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颐回去舱中坐下,隔帘看隐约的轮廓。
昆明池两岸熏炉点香,催百花盛开;沿岸钟鸣罄响,百戏争相。波分两道,舟行无阻,一切顺遂吉祥。
今日过去,来日、来年、来生,他会补偿她,效忠她,再不会……
“舟怎么停了?”侍从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
“船舱进水了!”这一声如锤敲在他心头。
然来不及容他细想,整个舱底瞬间裂开,池水灌入,他毫无防备落入水下。
舱底已毁,整艘彩舟摇摇欲坠,转眼四分五裂,如同一个用浆水虚虚糊起不曾以针线密缝的玩偶,一点破损便全身溃败。
池上掀起巨浪,轰隆声,呼喊声随风飘上龙首船。
“陛下,彩舟破裂,侧君落水了!”
甲板上护航的执金吾最先看清一切,急急回来禀告。
群臣变色,齐齐远眺西望。尤其是右扶风、五经博士等人,恨不得起身奔去船头看个清楚。唯有温松一动不动坐着,目光看向高台女君,又缓缓垂落。
倒是他的第三子,在龙首船畔的艨艟上参宴的尚书左丞温冶扯嗓在喊,“阿翁,修毓落水了!”
“快,把船开过去救人。”他冲着艨艟上的舟工令催促,“快啊!”
可是舟工令未得上峰指令,上峰也不曾得到君令,于是围护在龙首船两侧的船只一动也不动。
“陛下——”执金吾又唤一声。
“阿翁,阿翁!”温冶接连呼喊,提醒让父亲去告知陛下。
然温松不应,女君不言。
温冶呆呆望着父亲,眼底涌起巨大的恐惧,仿若有些反应过来。但又不敢相信,为何呢?
龙首船上的九卿高官也陆续回了神,廷尉、宗正、太仆……诸人面面相觑,目光从彩舟上挪移至君身。
仿若探出一些缘由。
君主如常立在高台,容色未改,头也未抬,尚是先前模样,左手揽袖,右手持笔,不紧不慢书写在简。
直待最后一个字落笔,方抬起了头。
隔着十丈水路,她看将扑腾出水面的青年。
昆明池虽不是活水,但可用来阅兵演军,其深不输江海。且温颐这日衣衫繁琐厚重,落水皆是负累。
所幸,他水性不错,随行又有禁军相随。彩船开裂的片刻里,他已经往龙首船的方向游出些许,禁军们也纷纷跳入水中搭救。
按理很快就可以救他出水面,何至于劳他挣扎至此。
群臣百官,宫人侍卫,有个瞬间只当自己看花了眼。但唯有温颐自己知道,他就是在挣扎,因为跳入水中的三千卫有人拽着脚,有人按着他的头。却又不下死手容他往龙首船游去,然后重新将他拖拽入水,如此往复。
这一刻,他终于游到龙首船下,也终于四肢发麻、散尽了力气。
他的视线早已模糊,撑住的最后一口气,迎来大父的侧身回眸。
【你此去若是战死沙场,定是你此生最好的结局。】
原来如此。
原来大父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当年那场刺杀,谁是主谋。
水中的三千卫又一次按住他双臂,他不再也无力再挣扎,露出的半个头仰在水面,正好容一双眸子还能看见她。
也对,从她没有在他预定的镐嬴县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于国不忠,于祖不孝,于情无爱,于己不利。
日头西移,还会东升,他今朝死去若还有来生……
他伸出手,不知是想再握一握她指尖、向她忏悔求得来生再见,还是向她讨要那枚簪子、如此今生已足无惧来生陌路。
【‘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太过遥远的话回荡在耳际,是他恩深尽负,所以她残忍如斯,连恨他都不愿,唯剩利用,榨干他全部的价值。
他就这般伸着手,睁着眼,人死而眼不闭。
冬日水寒,抬上龙首船的时候,尸身僵硬,保持如此情状。
江瞻云的目光一动不动,还是片刻前同他四目相视的样子。她看着他,看见小时候。
上林苑沿湖的凉亭中,男孩正伏案小憩。
小公主坐跨天马,羽林随侍,竖指于唇让人马禁声,自己慢慢靠近他。居高临下,目光从石桌移到他汗湿的鬓角。
“你是谁家的?”
“能来这个地方——”
“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她出声唤醒他,与他初相识。
之后邀他赛马,扔他一个水囊解渴,让他脱去戎装放松,让他不要畏惧祖父,一切有她。
她知道他善爱文墨,不喜兵事。
但她没有告诉他,原在与他初见之前,她便先看见了他落在石桌的字迹。
三十六计默了一半,字迹凌乱潦草;后头字却是一笔一划,工整端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首《卫风·淇奥》,赞扬完美君子,向往、立志成为君子的诗。
【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一首《大雅·卷阿》,歌颂君王爱才,求贤用贤,君子相随的诗。
她一直记得。
以至于十岁成为储君后,父皇与她说,可择取一些年轻子弟,作为新生血液储备。
她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她要让他做她的太常,尚书令。握一辈子的笔,熏两袖香风;不必负甲持枪、打滚军营。
他一定会很开心。
却到底走成今日模样。
“陛下,侧君落水,已经溺毙薨逝。”三千卫的副首领叶肃拱手复命。
江瞻云从高台走下来,走到尸身旁,“他的冠呢,是落水弄丢了还是不曾戴冠?”
“回陛下,冠在奴婢手中。”司制登上龙首船,捧来七珠三梁进贤冠,“侧君还不曾簪冠。”
江瞻云点点头,望向一侧的温松,“既未簪冠,便还不是侧君。看来是天不让他入内廷,亦是朕与他缘分未到。温令君,你带他回母家吧。”
随她话落,见她微一抬首,椒房殿掌事穆桑捧御案书简立高台朗朗而诵:
惟神爵元年,仲冬时节。
朔风过之上林苑,卷残烟而萧瑟;夕照覆下昆明池,积愁绪而绵密。朕临龙首,抚卿之玉簪,望卿之船桨,意欲携手同行。却是卿溺无情之水,绝吾绵绵爱意,作此悼词,以寄哀思。
昔者长杨殿中聚:君立于汀兰之侧,衣袂飘飘兮若仙行;腰间玉鹤衔云纹,温润流光兮触手馨。
后入东宫明光殿:晨随朕于政事堂,分阅奏章兮析利弊;暮陪朕于观星台,共论天时兮定农计。
及朕登极未央宫:召君入朝辅社稷,君着绯袍兮趋丹陛;新政人才出君手,青州战事兮君安定。
奈何天不佑良臣,十一月初十凶信至,君魂永逝隔天涯。
呜呼哀哉!失吾温郎兮不可追,朕思悠悠无穷期。江山万里兮无君影,荣华富贵何足奇。鹤唳声声兮哀不绝,此心耿耿与天齐。
穆桑诵读毕,合卷递于宫人,宫人捧至温松面前。此乃天子朱笔悼词,可谓哀荣无限。
然龙首船上的九卿,龙首船四下船只上的朝臣,无论是否参与、知晓当年事的人,这一刻在冬日晚风中,十中七八都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天子于众目睽睽下,杀了温门的下一任家主,一国之太常。
毕竟,她在他生时就给他写好了悼词。悼词上清晰写明了他死于何时、何地、因何而死。
因失足落水,溺毙而亡。
这个缘故,无数双眼睛看的明明白白。是故便不能说是天子杀他,天子哪里杀了他了。
天子本是满心欢喜迎他入后廷的。
太常真正的死因,封珩、许蕤、钟毓等眼风互扫,是他谋刺储君,他们自不敢说;执金吾、廷尉、宗正、卫尉等彼此看过,也猜了出来,但即是猜测便也不能说。所以这日龙首船上,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真相,又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如同江瞻云和温松之间。
“老师,您受惊了。”天子从侍从手中捧来一樽酒,奉在尚书令面前,“您喝了,压压惊。”
纵是早早明了她的心思,早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她今日之举,还是在他意料之外。他以为,她会让温颐暴毙在不见天日的后廷,实非料到会杀他于明光朗照之下。
花甲之年的老者,两鬓愈白,皱纹愈深,跽坐的姿态换作了双膝跪地,目光从酒盏过,仰首看年轻的君主。
薛壑立在高台,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后背也有些湿了。只是在这一刻,他有些想明白了,为何江瞻云不让温颐死在战场上,要留他至今了。
他想起一位作古百年的人。
——文烈女帝的丞相,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 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包括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而今日,江瞻云行如当年的文烈女帝,所举异曲同工。
不同的是,当今史官落笔:温门清白如玉,满门忠烈。
然凡有今日昆明池上宴,有太常失足溺死事,有天子人未亡而作悼闻之举,来日世人也会重新审视温颐,乃至整个温门。
温颐首杀杨羽,帮诛明氏,毁去种种证据,以为天子就奈何不了他,只能按他设定的轨迹走,到底功亏一篑。
【你要留他多久?】
【让他离你多近?】
薛壑望向台下的身影,自惭形愧。
而今日宴,远远还没结束。
天子再度开口,又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温太常薨逝,抱素楼中,太常、太常少卿均缺其位。朕欲择一人上位——”
以郝斐为首的五经博士当下正襟危坐,却又难免失落,大魏百年,怕是要出第二个女太常了。
“就温冲吧。”江瞻云俯下身来,从案上持了那盏酒,重端于温松面前,“就是您的第六子,令君觉得如何?”
长安城闻名的纨绔,当年因冒犯储君被打断一条腿的勋贵子弟。
“大魏自出新政,尚在温氏手中流转,如何能入外姓手中?”她递酒近身,“老师若担心小儿,多多帮衬便是。”
温松的目光垂落在地,到底她没有将温门连根拔起,到底还留着余地。疑云密布、后人猜想,总好过灭门夷族,恶名昭著。
“陛下青出于蓝。”他接了酒盏,仰头饮下,后伏跪于地,“臣谢主隆恩。”
这是天子给的台阶,他不得不下。
本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日,随他一起叩首的,除了满朝文武,还有山川草木,芸芸众生。
江瞻云回去高台,路过俯身跪首的薛壑,以目示意左右宫人合上五明伞。
伞后一方天地,唯剩彼此。
“起来。” 她似累极,手也冰凉,吐话间呵出一圈圈白气,“日暮天寒,把披风脱给我。”
薛壑解下给她披上,她靠上他胸膛,低低道,“宗正处已经在选立皇夫的日子了,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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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周四不更哈,周五见,发个红包
第62章
“东北道上除幽州外其他四州州牧全部落马, 太常本是功在社稷,如今却这般去了,大好的年华大好的前程, 实在可惜了。”
“你还当他真是溺水而亡?那日可是光禄勋引道, 三千卫护航, 再者这么些日子过去了, 可有听到陛下惩罚造船的考工令、掌舵的司舟令?”
“哎, 我自然也想到一二,但你说陛下除去了太常,却还是扶持温氏子弟上太常位, 温令君依旧执掌尚书台。这到底是何路数?”
“温太常同陛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侍君年月远胜你我,自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但陛下当下此举, 有一重是肯定的:敲山震虎。”
“这、温氏还不算虎吗?”
“一家一派一门之姓,于君王眼里,确实算不上虎。老话还有说, 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在陛下眼里, 即便温门是阎王, 然她乃承天之子,受命于天, 自然敢对其动手。但阎罗殿中满殿小鬼, 也是很难收拾干净的。”
“吾等就是小鬼, 那当下是投诚,还是继续……”
长安城外三史之一的左冯翊府中,闭门合窗,左右丞、都令、厩令、厩令等数位臣属针对上月里昆明池上宴尚且心有余悸。承华年间的贪污案他们都有份, 明烨上位后他们也都分得一杯羹。原本女君继位后,在温颐的安抚下,他们尚且定心。然当下形势当真敲到了他们脑门脊髓上。
不过一年时间,四州州牧全部倒台,太常身死昆明池,御座之上的女君瞧着半寐半醒似狸奴嫩羊,实则耳聪目明如狼似虎。
这日有此一论,实乃谁都惶恐坐不住了。
但是谁也不敢将银子轻易交出去,一来怕被女君清算,毕竟各自所贪数目皆是杀头灭门的大罪;二来也恐为同行者灭口;三来他们上头还有直属长官,原在中秋宴后,再次决定不上缴银钱,毕竟天子没有实据。
“凡有证据,温太常就应该被明正典刑。”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譬如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当今陛下爱好广泛,自小堆金砌玉长大,以四海九州之珍奇供她一人,我们能有甚物入得了她之青眼? ”
“你是指……”
“难不成是——”
诸人逐一反应过来,当下报以上峰钟毓。
钟毓闻之,不由抚掌称赞,遂联合右扶风孙篷、内史刘彤二人问其意。二人又各自寻来心腹下属,皆称其妙,可行之。
内史刘彤一贯谨慎,看着将要上奏的卷宗,“虽说此举十有七八可让龙颜大悦,但总不是十全的把握。若是有法子探一探陛下心意,就更好了。”
“法子没有。”钟毓捋须笑道,“但人倒是有一个,绝对可以替我们窥测圣意。”
孙篷和刘彤见其蘸水落案的姓名,先是一惊,而后大喜。
数日后,一封奏请天子恢复女官制的卷宗呈上御案。乃三史同奏,近四十位八百石及其以上官员联名。
昆明池宴结束,銮驾歇在上林苑。乃因天子贪此处一汪天然温泉,只说过了冬日等来岁开春暖和再回未央宫。此令一出,少府和椒房殿诸掌事都跟着挪过来,庐江长公主镇守未央宫,每隔七日来一次汇报皇城庶务。
这日三史同奏的卷宗便是她带来的。
江瞻云在长杨宫的思博殿处理政务。殿内烧着地龙,熏炉内龙涎香缓缓弥漫,暖如春昼。
她内里就穿了一身玉白滚金的曲裾拽地长裙,外头裹了一件初三生辰那日薛壑送她的玄狐皮大氅,火一团歪在氍毹铺陈的大案后。
“这厢冬狩的范围可是猎不到这样好的狐皮,且这一身非数十只不可得。说,你从何处得来的?”
“昔年得的。”
“昔年,是哪一年?”
“怎么臣送份礼,反劳陛下审问起臣来了。”
上月初十昆明池散宴,薛壑得了江瞻云的话翌日便回去长安城中处理相关事宜,直到这月初三才过来,匆匆一日便又离开。那晚江瞻云饮酒有些醉了,薛壑也奔波疲乏,两人不曾说过几句话,只知相拥睡了一夜。
卧榻间,她仿佛记得,他看了她许久,欲言又止。
话语寥寥,眸光脉脉。
江瞻云这会衣衫在身,乍一想来,本就被地龙烘烤的红热面庞,顿时颊生芙蓉,灿若瑰霞。
庐江将奉在席案的捧到她面前,提醒道,“陛下?”
江瞻云回神,拢着大氅坐直了身子,翻卷阅过,摊手朝向庐江,“朕说什么来着,他们才不会把银子吐出来呢!”
“臣输了。”庐江摸过衣襟内侧,左右腰侧,发现没带银钱,遂扯了腰间玉佩当作赌资给她,“如今东北道四州一片狼藉,徐、冀、袞三州州牧落马后,是抄出了一笔银子。但青州前有杨羽一行作乱,又历两次战乱,残破不堪,最是用钱之际。臣以为陛下一计能敲醒他们,原是臣高估他们了。不过,能让这帮七尺儿郎主动提及重启女官制,左右都是陛下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