿。劳您和她说——”
“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臣备了礼物,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年,都有。”
趁雪未落, 天子携太尉来北营视察。
三月齐御侯的暴毙, 接连牵扯出多桩贪污事宜, 除了京畿三辅及其以下官员, 传闻还涉及南北营中的禁卫军。但案子已经在七月全部结案, 并没有任何南北营的官兵受到牵连,谣传也当不攻自破。
身为太尉的许蕤原本已经松下了一口气。
论起他,世人眼中可谓风光无限。
自前岁神爵元年温太常落水, 他救护及时虽终未能挽其性命。但天子体恤,依旧念他苦劳,擢升为太尉, 许氏遂一跃成为长安中最荣耀的一族。
但也有人为之叹息,因为许蕤的身子一落千丈,明明权柄在手却力不从心心。传言说是因为没能在昆明池上救下太常, 愧对温令君;又有说是被昆明池上寒气所侵, 到底也过了天命之年, 难抵岁月。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乃心病累及躯体,遂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确实是因为温颐之故, 倒也不是因没有救下之故, 他根本也不敢救。当日情形, 他离其甚近,看得仔细。跳入水中的三千卫哪里是去救他的,分明是催速他的死亡,分明是天子在报昔日之仇。
——御座上的女帝开始清算往昔。
许氏底子再厚, 也厚不过温氏,可是她却在众目睽睽下,以阳谋断了温门命脉。
昆明池宴散去,许蕤心神就有些不稳。欲寻温松不得见,寻了封珩更是颓唐,剩下右扶风等三辅只是贪污不曾参与当年那桩事,寻之无用。
正彷徨间,擢他为太尉的旨意便下达了。又看温门仍在,封珩无恙,天子忙于削减薛氏羽翼,他便心下稍安。暗忖或许在天子心中,如日中天的薛氏比他更具威胁,天子提拔许氏乃为了制衡之用,毕竟他尚有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中。再想禁军五校尉,去薛氏三人,擢三千卫四人,唯剩自己儿子许嘉依旧是禁军校尉,雷打不动。如此来回思索,只慰己莫念旧事,往前走,来日路携家族尽心以报陛下。如此思量,心境平复些,他的身子也就慢慢有了好转。转年神爵二年三月起,如常参与朝会论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