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好,只觉毛骨悚然。
“阿兄——”江瞻云才要说话,忽被一阵疾来的马蹄声打断。
“薛大人,我家大人在风雨坡遇刺了,求您快去救他。”来人染了半身血,尘土满面,从马上跌下,被唐飞扶住,细看才辨出是温颐的侍从。
他因午膳一番交谈的失望,让医官粗粗止血包扎后,不欲与薛壑同处一处,遂提前返回城中府邸,原比他们早走了大半个时辰。
风雨坡在扶风郡境内,是上林苑返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距离上林苑不到十五里,距离扶风郡府衙三十里,距离长安城五十多里,如此除了向求救薛壑,确实别无他法。
“刺客有多少人?”薛壑问, “功夫如何?”
“目测有三十多人,大人抵了一阵,实在抵不住才来求您的, 求您快些!”来者喘息不止, “功夫、功夫……”
侍从不是府兵侍卫, 辨不出功夫高低, 更是难以看出是寻常兵甲还是暗子死士。
薛壑环顾四下, 这处已经离开上林苑五六里,送薛九娘回那处暂避需要时间不提,最主要还得分散人手。
他这处一共二十亲卫且都是益州军中人, 只要对方不是顶尖高手,救下温颐不再话下。但若对方也是死士,此战怕是艰难!原本他还有一支可以一抵十的精锐营十二人小分队, 若他们在,去半支支援都绰绰有余。奈何还在从益州返程中,不曾归队。
“薛大人——”温颐的侍从又磕了个响头。
“唐飞, 宁四他们如今到哪了?”薛壑也不理会侍从, 只开口问话。
“前日汇报的行程, 若是快的话今晚子时可抵达城郊。”
“这个距离——”薛壑略一思索, 下令道,“你发信号让他们全速前进。然后你带两人走西壁山崖, 绕道去右扶风处, 就说太常遇刺, 请求增援。”
唐飞得令,当下发出一支五色花火,在空中炸开。
“林西,你领一半人手全速前往风雨坡, 之后以小组分批支援。剩余人手留在我处,保护女郎。”
林西当下领九人绝尘而去。
“我们这处就二十人,分一半去不顶事吧。还不如全部赶往那处,胜算大些。”江瞻云在马车中,对薛壑的部署只听了个大概。
“自然同去,只是需按梯次突袭,乱他们心绪。”薛壑言语间,已经催马车出发。
梯次突袭?——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扶住车辕,恍然颔首。
梯头小而在前,分节往后,愈后愈大……这是行的兵法,攻心为上。
果然,薛壑留守马车,待林西的人手彻底消失了一炷香后,方发令让剩下九人分成两组,其中五人小组先行出发;再等这支小组没了影子,他方亲自领队同马车一道前行。
而先行的林西小队,催马走在最前面的只有林西和他的副手两人,原本大半时辰的路程仅两刻钟便已经抵达风雨坡,闻得马嘶刀剑声无数,待拐过一个山脚,见到已经血染衣衫、体力难支的温颐。遂点马背助力飞身杀出,一人御敌,一人护住温颐。
当下死尸五六为温颐所杀,有三人为林西突袭一剑击杀,剩蒙面刺客二十五六。这群刺客本已稳操胜券,却不想其人帮手来得如此之快。但念只有两人,倒也无惧,顿时合围举杀而来。
不料,未至一盏茶的功夫,又三人增援。
当下唯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的刺客面面相觑,转念又想对方总共不过五人,还护着一受伤之人,乃自己占了优势,遂继续围剿。
未几,仅过去半盏茶,又四人增援。
刺客至此心防破去大半,心有怯怯现出惧意。
实乃若是这九人一同前来,刺客便觉自己人手三倍于对方,不足为惧。但眼下这般,两人、三人、四人……明显增援的人数越来也多,速度越来越快,难保对方还有人手。刺客露怯,杀招杀意不足变得绵软。
林西经验丰富,一招识出对方心态,手势传令,全力厮杀。不过片刻,已经有人挑杀两个围堵的刺客,隐隐就要撕开一道口子。亦在此时,薛壑的那一半人手中的五人从天而降,两人助力彻底撕出一道裂口,容得护送温颐离开,三人支援,纠缠剩余刺客。
刺客剩不足二十人,而林西处只有三人受轻伤,还未牺牲一人,故有战力者十二,几乎已是一对一的局势。
温颐已经被人护下破开厮杀,行在最前头直往长安城去。刺客经过一阵激战死伤过半仓皇撤走。但恐他们佯撤再追,所以林西领人继续护送温颐,留两人返身迎候薛壑,给其复命。
此时夕阳西沉,已近日暮,薛壑一行抵达风雨坡。
一桥之隔,尚在桥的这头,不曾过桥。但依旧可以闻到空气中充斥鲜血的味道,夏日晚风吹拂,河边芦苇摇曳,漫天血腥,衬得残阳如火,比秋更萧瑟肃杀。
来人回禀的是好消息,足矣让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但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心神不宁,总觉不对劲,脑海中一幕幕都是那年在柳庄亭遇刺的场景。但又说不上具体何处有问题,只是太过熟悉的感觉,让她一阵接一阵心悸。
“女郎,没事了。”桑桑解开水囊奉给她,看她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可是听闻‘刺客’二字太紧张了,用些水压压惊。”
【“有刺客!保护殿下!”
温颐反应极快,闻“有刺客”时便直接扑向她将她护在身下。
温颐抱着她滚出数丈远,丝毫不敢停下,爬起拉着她一直往南疾奔。南地每隔十丈为平地,之后就会遇见下一个斜坡,如此经四个斜坡之后,再往下便是泾河。
温颐带着她直奔逃过三个斜坡,在最后一方平地因中毒而力竭倒下。
温颐说,“不知刺客有几人,不能这般干等。殿下将臣衣衫脱下,我们换……”
温颐说,“换了……臣现身,无人最好,若有人,臣引开他们后殿下自己隐蔽,等三千卫……”
“快啊!”温颐催促她,“如果……最下策,殿下跳入泾河,泾河下游首个出口在镐赢县,那处也有我们的人……”】
承华三十三年的那场刺杀细枝末节汹涌而来,江瞻云攥紧了掌心。
温颐舍命救她,中箭中毒,赤城忠心,没有一点问题。
可是,如果她彼时没有随他一路奔逃,三千卫就可以更好地护在她身边。三千卫明明就在她身边,她为何要脱离三千卫的视线,陷入唯有两人孤立无援的境地?
譬如现在,明明薛壑带了二十余人,这会就剩了五人随在他身侧。
不对,只剩了三人。
只闻“嗖嗖”两声,才面对薛壑回话结束的两人后背中箭,直直倒地。
“阿兄小心——” 眼见第三支箭从桥上射来就要直中薛壑,江瞻云瞳孔骤缩,喊话出声的瞬间,薛壑先一步反应过来,“护好九娘!”
随他话出口,已从马侧抽剑格去那支暗箭,后几乎转眼的功夫从配合默契的亲卫手中接来弓与箭,点马背跃身避入树荫梢头,居高临下的位置,三箭连发,桥头三个持弓负箭的黑衣刺客齐齐倒地。
“过桥!”薛壑话音落下,跃身又换一个位置。
江瞻云在马车中,只见得方才他避身处的树梢轻摇,翠色流淌,其人如鸿又如玉。而待她马车过桥的片刻里,他又数箭射出,例无虚发。因他身形太快,不断变换射击位,对方根本辨不出有几位弓箭手。交战最惧弓箭手暗箭压阵,一时刺客心绪大乱,这处三个亲卫虽人数少,却也都是训练有素的拼杀好手。未几,就在薛壑连发箭矢的掩护下,护江瞻云的马车闯出了风雨坡。
箭弦裂帛声,厮杀声渐渐抛在身后,江瞻云一颗心慢慢定下来。
至今日,至方才一刻,她方明白,为何父皇要薛壑寸步不离她左右,为何世人会传薛氏子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尚是他惊鸿孤鹤一样的身影,眼中聚起星星点点的光。
只是星光不长久,很快被忧患取代。
江瞻云的目光扫过外头护卫马侧悬挂的箭囊,眉心陡跳,“停下,快停车,阿兄得了几支箭?”
“大人接的是属下的箭囊,乃全套箭矢,共八支。”一人回话,见马车停下,复又催促,“莫停,继续前行。”
对方刺客二十上下,尘满面,血加身,衣衫破损,显然不是同薛壑过招那短短时辰内所呈的模样,当是已经经过一场激战。
江瞻云回神顿悟,是前头伏击温颐的刺客,杀了回马枪来刺杀他们。或者压根不是回马枪,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刺杀的分明是薛壑!
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刺客伏击在那处?
就算没有其他刺客,他远程射击再准也不过一箭一人,那至少还有十余刺客围堵他!
“停车!”江瞻云蹙眉道,“你们赶紧回去助阿兄。”
“我们得令乃护送姑娘入城。”
日头已经彻底西沉,天色暗下来,夜风呼啸,半山林木莽莽,枝叶森森。
江瞻云道,“这处已经脱离险地,且多有隐蔽之地,我不会有危险。反而是阿兄,刺客是冲着他去的,他乃处险境。”
三人无令不敢返回。
“他是薛氏家主,薛家军统帅,没了他益州五万兵甲群龙无首,即成散沙!”江瞻云厉叱。
三人终于面有些许松动,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低,唯有风声愈大,日光彻底落下,残月带着白骨一样的冷幽幽的光徐徐升起。
“都没打斗声了,你家少主死了,总得回去给他收尸吧!去啊!”
三人闻言,面泛怒色,眼生急态,历时调转马头疾奔而去。
“女郎——”桑桑紧抓她的手。
江瞻云心跳得厉害,明明已见人回去支援,却也难平心绪。她看着桑桑,从她的眼底看见自己模样,看见发髻上那只琥珀蜻蜓发簪,其实就是来时路上那枚碧睛蝙蝠簪。
来时路,危险只是潜在尚未至,她便已经生了杀他除他的念头。可如今……她环顾四下,夜黑苍茫,杀机四伏。
她反手握住桑桑,拍了拍她手背带她下马车,对着车夫道,“解下两匹马留给我们,你驾一马进城去。”
车马得令而行。
江瞻云将一匹马给桑桑,吩咐道,“你走一趟扶风郡,传庐江来。”
桑桑颔首无话,却伸手要从主上身上取下披帛欲披己身。
“不必!”江瞻云意识她的意图,扼住她的手,“孤承诺过你,会让你带你父兄骨灰回长安,便不会让你折在此处。”
桑桑紧咬唇口。
“但若敢擅作主张,孤当下诛了你。”
“婢子听话。”穆桑一双杏眼通红,玉带哽咽,翻身上马,喝驾急行。
江瞻云望着远去的一骑一车,前路未必安全,她不可能在没有护卫的境地里,独自回城。眼下,马车作她替身,桑桑去搬救兵,她留一马以防万一,如此方算得了几分真正的安全。
再视周遭,草中隐有虫蛇,林间或有刺客。她最好的去处唯有两地,一时逗留此地不要挪动,二是以足下为点至风雨坡的这段路途,因刚刚清道,不会有危险。然她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江瞻云想了想,借夜黑风高,树影婆娑,避身遮影往风雨坡潜去。
脑中想着那处厮杀或许有残留的刀剑供她护身,心中在想缘何越近越无声,难道那人……
统共一里半路,她且避且走,费了一刻钟,终于到了风雨坡山脚拐道口,避身在一处岩石后,手中握着一张捡来的弓。
有弓而无箭,便是废弓。但于她而言,即便有箭,也射不出去。这会握弓在手,全当一根竹棒,一个铁锤,聊胜于无。
她的这个视线很好,虽然月光稀薄,但尚可将风雨坡厮杀地延至“万民拱桥”一览无余,看个清晰。
——一片尸山血海,尸体横七竖八,不闻活人气息。
江瞻云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又待几息,又观几遍,确定无有活口,难不成薛壑同他们同归……她脚步虚浮地从岩石后面缓缓走出,贴着山脚可避身的地方,踏出一步,再踏一步,地上血流沾染她屐履,心不断下沉……
忽闻桥下一阵寒鸦惊起,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从桥那头传来,打斗声时起时落,须臾又慢慢远去。
有激战,他还活着。
江瞻云四下扫过,握紧了弓,疾步追上去。走到石桥至高处,伏身蹲下,闻声寻找激战的来处。
在桥西头,有一人持长剑边战边退,有三四人宛如疯狗撕咬不放,持刀握戟追杀。
她看明白了,薛壑的人手都死了唯剩他自己,刺客亦只剩那四人。眼下他是在将他们引向上林苑方向,便是同返回长安城相反的方向。
但他明显体力不支,被一人踢中胸膛,险些跪地,却在曲膝一瞬打挺跃起一剑封喉,又以足踢尸身为遁挡住另外三人的击杀。
一时间,尸体横在半空,被同伴的刀、矛、锏戳出三个血色窟窿。
薛壑凝神敛气,长剑低沉,扫剑过堂,欲再无法一招击杀对方的境地下挑断他们足筋,削去他们的战斗力。奈何他体力消耗太甚,早就手足绵软打颤,方才击杀那个刺客耗尽他力气,这会只堪堪扫刺过一人小腿,尚未划对足腕的位置,更遑论伤到其他两人,待剑势落地,他终于再撑不住杵剑单膝跪地直喘。已是牙关酸软,汗淋满身,糊过眼帘,视线都不甚清楚。
但见血黏尘粘的一具尸身踢来他处,撞上他小腿,累他一激,却喘息不得起身。
是对方的试探。
而他因被撞一刻没有瞬息反击,落于擅杀的刺客眼里,便失了灵敏,已经不足为惧。霎时,三人举戈就要刺来。
薛壑撑剑起身,正要起势搏命刺出,却发现对方动作比他还慢,没有近身,也没与他兵戈相击。
实乃其中一人,被一支箭矢贯穿胸背。胸膛口,赫然透出一支带血的箭镞,血珠淋漓滴落,人在转身欲看来者何人时闷头跌下,失去生机。
然活着的人,无论是剩余的两个刺客,还是薛壑,都看清了。
石拱桥上,残月之下,有女挺立,一手在弓,一手在弦,尚是搭箭引弓的姿态。弦声铮铮还在回响,她的流云水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薛壑最先反应过来,握剑提气,跃身从后头将二人袭杀。
而石拱桥上,江瞻云一身鹅黄深衣胸前晕开层层血色,似一朵花绽放在夜色中,全身血液因强行提气御力这会犹如倒灌直冲天灵,复又猛冲下涌,从口中喷出。
石桥栏杆低矮,她身形不稳,似鸟折翼,翻跌下桥。
恍惚中落入一个怀抱。
恍惚中看见她为君的父亲。
她偷偷躲过他凉薄叹息的眼神。
她知道——
薛壑,这晚其实应该弃了他的。
日光极盛, 长杨宫东边的草原上,少年储君抓紧夏苗的尾巴,正在开一场赛马会。
此乃夏苗最后三日, 赛事已经全部结束。只是储君意犹未尽, 于是又增开一场。一时间, 东宫庶务总管太子詹事和长杨宫掌事如临大敌。
太子詹事道, “在明光殿中, 殿下很是规矩,从来有条不紊。臣侍主三年,所谓‘临时’那也好歹是提前两三日得到消息, 这会就一个时辰,要如何准备?殿下着的衣、骑的马、请的人、这赛事安排的警卫,赛上是否要医官随侍……还是劝住的好!在此地界, 劳掌事去劝一劝吧。”
长杨宫掌事道,“臣不才,侍奉殿下多了几个年头。但殿下那会尚是公主身, 是调皮任性些, 但没这样大的胆子和权力, 敢在夏苗赛事结束后自己又另开一赛的。这如今陛下都睁只眼闭只眼由她玩乐的事, 臣有几个脑袋去扫兴。还是赶紧吩咐下去,多只眼睛多双手伺候着才是。”
当下侍奉储君的臣奴中, 没有再比这两位品阶更高的了, 尚有一位平级比之他们更亲近储君的便是大长秋文恬, 但这会的难题就是她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