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震惊之余有点回过味来,“婢子明白了,所以您才这么坚持要庙服临朝,垂帘听政。实乃宣宏皇太女的一副皮囊必须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地里才能现出。朝会是天时,未央宫前殿是地利,而按照当下的形式,至少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九卿位上掌兵的执金吾、卫尉,执笔的廷尉、内史,还有少府等一半的高官是支持维护您的,这便是人和。”
江瞻云含笑颔首。
桑桑慢慢低了头,拢住主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只觉自己格外天真,这般有勇无谋竟还妄想保护她。
一时汗颜无比,面庞烧得滚烫。
“你有这份心,孤已经很高兴了。”江瞻云眯着的双眼带了两分审视的味道,将搁在榻畔的手炉揣起,凑近她,“但只怕还有旁的缘故吧?”
桑桑如芒在背,不敢看她眼睛,跪下身去,“……那是鹤顶红啊,薛大人若再继续服用……”
“你方才还说要在殿中焚香,引许嘉来,催发他的旧疾。”江瞻云挑眉道,“与孤同出一辙,怎么就心疼薛大人不心疼许嘉呢?”
“不一样!”少女这会条理清晰了些,“首先,许嘉本就有病,婢子只是催上一催;其二他父亲是你我仇人,他多半也不清白;其三,前些日婢子听说了,他已经和左冯翊家的长女结亲。殿下说过,当下时局,凡氏族结亲,皆是利益同盟。何论是两族都叛了殿下的,其心可诛。”
“反观薛大人,您心里清楚,他结亲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而且好端端的身子,积的伤疾都是为、如今再添毒症……”
穆桑抬眸直视靠在榻上的女郎,她尚且戴着一层落英的皮具,因在宫中,几乎不摘下,偶尔耐不住憋闷摘下时也多半像如今这般,主仆二人在深夜里,借一点孤灯照明。
是故,她自己没见到自喂给薛壑第一盏鹤顶红后苍白的脸;也极少看见眼底的乌青;更不曾听见午夜的梦呓!
“婢子心疼的是殿下。有没有可能,有旁的法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江瞻云素手抬起。
昔年的储君眸光依旧锐利,寒芒如刀割人体肤,另一只手从对方头上拨下一枚尖利簪子。
天其实有些亮了,只是属于皇后的帘帐帷幔一重又一重,隔绝了光线,还如来时一般,只有微光一点。
衬出发簪冷金色的光,刺入侍女眼中。
她被迫扬起下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肌肤薄脆,筋脉细弱,来人手中簪可以轻易划破。不,这样的桎梏和距离,对方甚至无需挪动至脖颈的距离,只需往太阳穴戳下去,她则一命呜呼。
她眼角余光见到鲜血落下来,一滴,两滴……可是她却丝毫没有痛的感觉。
“殿下!”少女一下瞪大了眼睛,她看见储君竖握发簪,簪尖内勾,刺入的是她自己的腕间,滴落的亦是她的血。
“你知道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临阵换阵更是自寻死路。这个时候你要我换个法子居心何在?”江瞻云盯着他,嗤笑,“心疼我,你的这点‘心疼’足矣害死我!”
“既然这样,不如现在我便自我了结了,好过被亲者害、死于仇敌手,多受磋磨。”
“不不不,婢子先前想简单了,如今懂了。”桑桑被箍入掌中,尖峰临面都不曾妄动求生,然见到簪尖入她肉,血从她身体出,顿时挣扎欲要夺下,“婢子懂了,再不会胡言多想,扰殿下心神,殿下您……”
然她挣扎不开,即便对方已经多年不握刀剑、但到底曾经文武兼修,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天光大亮,三重帘幔也遮不住光,丝丝缕缕透进来。再过一会,掌事宫人当来扣门侍奉,持礼问安。
江瞻云箍在侍女面颊上的手愈发用力,拨正她面庞,迫使她看向自己。
于是少女一双杏眸如镜,澄澈明洁,清清楚楚映出她面目。
她说,“若必有一死,是薛壑死还是孤死?”
没容侍女张口,她还在问,“所以,孤该不该继续喂他喝?”
天色大亮,日光久违但终究破开了阴霾,照耀人间。雪渐渐化开,桑桑已经到了御史府,身侧是奉膳的宫人,身后是随行的内侍监。
面前是御史大夫薛壑。
“殿下闻大人身子染恙,特让奴婢前来探望。”她收回神思,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殿下亲自为大人做得滋补的汤膳,您务必要尝尝。”
数日不见,他愈发瘦了,本就没有血色的面旁这会更加苍白,抬起的眼神也难聚光彩。若非脑海中一阵阵浮现殿下腕间蔓延的鲜血,这会她开口定会打颤,递盒定会犹豫。
离开椒房殿时,她最后一次给皇后梳妆。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皇后手中捧了一个手炉取暖,叹道,“孤约莫懂了,穆辽在家中都不带你听政,未必是不想栽培你,是你确实不适合做一个政客。慈不掌兵,你的心太软了。且帮孤好好照顾他吧。”
说着,将食盒同手炉一道给了她。
“手炉是给你的,化雪天更寒。照顾他之前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殿下……她近来好吗?”病痛缠身的御史大夫撑着虚弱的眉眼,无光的眼神中笑意意外地温柔。
穆桑有一刻产生错觉,他这一声问候带着十足的情意,“殿下”二子更是唤的缱绻缠绵。半点不似臣子对皇后的敬称。
“殿下一切都好。”待她回话,竟看到青年已经用起了汤膳,半点没有迟疑,一口接一口,很快用尽了。
用完后,他笑问,“以前不知殿下有如此好的手艺,臣能否贪嘴多要一盏?”
穆桑眼睛都睁大了,唇口张合了好几回,“……自然。”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吗?但凡殿下开口,臣当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其实皇后长兄染恙,她是可以请旨回来看他的。可她没来……桑桑闪过一个念头,是殿下不敢来,不忍看,不舍得亲自把药喂入他口中。
“殿下让我留在府中,照顾大人。也让大人——”她抬起眼睑,强换了一副娇羞态,“照顾好婢子。”
薛壑这日一直平和从容的神色至此刻僵了僵,但也当真只有一瞬,便含笑道了声“好”。
皇后的贴身侍女,位同八百石掌事,这样出宫不返,虽皇后已同六局说过,但皇帝多少会问一句的。
毕竟成日晃在他眼前。
然明烨却数日不曾过问,倒也不是他无心至此,实乃自廿二之后,他一连三日没再来椒房殿。
这实在反常,跳托了江瞻云的预想。
但回头整理走的每一步,并无错漏。再者,若当真出了马脚,三天了,明烨不可能对她一点措施都不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朝政发生了意外,且是突如其来的那种。
然而江瞻云身在后廷,垂帘听政还未正式开始,她一时触及不到朝政。
心急如焚。
却又不能急。
廿七这日,随林悦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自己前往宣室殿送的两次膳食里,慢慢拼凑出了一点前朝的状况。
确实是朝政有异,但明烨偏偏廿五罢朝了,百官不得见。之后纷纷递折子要求面圣,甚至有部分长跪宫门前。
但明烨统统不见,数日里只接见了太尉杨羽,数次与之在宣室殿商讨事宜。
太尉位列三公,为天下武官之首,乃中央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虽无直接对部队的指挥权,但是天子的最高军事参谋。
所以是军政出了问题。
但论军务,也不该只传杨羽一人。
杨羽乃青州军出身——
江瞻云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要么是青州军出了问题,要么是青州城出了问题。
当下被困了手脚,剪了羽翼,她除了静心等待临朝之日,别无他法。江瞻云饮了一盏案上凉茶,将煎沸的心慢慢灭去燥热与火气。
明烨是廿九这日来的,来时已是亥时末,江瞻云都上榻就寝了。
“天寒地冻,躺着吧,不必虚礼了。” 他一路脱氅搓手而来,面上疲态深重,但嗓音带着欢喜,似是事已解决,不足为惧。
“即是天寒地冻,又是更深露重,陛下还来。”江瞻云从命坐在榻上,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多日不见陛下,陛下清减不少。”
明烨接了手炉,四下扫过,“朕就说怎么宫人脸生,想起来了,你把桑桑放出去了。朕记得她还不到年岁,合该再侍奉你两年。”
“这手怎么受伤了?”明烨目光落在她缠着布帛的手腕间。
“小妮子心比天高。”江瞻云笑道,“闹半晌竟心系她嫡亲的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当以为此生无缘,要老死宫中。廿三那日被发现要死要活的,这不妾去夺她发簪,被失手划成这样。”
“你贵为皇后,亲自……”明烨觉得荒唐,伸手从她面庞滑下后颈,如逗狸奴捏她颈皮,“皇后需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
江瞻云微微仰起头,乖顺贴入他掌中,免去皮肉疼痛,“陛下给阿兄赐婚纳妾,让封氏、许氏都同薛氏接了亲。您就不怕他们三族彻底沦为一线了,就不想插个自己的人放在薛氏家主的枕边?虽说他已经服过两回鹤顶红,毒素渐累,但凡事总要防个万一吧。桑桑这会,一颗绝好的棋子!”
她拉来明烨手,抚上自己受伤的腕间,话语柔柔,“妾贵为皇后,自然不值得为一个奴才流血受伤,但为陛下,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捏在后颈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皇后背离掌心靠去他胸膛,“只是陛下多日不来了,妾着实有些惶恐。”
“高句丽突袭,青州城被围了。”明烨的手跟随而来,揉抚她发顶。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她大婚当晚,薛壑领兵离去就是为了解青州之围。有时她会想,若青州军中没有发生贪污,青州城没有被围,薛壑就没有这般天大的理由在大婚当夜弃她而去,他们或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退一万步说,他好不容易打退了高句丽,解了青州之困。
短短五年,青州又被围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要怎么办呢?”她垂下眼睑,视线在他心脏处徘徊,“陛下打算让哪位将军前往?”
“不必派兵甲前往。”明烨将她推开些,笑道,“朕和太尉商量好了,送个翁主去和亲,修两国之好。”
这是江瞻云今晚听到的第二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手几乎就要抬起扇上去,到底扼住了,只看他如看死人,笑盈盈好奇地问,“陛下膝下无子,宗室女不是已经成婚便是垂髫稚子,陛下预备择谁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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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本来以为六七千字差不多可以写到文案的,但事实证明约要一万字,但后面那段今天肯定写不完,马上有课,脑细胞死完了,下班后脑子八成转不动。所以下一章哈,明天见。
腊月初一晌午,御史府奔入一个女郎, 鬓发蓬乱, 花容失色。来人乃前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幺女, 后得当今天子册封的岐山翁主申屠岚。
当年她兄长三却册封, 然天子恩遇申屠氏, 坚持保留了她的爵位。再却不恭,哪曾想今朝竟在这处等她。
“我申屠氏满门清贵,这翁主封号我亦从不稀罕, 五年来所得食邑分文未取,每年我都以搭棚施粥的方式,再添一倍银钱, 重新还之于民了。我没有得供奉,我不欠天下百姓什么!师兄,难道我大魏已经到了要‘遣妾一生安社稷’的地步了吗?”
申屠岚受父亲影响, 自幼学习律法, 以父为师。是故这么多年一直唤薛壑一声“师兄”。
薛壑接连用了两回鹤顶红, 虽然饮用前后都做足了防毒催吐的事宜, 但体内多少有所累积。
面容一看就不似正常人,满目病态。说话尤为明显, 嗓子喑哑, 扬声则痛, 根本无法高声语。
这会闻得“和亲”二字,惊怒中吐出“把话说清楚”一句,音高而裂声,嗓子顿时向冒了火一样。
“师兄, 传你染恙,如何病得这般重了?”申屠岚见状赶紧上去倒了盏茶递给他。
“不碍事,是我方才急了。你慢慢说。”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的事。
廿三日他用药不久,避去内寝催吐,将将才缓过劲,便闻八百里急报入司马门。平素司马门是天子或天子使者才能走的道,特殊时期还有一人可走便是携带边地军情入京的信使。他当下撑起精神,然一夜过去,宫中没有传出任何信息。
廿四这日,各府衙如常转动,仿若前一日司马道上无人走过。百官开始暗中讨论。事关军务,但他的职务插不上手,遂让身为卫尉的薛允主动前往宣室殿面圣,然不见明烨面。
廿五宫中传出消息,天子辍朝。此时距离信使驰奔司马道已经过去两日,朝中不仅没有商讨相关军务,天子竟还罢朝,这事可大可小。薛壑当即命御史中丞入宫上谏,天子染恙自可休憩,但军务不可延误。同时廷尉、执金吾等人已经自发要求面圣,被拒而跪北宫门。
廿六日,天子召太尉商讨军务,臣心稍定。但薛壑愈发不安,哪有只召太尉一人论政的。
廿七、八两日朝中一切如常,只传出乃高句丽突袭青州,但已定好退敌之策。
廿九传出其策乃和亲。薛壑如闻笑话,当即入宫要求面圣,同在宫门前尚有朝臣十二三,皆被拒。中贵人出来传谕本月三十朝会再议。
然昨日三十,明烨二次罢朝。
至此,薛壑隐隐觉察不对。
事关边地军况,明烨怎敢绕过尚书台、宣室殿一锤定音。且还是采取“和亲”这等下下策。同他交好的莫说许氏、封氏,只稍温氏便头一个不可能同意。
他本能反应“和亲”之策要么以讹传讹,要么是明烨打着旁的盘算。但有什么事值得他以边防军务做赌注呢?
“是真的,就在我来之前,中贵人已经入府中传了口谕。”申屠岚眼中盈泪,“大魏百年,从来都是他国上供,供城池供金银供公主以求和以庇护,就算先帝十余年征战,累国库不盈,要与民生息。可是自承华十八年至今,整整二十载,所历不过一场战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要和亲了?”
“师兄,求求你,你是御史大夫可劝诫君上,你还是薛氏的家主,薛家军的少帅,难道您也赞同和亲,而不是主战吗?”
“小妹!”申屠泓追在她身后赶来府中。
薛壑抬眸看他一眼。
申屠泓知晓薛壑近来病重,已经休沐多日,本心是想拦下胞妹,然在见到他的一瞬,到底也腾起两分求救之意。
母亲在他们幼年时便生病殁了,自父亲去后,胞妹就成了他唯一的血亲。
“我领了口谕……”好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低垂着眉眼叹气,“只恨当时不够坚决,未将这爵位彻底拒了。总想着左右一个虚爵,不会碍着什么!”
申屠泓太阳穴突突得跳,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我就是想不通,不战而和亲,他就不怕被天下耻笑吗?”
薛壑瞧着有些晃神,没有接话。
“罢了,多说无意。你好好养着身子,还有好多事需要你。”申屠泓气息起伏,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下,又给薛壑添一盏,握上他肩头展颜扯出一抹笑。
“小妹,我们走。”
“阿兄……”申屠岚随在兄长身后,忍不住回首看忽然就沉默不语的人,“师兄”二字滚在口边又咽下。
臣子再权势滔天终究是人臣,除非要反。
否则逃不过那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没再多言,欠身行礼告辞。
“广清,师妹——”人已经踏出门外,薛壑神思敛过,“别做傻事。”
兄妹二人转身看他,一时间感动于他的知心敏锐,但又觉前路渺茫,皆头脑酸胀,悲从中来。
申屠泓确实起此念。
他是御史,自踏入御史台的第一日开始,死谏便是他的最高荣耀。既然当下武不死战,便理当文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