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该收走他带兵的权力,一来抚慰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将军赵辉,二来她若真的许他出将入相,他反而心生不安。
这么多年了,他多少识得她性子。
纵然当年事在她心中是他祖父所为,但他到底姓温,她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还将这么大的兵权放在温门手中。
是故这会她的册封刚刚好,全了他个人愿望,又平了他心中对当年刺杀事件的忧虑。
西望长安。
来日长安。
这样难的路终于走过去,侧君到皇夫的距离也未必多遥远。
温颐站在秋日苍空下,缓缓呼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身心得到久违的放松。
天高云淡,鹰击长空,征人归心似箭,恨不似禽鸟生翅,可以飞去她的身边,落在未央宫的朱瓦飞檐上。
从渭水上生起的秋风,伴随着禽鸣之声,回荡在宫阙之上。近来的未央宫内,最忙的是六局掌事和少府卿。
先是六局掌事中的司膳和司制,在八月中旬接了椒房殿大长秋文恬传来的旨意,让司膳处多备益州特色膳食,司制处常备御史大夫衣衫靴冠等一应日常穿戴所需。
掌事们个个久浸深宫,纵是没有上头吩咐,也打算悄声预备了。当下旨意下达,自然愈发谨慎对待。
那是中秋之后的一段时日,掌事们轮番出入御史府度量御史大夫各项尺寸,询问喜好忌讳,甚至连着有三日直接将红缨姑姑请回了六局处,将有关御史大夫的一切事宜都详细记录。毕竟按照这个趋势,立皇夫也是朝夕之间的事。
薛壑面上不显,恍有错觉,回到了承华三十三年,待入东宫为驸马的日子。但这会明显比当年好心境欢愉许多。
他们之间,历过生死、见过彼此狼狈模样,有了更多的欢喜忧愁,岁月沉淀。
红缨被接入宫中的第一日,他在椒房殿中听闻后,并无太大反应,只道,“陛下身边的人,做事果然高效,其实原也不急的。”
江瞻云道,“朕也觉得缓缓来便是。”
第二日,不知他夜中想了甚,晨起同江瞻云请辞,“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回府中,且回去看看。”
江瞻云没有意见。
当日薛壑散职回府,在府门前眺望许久,结果宫门下钥了也不见红缨的影子。
府中侍从回话,“昨日姑姑便不曾回来。”
薛壑拍了记脑袋,掌事们接她过去就是为了方便,若当日往返,还不如她们来府中,遂问道,“可说何时回来?”
侍从回道,“三日吧。”
第三日,薛壑下值后没有急着回府,候在北宫门,待红缨出来,急急迎她上车。
红缨大惊不敢受,入车厢忙问,“公子可有要事寻老奴,是想穿新式纹络的靴子,还是想用黄牛肉粥? ”
薛壑摇首,垂眸憋了半晌道,“姑姑,她们都问了你哪些事?”
秋风掀起车帘,一抹夕阳落在他面颊,照出红扑扑一张脸,“一点衣衫尺寸的事,当年都有卷宗存档,何必再问!”
他的耳根泛出血色,看不清的面旁因话声让人想起一分少年气,“姑姑,你说话呀!”
红缨看了他片刻,也没细说,只笑道,“老奴这三日的话哪能一下都说尽了,掌事们这会也愁,怎就莫名多出许多活计!后来我们想出一法子,这入冬后的衣衫就不必做了,直接把府中的挪过去便是,先做明岁开春的一应物件。不过啊,来年开春说不定也不用上了……”
红缨话至此处,接了少主送来的茶,慢慢饮了,饮完也不说话。
薛壑垂覆的浓睫掀掀落落好几回,终于抬眸看她,用眼睛问,“怎么不说了?”
红缨笑意填在眼角皱纹里,目光慈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来年、还要两处跑作甚?”
有那样一段时日,未央宫内外都在传女君即将立皇夫的事,薛壑出入未央宫,入耳皆是类似话语。
甚至少府卿处翻出了当年靖明女帝立晟华皇夫的例子,开始循着规制参照预备,一应衣冠、器物罗列出来。虽天子没有明文诏书下发,但少府卿原是九卿之中最能接近天子的臣属,他们这般做,女君自然知晓。没有阻止,权当默认。
声音渐熄,乃因九月中旬温门子弟战死的消息传回朝中。
虽然薛壑早已听到他们必死的命运,但到底是数条人命,策马持刀去,马革裹尸还,连他都难免觉得唏嘘。长安城中茶前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往这处转。
转着转着,便开始转谈温门的另一桩事。
温令君之嫡孙,领兵在外的太常,即将被女君纳入后廷。
青州城中十月初五能接到旨意,长安城内自然更早传遍了。
“温门百年,培育学子无数,为国举才,功在社稷。如今又有子弟战死沙场,可谓满门忠烈。天子封了温令君为文成侯,想来是太常年轻,封侯太早,但也已经位极人臣,一时难再封赏,天子方才给封侧君位。”
“如此,不就是要比肩御史大夫了吗?”
“温、薛两家本就是世交,同侍女君倒也算一段佳话。”
“同侍女君,怕是未必!”
“这话怎么说?”
“册封太常为侧君的诏书乃实打实送到尚书府,温令君领阖族跪接。不仅如此,不是还快马送到青州前线吗?可见天子对太常的看重。”
“要这样说,立皇夫的旨意倒确实不曾下发。我听我远房做官的亲戚说御史大夫已经频繁出夜宿椒房殿,但没有明文下召,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吧,御史大夫出身益州,与天家本就是世代联姻,和当今天子也已拜过天地,合该在天子登基时便顺道举行立皇夫大典,却拖到此时。后廷都满满当当了,也没见他上去……”
长安天子脚下,往来高门,出入权贵,纵是平头百姓也能看懂几分时局朝政,说得再是谈笑,也带了几分道理。
薛壑这日出城给江瞻云买胡麻髓饼,发现这声音不仅没有散去,还传得愈发盛了。道理他都懂,内情也都知,但这般从旁人口中听来,终究刺心。
何论,他已经听了十余日了。
“公子,你的饼!”
“公子!”
“公子!”
小贩拎着用油纸包裹好的点心,殷勤奉给面前的青年,见他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闲聊的商贩,“公子也爱听这些?”
薛壑讷讷接了饼,掏出银钱付账,“近来、仿若都在说。”
“可不是!”小贩见他接了话,顿时也口若悬河起来,“温氏一下死了那么多子孙,放我们百姓家,那是天榻地陷的大事。但权贵人家嘛,更重名声,天子又接连恩赏,他们一辈子也算值了。这会还有个就要成为侧君的年轻人,听说本就是大官了,也算后继有人!”
小贩打量着眼前通体矜贵、气度不凡的青年,“公子瞧着也是大户人家,可有缘见过温家公子,未来的侧君?还有那位御史大夫,他们哪个更俊朗厉害些,哪个更受天子喜爱?”
“那要论厉害,肯定是御史大夫啊,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温家公子是太常,位属九卿,没有三公官位高。陛下肯定更喜爱御史大夫!”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围上来。
“我就没听过按官位大小论喜不喜爱的。”另一个小贩一边盛豆腐脑,一边冲这处争论,“御史大夫当年没来长安时,温家公子就已经陪着陛下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看陛下定然更喜欢温家公子。他那侧君是没皇夫地位高,但实打实握手里了吧,御史大夫如今有甚?”
“可是陛下既然这般喜欢温家公子,何不直接立他为皇夫?”
“那不成,就是天子也得按规矩来吧!”
小贩们你一言,我一语,闹腾腾论起来。
“哎,公子,豆腐脑,新鲜的,今个配有绵白糖,要不要来一碗?”
薛壑面无表情地扫过他,对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道,“今个这些,我都要了。”
“你买这么多面具作甚?这两全是钟馗,重复了,和合二仙怎有三个?买便买了,也不挑一挑!”
宣室殿中,江瞻云才谴退宗正卿,着人传常乐天的空隙,闻御史大夫来了,遂先让他入了内。
薛壑原在这处宫道上迎面遇见的宗正。
他正低头捋袖子,拂去灰渍,宗正则与身侧抱着一堆卷宗的少卿说话,两人都不曾注意,堪堪撞上。
宗正发现是他,频频致歉。
“无妨,无妨,我也不曾注意。”薛壑弯腰拾起地上被他撞落的卷宗,还给宗正,“少卿怎抱这样多?”
他将散开的卷宗合起来,递上去,目之所及,看见上头“侧君”、“章城门”、“轿辇”等字样。当即后悔,不该多问。
宗正卿当年同少府卿一道主办过他与储君的婚仪,这会知他心境,一时也有些不自然。
干干笑了笑,“封侧君的典仪,陛下道无有新意,让我们再想想。”
侧君位同三公,俸万石,原是有现成的例子可循。便是当年靖明女帝的侧君,乃冠七珠,少皇夫两珠;相比皇夫从朱雀门入未央宫,后与帝同拜尊长,侧君则乘轿辇从章程门入,经长乐宫独拜尊长,后入未央宫面君。
薛壑略一点头,同宗正擦肩过。
无有新意!
要甚新意?
薛壑跽坐在席案后,从桑桑手中接了块帕子,擦拭袖角。
“我同你说话呢,你如何心不在焉的?”江瞻云戴着个寒山面具,转来薛壑案前,“合二仙,寒山和拾得,你多买了一个寒山,哪有将他们拆开的。”
和合二仙虽然在傩戏二十四面具中分属正神类,多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的和善形象。但面具浓墨重彩,木雕深刻入理,如此近距离呈现,足矣唬人。
薛壑便被震了一下,蹙眉呼出口气,低声道,“得闲,臣再去给您买一个。”
“你这些天都没入宫,说是染了风寒,朕看了你案脉,前两天就好了。”江瞻云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但今日怎么还是恹恹的,是去城郊给朕买东西又被风吹啦?”
“臣无事。是陛下方才唬了臣一跳。”薛壑笑了笑,伸手去江瞻云鬓边,拨了下面具的系绳,“别勒耳朵上,一会出印子了。”
“你这袖子……”
今日薛壑着一身宴紫色三重曲裾深衣,外套一袭玄色纱罩,色与材都是极尊贵的品质。着此类衣衫通常都是行如流水,坐如叠浪,持不了笔握不了刀,纯粹闲时休憩所穿。
薛壑去城郊买东西,一路骑马,又是重烟火之地,这会如此衣妆,显然回府特意换过。这才换的衣袍,竟已袖染尘土,生褶无数。
他方才抬手抚伊人鬓,江瞻云识得这材质最是柔软顺滑,原想贴面上去,头枕他臂,面落袖上,人入他怀中。
不想见衣不洁,只得避身退过。
袖子是入了北宫门在沧池畔的宫道上被司制碰撞所致。她在考工令处领了两个金斗,熨衣所用。
因是近来新制,同往昔不同,根据考工令所言,可灌热汤可加炭火双用,熨衣更加便利省时。
司制得此物,一路好奇来回翻看,如此撞到了本就心神不宁的御史大夫。因其中一个金斗中存了一些水预热,彼时正腾腾冒着热气。
薛壑瞬间反应过来,恐掉落中空伤到司制一行,都是些女郎,烫伤在任何地方都不好看。遂卷袖在掌,接住了金斗。
衣袖便袖角拂地,袖沿湿染,被卷处生出褶皱无数。
“薛大人恕罪。”司制眼见金斗被那般握在薛壑手中,衣衫且罢了,她咬咬牙尚且赔得起;但人伤了,她再多条命也赔不起,当下频频磕头。
“无事,起来吧。”薛壑见她们一脸惶恐,脸色煞白,扯话让她们宽心,“椒房殿储有金斗,怎还去取?”
“椒房殿的金斗一来唯陛下独用,二来精巧些。这个更大,方便熨衣裳,侧君的衣袍至多到这个月月底,都得熨出来……”
彼时,薛壑觉得自己实在多次一问,如今又得江瞻云问,垂眸不欲开口,只自顾自擦拭袖角。
江瞻云透过面具看了他一会。
寡言少语,兴致阑珊。
然额头也不烫,呼吸也顺畅,身体没病。
那是存了心病?
面具后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这人是九月廿八出宫回府的。
九月廿八倒退至八月中秋——
廿七温氏子弟过了丧仪头三,她给了封侯封侧君的诏书。
廿三,温氏子弟出殡。
十五青州传来捷报。
九九重阳登高,一同宴饮。
八月底他回去住了几日。
八月廿红缨在宫中,他与她同归。
八月十五在宫中过夜,她嗔他笨,说手艺最好的是齐尚,可惜了。他后半夜没理她,白日哄了他一天方好。
江瞻云恍然,廿七晨起他问是否有进步,她说差远了,然后他就回府了……
这都十余日了,还气呢?
江瞻云当即摘下面具,抓上他的手,盈盈笑道,“其实还是有进步的,下回朕让她们寻些简单的。”
薛壑愣了下,当即面红耳赤,抽回了手。
“那不许生气啦 !”
“臣没有生气。”薛壑淡淡道。
“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江瞻云耐心告罄,“让你去买饼子,豆腐脑,风干花。结果你就买了饼和我不需要的傩戏面具,面具还是乱七八糟不成套的。我让你做什么为难事了吗,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臣重新去买。”薛壑站起身来。
“站住!”江瞻云呵住他,“把话说清楚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册封他?你既然能让温氏子弟都死在战场上,多死一个他又怎么样?为何还要他回来?”
江瞻云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你、这会是同我论政还是谈情?”
“有区别吗 ?于公于私,他都该死了。”
“当然有区别。”江瞻云返身坐回大案前,平静道,“若是谈情,我八月里便同你说过了,你如今反应不觉得莫名其妙吗?若是论政,朕需要凡事向你事无巨细地讲吗?尚书台审核过,御史台没有反对,落印盖章的事,你到底在闹甚?”
一席话,堵得薛壑几乎吐不出一个字。
少时,他们针锋相对,他尚能一句句反她驳她,但今时今日他的确反驳不了一句话。她有纳侧君的权力,下召行政也无错处,所以他在闹什么?
殿中静了许久。
似被她淡淡几句反问的话,盖灭一切声息。
“你是说过。”薛壑终于重新开了口,弃“臣”不言“陛下”,一个“你”字示弱谈情,“那你要留他多久?让他挨你多近?”
话落,忽就红了眼,阵阵酸涩直涌。
江瞻云咬唇看了他一会,“不会太久,不会太近。满意了?”
“臣告退。”薛壑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转身离开。
“薛御河!”江瞻云无语望天,盯着他背影道,“你这会走了,就别回来了。”
薛壑顿了顿,没有回头,直径走了。
“浑蛋!”江瞻云随手拿了个面具砸去,候在门外的常乐天差点被击中,慌忙往边上靠了靠。
“进来!进来!”江瞻云席地而坐,踢开大案,朝常乐天招手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闹这一出!是不是有人给他灌迷魂汤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常乐天捡起面具,进殿跽坐在天子对面,“陛下在宫中,怕是没有听到这些日子外头盛传的话!”
“外头传什么?”
“外头……”常乐天娓娓道来。
外头太阳就要滚去西边,薛壑出城重新买了豆腐脑,风干花,返回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他看着手中物什,心道,“不是太久,不是太近,但也需时日,也能亲近,或许自己该做些旁的事。”
这日常乐天没有出宫,被天子拦下抵足而眠。
“薛大人成日同您在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觉有甚。但他是个人啊,动心起念后,便逃不开悲喜忧愁。”
“何论,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臣假设,假设您只是普通女郎,他也是寻常儿郎,你们自小的姻缘,两厢有情,但他在娶您之前,先纳了青梅做妾。就算他是事出有因,就算他提前支会过于您,您就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不气不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