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么多年了,一击即杀的可能性太小了,六月里活生生的例子尚在眼前。所以,椒房殿中的皇后,是他唯一的生机。
而当下,他最需的是时间,一刻不得浪费。
明烨前后思忖,当下让发出两道旨意:一下达尚书台皇后垂帘听政,二下达六局司制处为皇后制临朝庙服。
这两处旨意不到一个时辰传到尚书台,不到两日传遍朝野,自是百官震惊。
虽说大魏帝后同尊,但自从废黜女官制后,很明显“同尊”之说在表不在里。但若皇后临朝听政,便是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如此岂非女官职复燃的苗头?当下尚书台审核不过,要求上谏再议。
薛家三位尚书郎亦当是薛壑授予薛九娘的意思,入府寻他。
这三人皆是薛壑伯父家的儿子,一母同胞,族中齿序四、九、十六。是故这会推了长兄薛四郎薛均开口。
薛均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对于女子能否参政他也不似朝中其他官员那般反对,只是觉得皇后临朝这事多此一举。
“你这是让她分权以此为我们薛氏聚权,从而达到压制明烨的目的,是吗?”
薛壑的计划除了薛允清楚,其他族中子弟并不知晓。数年间他们虽也有疑惑困顿的时候,但眼见明烨亲子接连被除,薛氏女入主中宫,薛壑一步步走得还算踏实稳妥。遂而除了赔进阖族名声这事颇有怨言觉得牺牲太大,旁得他们都鲜少过问,只各司其职,适时帮衬。
“若是如此,实没必要。”薛均继续道,“归根结底九娘在后宫,她就算参政议政,又有多少话语权?再者她的底细你比谁都清楚,权利放她手里,她也不会使用。你若真要薛氏权势更进一步,那还不如直接想法子要全了尚书台的权利!”
“要全?” 薛壑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四哥何意?”
如今执掌尚书台的还是温松,其虽年迈,但从承华帝时至眼下,任尚书令近三十载,过错一二而功绩八|九,威望极高,薛均说这话显然很不合适。再者尚书台另有五位尚书郎皆是温松门生,资历高过薛家子弟。故而除非他也看出了温松的异端,方有此话。
然却闻薛均回道,“温令君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虽因身子之故,一月不过来尚书台一两回,但依旧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过是话赶话,你如今让九娘临朝听政这事,不就堪比让我等取代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一样荒唐吗?”
谁说不荒唐!
自初二那日赴宫宴回来,阅过穆桑塞给他的那张布帛,他便觉荒唐。
布帛上书:妾欲临朝,阿兄务必支持;妾行种种,阿兄务必襄助。莫问缘由。否则妾必反之。
这话但凡是入宫前从她口中吐出,他是一定不会让她进宫的。
然在她入宫之后对他说出,他竟一时间无可奈何,连对她斥责一番都不行。盛怒过后只能静下心来思考:
她知道‘临朝’的意思吗?明烨会同意吗?
她行种种,除了临朝她还想做甚?
她是哪来的自信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和他谁是主谁是仆?
到底谁在指挥谁做事?
一时间,薛壑又怒又急。
怒其不听话,急她不知天高地厚坏事。
但又偏偏鞭长莫及。
这七八日里,他原利用入宣室殿论政的机会,传话给洪九转达他令:止住一切想法,停下一切行动。甚至警告她,若不听话,十五的“半月阴”解药都没了。
洪九递了两回话。
第一回得她回应:九娘为后,阿兄为臣,尊卑已分,当是臣听君令。
第二回得她回应:解药给与不给皆由卿,九娘疼死乃卿功亏一篑矣。
薛壑将布帛狠狠揉成团,砸在炭盆中,大雪天连灌了一整壶凉茶方才勉强压下怒火。凉意从胸膛遍及脏腑,确实让他冷静几分。
皇后临朝这个举措,并不影响他的计划进度。细想反而还有几分好处,譬如待幼主上位,太后垂帘听政就更加名正言顺。
而且,明烨竟然能被她说服,想必只当是他的意思。他这会若给她拆台持反对意见,实在不妥当。
薛壑权衡利弊,已经交代了御史台不上谏,这会亦回应族中子弟顺应圣意,只说此举自有他用,让他们稍安勿躁。
“你御史台都已不谏,尚书台又有我们三人不再反对,想来若陛下执意如此,温令君处也不会多加阻挠。” 薛均说这话时,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后叹道,“十三郎,如此下去,我们同温氏越行越远不说,薛氏百年名声怕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就是,本来廷尉周维家请了人来给七妹说媒,欲要求娶,结果六月里说什么先前的八字算错了,实乃八字相冲,把亲给退了。虽说七妹也不曾见过周家儿郎,但这般被落了脸面躲在房中伤心了许久。”说话的是薛十六郎,话语中多有不满,“本来我薛家儿女何愁婚配,如今竟然被人避之如鼠。”
“十六!”最后的话委实难听,薛四郎出口呵他,又对薛壑道,“他一贯如此,在家中同我也口无遮拦,十三郎莫放心上。”
“怎会!”薛壑笑道,示意侍者给诸人倒茶。
然除了这两字,一时竟不知还能说甚,他自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纵是有也是为逢场作戏,一心只觉用尽全力争得如今局面,多少代价困厄他都可以承受,也该他承受。却到底已有疏漏,伤到无辜者。
过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恐惧不知来日到地下要如何面对父亲先辈,不知他们是否会谅解他,用了许久才释怀想通。然此时此刻,久违又熟悉的愧疚感再度涌来,他虽不需要再数日数月彷徨,但也用了几息时辰方平复心境。
时值侍者奉茶毕,他笑意更深些,“十六弟,用茶。”
薛十六今岁十九,亦不曾婚配。
薛壑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要说甚,只端起茶盏,自己先饮了。
正事已毕,薛四郎一行也未再多留,未几起身告辞。
“你以后少在你十三哥面前口无遮拦,他一人撑着那样多的事,压力够大的了。”待走远拐道后,薛四郎方开口斥责胞弟。
“他怎么就一人独撑了?”薛十六踢走拦在路上的一更枯木,“我们不都在帮他吗?”
“胡话!”薛四郎道,“什么叫帮他?他为的是他自己吗?他为的是整个江……”
他环视四下,将胞弟拉来身侧,压声道,“他为的是整个江氏江山。守护江氏,匡扶社稷,本就是我们一族的使命。你若非要怨,就怨你生来就是薛氏子。”
话毕,将人甩开了。
化雪日,地上路滑,薛九郎伸手扶了一把薛十六,叹着气瞪了他一眼,“四哥莫恼。我瞧十六,大约是见七妹那般,怕‘物伤其类’吧!”
“物伤其类?”薛四郎目光从薛九郎身上滑到薛十六身上,顿了顿反应过来,笑道,“你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薛十六挑眉又低眉,阴阳怪气道,“如今时下,我哪还敢看上谁啊?”
两位兄长闻言,相视一笑,皆不再在理他。
走出很远,听得长兄薛均一声,“双亲都不在了,长兄为父,看上谁家姑娘,我给你求去!”
薛壑送走薛均一行后,未几又迎来杜衡。平素没有薛壑传令,他都一直在城郊别院,这会不令而来,实乃为给薛壑送药。
薛壑自被动地赴了那场百花宫宴,出宫后便生警惕:如今薛九娘入主中宫,明烨请他入宫的名头自会多一些,他需防患于未然。所以出来后寻了杜衡,问他能否制出万能解毒的药。
杜衡这日便是给他送药来的。
“世上毒药无数,变换了药量或是先后顺序,都有可能成为新毒。实难做出什么万能的解毒,除非是仙丹。”杜衡从一个寸长的小瓷瓶中倒出几颗丸药,“但话说回来,世上的毒药无非就是相关动植物身上的一些部位配比而来。是故总有相克之物。在下虽制不出万能解毒之药,但可以制出消解毒素的药。类似于饮酒之人,酒前先饮些牛乳、蜜水、鸡蛋清等,虽不能完全解酒,但可以保护脾胃和肝脏,减少伤害。”
“那这药也是提前使用?”薛壑接过来,很是满意,“不愧是殿……”
他顿了顿,将药收好,道了声“多谢”。
“对了,九娘进宫前曾说你很向往举行新政科考的抱素楼,一直想去看看。近来温氏在筹备明岁的新政科考,重开了抱素楼,你可想去看看?”
薛壑将将因薛十六郎的话心绪有些酸胀,他不想愁结顿生郁结在胸,当下欲出去走走。实乃也想见见温颐。虽然他基本确定了温氏不清白,但还有一丝奢望,盼温颐独善其身。否则温门一掌尚书台,二掌新政科考,一旦连根拔起,要如何补这缺?
“我糊涂了,你——”薛壑看着杜衡面目,“罢了,你去后院歇息吧,我一个人走走。”
“在下易容便可,不碍事。”杜衡有些失神,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江瞻云说过,自己向往抱素楼想去看看。但她这样说,还在入宫前特意交代,想来另有深意。想过这重,当下便应了薛壑同往。
抱素楼距离御史府不远,两人马车前往,约莫小半时辰就到了。
门口守卫见是薛壑车架,当即放行。
温颐在正堂“虚室生白台”审核参与科考学子的卷宗,另有数位五经博士一道参审,堂内尚有十余人。
侍从报了薛壑到来,温颐面色淡淡,抬眸看了眼外头的人,和他说,“本官没空,让他自便。”
想了想,拦下了侍从,走出屋来,与薛壑立在屋外枯树下,拱手与他行礼,道了声“多谢”。
谢他风雨坡相救之情。
薛壑笑了笑,“你已经谢过了。”
温颐颔首,“所以薛大人来此何事?若不是特意来寻我的,我就不奉陪了。”
“修毓,你我不该如此生分,若你祖父知晓你这样态度待我,怕会不高兴。”
温颐闻言,眉间浮上一层戾气,“祖父同我说了,你废黜右扶风乃一箭双雕,既行发泄之举,又无形中同他达成了默契。”
果然,温松也有份。
幸好,温颐是清白的。
不,他是温门下一任家主,未必清白。再看一看吧。
薛壑抑制自己要说的话,没再言语。
他沉默,温颐便只当他默认,当下拂袖离去,走出两步似想到些什么,驻足回首,“我闻薛大人同封氏、许氏都结了亲,恭喜了。”
薛壑嘴角勾了勾,却被温颐后面的话扼住笑意,“不要叫我‘俢毓’,殿下赠的字,你不配喊。”
薛壑点点头,风过,枯枝残雪落在他肩头。
温颐冲上来,“你点什么头?你在默认什么?你为何不辩解?”
“我不该来,打扰了。”薛壑退后一步,同他拱手辞别。
温颐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精神气又散去,满目失望跌跌撞撞离开。
“走吧!”薛壑转身,却发现一旁的杜衡僵在原地,“怎么了?”
杜衡愣了下,“我瞧见堂中有位女郎,有些好奇。不是没有女官了吗?怎么还有女郎参与?”
薛壑望过去,见一三十出头的妇人坐在上首,眉目秀雅,气宇高华。
“那是前太子妃常氏。她早年同温大人的姑姑私交很好,温大人的姑姑是他父辈中才华鼎盛者,主持过两回新政,常氏饱读诗书,每回她主持时,便来帮衬。后来女官职被废黜,温前辈亦生病去世,太子妃便鲜少来此了。自明烨上位后,她更是深居长亭殿,极少露面,这厢怎么出来了?”
薛壑暗自嘀咕,忽就背生一层冷汗。
新政两年一回,前两次常氏请命参与都被驳回,这回……不会是薛九娘求的情?不置于,她搞出一个垂帘听政闹得动静够大的了,不至于再揽事上身,插这一足!
约莫是温颐开口。
“走吧!”
杜衡应是,却在薛壑沉默思索的时候,难以抑制剧烈的心跳,频频回首。
这日薛壑才回府中,便接了圣旨,道是本月十八乃皇后生辰,陛下为其在昭阳殿设宴,请其赴宴。
薛壑接了旨,拿出杜衡送来的药,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案上烛火短短长长,明明灭灭。
他抚摸瓶身,将药倒出服下,去赴她的宴。
祝皇后:顺颂时宜 喜乐安康,百年千岁,皆与春逢。
皇帝亲自掌宴,皇后盛宠无双。
宫人鱼贯入内,依次奉肴倒酒。
皇帝道,“闻薛大人风雨坡遇刺,伤愈之后一直在养生,皇后不舍你用宴上烈酒,特意向考工令处学习的果酒,你尝尝。”
“是的,阿兄,孤制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直放在我宫中,这会才启封的,孤尝了一口,尚好。”
明烨很满意这措辞,酒在皇后宫中,皇后已尝,薛壑自然就放心了。
殿中尚有宗室打趣,有说陛下偏心独给御史大夫圣恩,羡煞我也;有说陛下是爱屋及乌,实乃皇后恩宠至极……
奉酒的是皇后贴身侍女桑桑,还似上一回琥珀色液体缓缓流出,只是这会还伴随皇后话语。
“阿兄即是在养生,理当少饮烈酒。平素饮茶时茶中可放些姜,冬日暖身很有效果。近来孤也用的,正好阿兄一贯喜欢用姜。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便够了。”
薛壑静静听完皇后的话,从案上端起酒盏,谢恩后,在内侍监注视下掩袖饮了下去。
-----------------------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抱歉抱歉!
第37章
薛壑饮下酒未几, 皇后便借口烈酒烧身有些醉了,当下请旨退宴。薛壑既已用酒,这场宴会目的已达。明烨亦恐他宴上发作, 遂陪同皇后一道离开, 就此散宴。
薛壑随诸人跪安, 如常走在宫道上, 偶尔得人招呼问候, 他亦还礼致安。待出北宫门上了自己车架,方催快行。
回来府中,杜衡同两位军医已经等候许久, 拿出汤药给他催吐。直将宴上所用一并膳食都吐了出来。
然他整个人除了催吐一时胃里有些难受,其余并无不适,脉象亦是正常。
杜衡倒了盏茶给他漱口, “会不会是您多心了?这无端催吐一二回也罢了,若是长期这般也是伤身的。
“没有多心。” 薛壑这会已经换了身衣袍,将先前的衣衫给了两位军医拿去检查, 人歇在榻上, “今日宴会一定有问题。”
薛九娘明知他不吃姜, 却反说他爱吃, 还一个劲劝他食用,连吃多少都说得那般明白。落于旁人耳中, 是皇后关怀兄长, 落于他耳中便是极大的反常。
且还是在给他奉酒之际。
“大人!”少顷, 徐、陆两位医官急急进来,神情严肃道,“大人的衣袍上验出了鹤顶红。但不是寻常的鹤顶红,当被改良过。”
杜衡怔了瞬, 薛壑尚且平静。
徐医官继续道,“量不大,暂时不会致命。但若按照这个药量积上几回,一样回天乏术了。”
“幸好及时催吐了,只是从饮下到吐出还是间隔了大半时辰,体内势必已经存留了。”陆医官补充道,“我们抓紧时间调方子,应该还来得及清毒。”
“对了!”杜衡眼睛亮了亮,“我给大人的药,大人提前用了吗?若是用了也可降低对身体的损伤。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准备清毒的药。”
【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就够了。】
薛壑的脑子还在回荡薛九娘的话,顺着这句话想到更多。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她能说服明烨力排众议允许她临朝听政,原是拿他的命做得交换。
这个疑惑今日解开了,便又有新的问题:如何又不直接要他的命?
怕他暴毙,引起薛家军反扑,而他们没有镇压的能力。好细的心思!
可是这样得罪他,她到底图什么呢?
不想被人所缚、为摆脱他的控制?想做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