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大人。”杜衡心道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薛壑没有迟疑,坐来榻畔,从后抱住了她。
她上身衣衫褪尽,后心一颗梅花胎记,前胸旧伤处往左还有一朵梅花痣,比后心稍小,尽落薛壑眼中。
非礼勿视。
薛壑闭上眼将她箍住,熟悉的亲近感再次升起,手便箍得更紧,她没有穿衣衫,那点久违的触感就愈发真切……薛壑无奈睁开眼,看她面容,辨清此人非彼人,然后别过脸去。
杜衡上药毕,给她包扎,人在薛壑再度怀中挣扎。一双足从被褥中探出,薛壑余光尽览。
那一瞬,怀中的点点感觉,入目的一双赤足,令薛壑如遭雷劈。
后来,他们还有一回亲近时。
就是玉成铃铛响那日,她手摇白项圈,足戴细铃铛。
他在她床榻,若肯低头便可触她双足为她穿好袜。
这一生,连带她长智齿时他抱她上榻,统共三回。
“薛大人——”杜衡见他眉间哀痛,不明其意,只安抚道,“眼下女郎暂时无碍了。但在下只精于调香研粉,医术不算精通,救治得勉强,喂以五石散兑药让她缓减疼痛歇下了。明早天一亮,且赶紧回城,让城中名医查她是否还有内伤,可是伤及脏腑。”
薛壑闻声望向杜衡,反应有些缓慢,半晌才将怀里的人放下,“多谢。”
他僵在原地,也不离开,杜衡喊他也不应,最后实在支撑不住,近鸡鸣时伏案昏睡过去。
天亮启程回城,半道遇见桑桑。
桑桑传话庐江,原比精锐营晚到半个时辰,本寻得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得杜衡药童偷偷传信,如此庐江领人返回,送桑桑于城门口,只回薛壑说是为女郎引开贼人,又躲于此处。
薛壑精神不济,不疑有她,让她继续侍奉薛九娘左右。
回来北阙甲第的府邸,薛壑一直留宿向煦台。实乃城中医官说了,薛九娘虽有内伤但好在不重,若能在四五日里醒来,加以调养尚可补回根基,若是睡久了怕是不好。
薛壑便守在了此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何会在石桥接住她的一瞬,回忆起那年赛马场上的一幕?
为何在榻畔抱她箍住她闭上眼的瞬间,脑海中全是那年她长智齿疼的痛哭模样,还有后来她拎起项圈在卧榻咳嗽不止的身形?
他闭上眼,身体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抱得就是江瞻云。睁开眼,这世间只剩她衣冠冢。
他留在这的第一晚,入房中看依旧昏迷的人,伸手触到她面庞,滑去她耳鬓,手指触到了面具边缘。
时值桑桑进来,打断了他。
他道,“左右她昏迷着,把皮具掀了。”
桑桑咬着唇瓣哼了声,俯身慢慢掀起皮具,转身恭敬道,“掀好了。”
薛壑站在一旁,看见一张左半边被烧伤的面容,是他当年在香悦坊看见的面庞。
“照顾好女郎!”
他走出内寝,回去偏阁躺下。片刻起身落了帘帐,两眼盯看帐顶,不知何时侧身盯上了落下的帐子。
他肩头有伤,不能侧躺,更不能压着那只手。但他浑不在意,伸出手,摸着帘帐,摸到她。
梦里有她。
他反反复复地做梦。
醒来又去看她。
第三日晚间,林悦满目笑意赶来回话,说她醒了。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对镜理衣正冠,过来看她。
廊下烛台,屋内灯盏,已经全部点起。
薛壑顿在门外,看投在窗牖的影子,伸手抚过。闭眼又睁眼,推门入内,看见一幅侧影,看见她转过头来,与他微笑。
不是她。
他没有说话,也以笑回她。只是长步上前,从桑桑手中接了药盏,坐在床畔的矮凳上,“我喂你,桑桑出去。”
桑桑心有余悸。
江瞻云冲她点点头,她只好返身出屋,轻轻阖了门。
屋中一阵静默,江瞻云掌心潮热,低声唤,“阿兄。”
薛壑不说话,将药慢慢喂完,搁下碗盏,眉眼始终低垂,也不说话。
“阿兄!”她又唤一声。
能不能不唤我阿兄?我……”
“那我唤甚?”
“你别说话。”青年有些恼,语气不耐。
“对不起,你伤成这样……”又半晌,他抬起头,双眼通红,“可是,我真的太想她了!”
所有的清醒都破碎,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江瞻云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无处可逃。
两个字滚在唇口,缓了许久终不敢看他神情,亦是避面垂目,“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薛壑应得很快,她说的是对的,要感谢她这样说。
薛壑站起身来疾步离开。
至门边忽停下。
他身上有伤,不宜快行,似停在那处忍耐。但实在没必要一步之差,留在这屋中;完全可以忍几步,走出房、走出府,然后扶着北阙甲第的朱墙,一步步回去自己府邸。或许会倒在半道上,或许在踏入府门的一瞬丢盔弃甲,但绝不至于在这处,将伤口展示人前。
所以,他停下,要么不是因伤不能行,要么是实在忍不住了。
江瞻云不知何时抬起的头,落在他后背开合不定的肩胛骨上,看夏日薄衫被带出一层细微的褶皱。
年少时,两人争吵,他气得拂袖离开,她在身后呵他。总能看到这幅样子,然后看他不得已回首跪下,向她持礼退行。
这一刻,江瞻云很想看他回首,但不敢唤他。
却见他自己转了过来。
没有四目相对,没有吐话艰难。
他低着头,话语簌簌,“承华三十一年冬,殿下筹备我们婚仪的时候,一开始她很积极,很开心,后来不知为何就不高兴不愿搭理了,只将婚仪种种都丢给少府和宗正。像对待一场她以往不曾参与过的宴会,初时好奇,了解后觉得无甚乐趣,就不管了。可那是婚仪,是我们的婚仪……我猜是她公务太忙了,是很忙,她都瘦了。但肯定不是这个缘故,这是我用来骗自己的。”
他说完一袭话,许是真的身子乏力,头埋着无力抬起,须臾又道,“整桩婚仪,她一共就问过我一桩事,问那方玉制成什么好?结果我俩又吵了一架,我说的她不喜欢,她制出来的我不想看。益州玉上供大内,从来都是作圣物瞻仰,我不知她为何非要做成私物。想了许久,后来有些想明白了。”
薛壑终于抬起头看卧榻上的人,“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桩婚事,所以寻了这处要我知好歹。”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壑还有一点清醒,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回应他。
这样私密的事,江瞻云不会随便与人说起,她大概会与长辈庐江说,会与情同姐妹的前太子妃常氏说,会与一手将她带大的文恬说,会和她真正心爱的人……多来不可能同落英说。
可是庐江生死未卜,常氏在深宫,文恬厌恶他,他没法问她们。剩一个温颐,他不要问他。
所以,他只能和面前人说,问面前女郎。
他如果不说、不问她,他就只能去问江瞻云。
他很想去问问她,和她说说话。
吵架也无妨。
在频繁想起她的这几日里,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但他不可以动这个念头。
他就只能来问她。
他热切地望着她。
江瞻云闻话道最后,只觉眼前发昏,将将恢复知觉的身子又要重新晕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殿下都想着射大雁给你了。大雁,你知不知道是甚意思?”
薛壑愣了下,很不满意地摇头。
“那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十五岁及笄礼后就都不一样了。她确定了她喜欢的人,而我不知好歹插在他们中间,注定收不到大雁。”
“可是又怎样呢?兰台太史令落笔,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迎薛氏子,壑,结为连理。史册盖棺论定,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薛壑神色几经变化,眉间的那点虚弱被戾色取代,朝卧榻上的人走去,临到榻畔俯身扼住了她双肩。
他走得太快,伸手又急,用力又甚,肩头的伤口很快裂开,渗出血来,晕染衣袍,。
他扳过她肩膀,逼视她双眼。
到底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惩罚?
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举止同她如此相像的人来到他身边,让他欢喜、愤怒、挣扎、让他在当下如此紧要的时局里还在缅怀爱与不爱。
珍贵吗?
可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型的轮廓,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就是她。
就是她。
他腾出一只手,捂住欲她欲张口言语的嘴巴。
只要她不说话,只要他不看她旁的地方,就这样对着一双眼睛。
面前人就是伊人。
他就想看她一眼。
就一眼,足矣。
薛壑用力地看,拼命地看,看见了女郎眼中的自己。
忽然有些被吓倒。
病容不整,神色癫狂,眼神混沌,眉宇间全是放纵、贪婪、萎靡,取代他坚持许久的理智、清明。
这是不对的。
这同服侍五石散有何区别?
会越陷越深,会不可自拔,会蹉跎时光。
再者,看一眼,又如何?
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对他笑,对他怒,对他横眉冷眼,对他……落下帘幕。
青年满目通红,水雾氤氲,浑圆的泪珠漾在眉睫,硬是没有落下。只有一声轻笑出声,带着自嘲与辛酸,将手从女郎唇口放下,从肩头松开。
他缓缓退开了身。
伸手握住床榻金钩,将两端帘帐放下来。
隔绝彼此目光。
然后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到他可以完整看清她轮廓的模样,抬手在虚空抚摸那个身影。
就贪这样一点点。
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比不过嗓音的战栗,“那晚我不走,殿下就不会死,我们就是夫妻了。”
史笔刻在青简,是他自欺欺人。
门启门合,满殿烛火摇曳,人早已离去。
江瞻云保持着干坐的姿态,许久才有些回神,感到手上濡湿,垂眸见一滴血珠在滚动。
是他崩裂的伤口,他的血。
她看了一会,抬手将它慢慢吮干了。
论地点, 是从上林苑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
论刺杀对象, 乃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首的太常。
是故, 廿三遇刺事件发生, 廿四廷尉和京兆尹晨起没来得及上府衙便直接传人领兵奔去事发地查询, 廿七日御史台的卷宗上了天子案前,三十早朝御史中丞于未央宫前殿弹劾右扶风。
弹劾其当日救护不及,不当。
【臣闻右扶风有治安之责, 乃负责捕盗贼、掌军事。然廿三当日御史大夫谴人前往右扶风处请求救援。右扶风接讯乃申时三刻,月升而未至中天,若是领兵赶至风雨坡, 三十里路至多一个时辰尔,然却临近子时方至,延后一个时辰有余。如此效率, 实在有怠‘捕盗贼’‘掌军事’之责。夫三辅之地, 乃皇舆所属, 官员出入竟公然遭遇行刺, 此非御史大夫和太常个人之安危矣,实乃朝廷威严受损、国法纲纪遭辱之兆。右扶风身负地方绥靖之责, 却玩忽职守, 其罪难辞。故而臣冒死恳请陛下, 一、罢黜右扶风官职,下狱治罪,以儆效尤;二、速选忠勤干练之臣接任右扶风,整饬吏治, 简练兵马,加强境内治安,以安民心。?】
廿七日御史台上奏的卷宗如实写。
明烨得此卷宗,第一个念头乃保住右扶风。
首先,如今九卿之中虽有半数投诚于他,但右扶风孙筱和左冯翊钟毓最属忠心。此二人乃在他尚未登基前,便同杨羽交好,为其传递京畿风向。
其二,朝中精钢坞的锻造使用,就在扶风郡所辖的三个县内。承华三十二年,若非宣宏大刀阔斧调查朝中贪污案,内精于私探,外慑于贼寇,孙筱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精钢坞的秘方以图暴利。
其三,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并称京畿三辅。京兆尹掌京畿内行政,负责户籍、治安、赋税等,另掌刑狱审核权。右扶风与左冯翊则分掌京畿外长安东西二郊之行政,同时另有掌军之权,素有“羽翼京师”的象征。
当下京兆尹态度中立,明烨在三辅之中得其二,如此重要职位,不舍丢弃一处。
是故,眼下闻御史中丞朝会弹劾右扶风,当即道,“卿上呈之卷宗,朕已阅过。传右扶风禀,悉知当时得讯乃临日暮,为安全考虑,特派臣属前往武库领取兵器,奈何城门已关,又再通知城防校尉。待至武库,因卫尉前年修正了武库令,领取时程序增多,如此来去确实费时颇多。自然,右扶风当分兵两处,一处增援,一处领兵器,双管齐下,此乃他确有办事不当之过。朕问过廷尉,罪不至于罢官。”
明烨所言确实有理有据,更甚至将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带了出来,只待御史中丞追咬右扶风不放,便着人将以“武库所修条纹繁琐,用时不便为名”将薛允拖下水,虽不至于有多大的罪名,但足矣把水搅浑。届时薛壑要么保薛允官职,双方便各退一步;要么弃薛允换来旁人,彼此各失一子。然他尚有和薛九娘的婚约在,薛壑顾大局便只能以和为贵。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和太常因伤休沐,皆不在场。明烨如此盘算,目光跳过空出的位置望向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昨日午后卫尉特来御史台秉承前后缘由,是故御史台在昨日闭衙前,已经重修卷宗,待今日朝会散,廿六日的卷宗将被追回。所谓“右扶风救护不及不当”之弹劾,乃我部不察之举,御史台参与此番联名的包括臣在内的十二位官员,皆应受罚。按律,首文呈卷还其清白,以复名誉;其次,八百秩以下御史罚俸三月,八百石及以上官员两年内只可评级调动,不得升迁。”
他话落下,一众侍御史、御史长史齐齐执笏出列,躬身跪首,“臣之过,甘愿领罚。”
明烨见状,大悦,只说人非圣贤,知错能改,无需……他话至一半,笑意退去,问,“那御史中丞今日弹劾右扶风,又是所谓何事?”
“臣为‘扶风郡治下不严,右扶风监察不当’以此弹劾。” 御史中丞道,“当日御史大夫与太常两位大人在风雨坡遇刺,根据两位大人口述,以及廷尉和京兆尹隔日查办,确定刺客有三十二名,虽难辨功夫路数、形貌体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众人个个武功高深,且同时出现于风雨坡,绝非一时可召,定是伏击许久。三十余人的伏击,右扶风管辖治下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落其眼中,且这处还距离上林苑不过十五里,乃宗亲高官出入处,素日就该重点防守,往来巡逻。但凡有此作为,御史大夫和太常遇刺就不至于这般突然。”
御史中丞话至此处,余光瞥过已经薄汗涔涔的右扶风,顿了顿继续道,“右扶风所辖二十四县,风雨坡所在的槐桩县乃上林苑之门户,重中之重,发生如此刺杀事件。追其根由,不在事后,乃在事前。”
“陛下——”廷尉神思转过,几欲抚掌称叹,当下接话来,“若按御史中丞所言,臣觉得此事尚可查,许是有人故意放贼寇入内,按此线索,臣提议可三司联审彻查。”
御史中丞嘴角浮起一抹笑。
左冯翊钟毓得明烨眼神暗示,赶紧接过话头,“臣以为御史中丞所言在理,风雨坡遇刺罪在开端,监察不力。但廷尉所言人为故意,臣私以为满朝文武,其心昭昭,不至于此。”
“臣赞同左冯翊之见。”太尉杨羽出列到。
“臣亦赞同。”内史出列。
“臣亦赞同。”少仆令出列
殿中站了十三人都附议左冯翊,但见第十四人出列,乃卫尉薛允,亦赞同。
至此殿中静了片刻,一时未再有人站出。
日光慢慢偏转,右扶风孙筱鬓边的汗珠缓缓话落,滴在殿中地砖氍毹之上,很快晕开,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