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只眼睛多少手……”大长秋重复这话,眼中腾起一丝救命的光,另外两人亦回过味来,一同匆匆去寻薛壑。
少年正在马厩喂马。
因为骑术足够好, 他鲜少挑选马匹。寻常马在他胯|下也能被驭似飞龙,好马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按过马头,将饲料往它们嘴里送。
耳畔人语重重,寻声望去,草原西头汇集的人越来越多。有部分是之前赛事年岁不够无法参赛的,有部分是参与后早早被淘汰想要卷土重来的,还有部分如他一般因公务在身没空闲参与的。
他举目远眺,看见被众星拱月迎在人群中试马的少女,不由想起了数日前递给他的那盏茶,心道其实这人挺体贴臣属,竟还会专门补上这么一场赛事,也容他过过瘾。
就这么片草原,相比兰田山、以纯山等纵横几重山,出入群峰中,这处可谓小得可怜,堪堪够马儿跑开,当是无需他时时相伴,有三千卫足矣。
她不也催着要同自己比试吗,正好切磋一番。
少年浮想联翩,揽起滑落的衣袖,将最后一桶饲料倒入马槽,让它们别抢,训它们按序,又持铲分匀饲料,让它们慢些……这处的司马监连带下属当是未曾想到这位出身显赫的未来驸马,会爱马至此,亲临槽厩,躬身喂养,不分彼此。一时刮目相看,殷勤夸赞。
少年笑过,忽闻身后足音簇簇,似在喊他。转身望去,乃三位掌事满脸温慈来他身前。
日头偏转,草原上人越来越多,有人陆续来马厩牵走马匹,温颐过来时,尚剩两匹。
“十三郎,我帮你先牵过去,不然一会也被挑走了。你就只能等第二轮再参赛了。”
听听这话,就知晓三位掌事说得没错。果然是临时起意,没秩序,没安排,混乱无比。与其说是赛事,不若说是储君没尽兴,纯粹寻人来陪她骑马。毕竟能入这处直接牵马的,都是寻常能够亲近她的人。
原是他想太多。
少年眉间拧川,深吸了口气,“你都牵走吧,我还事,赛不了。”
他净手更衣,回来储君营帐,坐在左首席案传司马令、考工令、测路监、三千卫正副首领一应十三人入内问话,所幸这些基础的事宜都安排布置得尚可。但依旧没有放心,又领人出来亲自查马身,观路线,分派人手查验参赛者衣物器具,传医官查验诸人身体。
毕竟事及东宫,以上事宜已有相关属臣执行。薛壑主要做的是细化工作,如此参赛者已经没有问题,剩下便是观赛者的安排。
他传令下去,先是将参赛者进行分批安置,后按参赛者要求对观赛者进行查验。
待这些安排结束,江瞻云已经比试过两轮,第三回打马走过南面主帐,“你倒底赛不赛?一会太阳都落山了。”
女郎这日心情极佳,瞧不真切的鬓边薄汗似清露晕月,现于人前的一双明眸辉映万里晖芒。长睫上掀,如山岳让道,日光跃水,江海喷涌。水的洁澈、光的明艳、席卷少年身。
又抬手命侍从牵来一匹天马,清凌凌两字荡开,“快些!”
少年目光避过,直直勾落在天马身上,喉结滚了滚,对左右交代一番,翻身上马。
就这会交代的功夫,被拦在防线外观赛的人群多有高呼者。
“殿下像羽人若飞。”
“羽人驭龙,殿下的马也好看。”
“好看,雪一样白。”
“我才开始学马,阿翁尽让我看书,我还没摸过马。”
“我也是,殿下的马好漂亮,我也想摸!”
“殿下,殿下朝我们过来了!”
“殿下!”
“殿下——”
人群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江瞻云策马往边上过去,持鞭点向靠得最近、试图要伸手摸她雪鸿的小女孩,“你是哪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臣女穆桑,我阿翁是太尉。”女童福了福身,仰头看她又看她的马,一双杏眼滴溜溜转。
“是穆辽的女儿。” 江瞻云一贯喜欢胆大不扭捏的人,抬手三千卫让道,按过马头至女童身前,示意她可以摸一摸。
女童当下往前一步,伸手又缩手,实在雪鸿太大了,脾气也大,这会猛地一昂首,打出一个响鼻。
“你作甚?”江瞻云尚未反应过来,只当雪鸿闹脾气,手中缰绳没有全力勒起,拍了拍头安抚它。
却不料雪鸿丝毫没有停下,扬蹄一阵嘶鸣,似受刺激突然发狂,马头甩起,前蹄扬而蹬地,四蹄急飞。
江瞻云手中缰绳握紧已迟,又欲避开马前女童,何论她亦不过十三少女,骑的这匹成年壮马,原就不适合。当下马头被巧劲扯过未踩死穆氏女,已是她驭马精要。奈何雪鸿今日发狂,力气远胜平时,转瞬就要将她甩下马背。
太近的距离,三千卫矛戟受制;太快的速度,储君已经从马背跌下。
却没有触及暑热炙烤的地面,比她先着地的是年轻的侍御史。
数步之遥,少年在听到雪鸿喷鼻的一瞬便觉不好。正好是马侧位置,观得马面焦躁,当下断定要么是皮肉被刺那么就是口鼻被熏,如今情境下,训马定身已然来不及,储君和女童都有被马伤的危险,所幸少女马术不错拉离了女童处,如今只需护一个她。如此唯有以身作垫,给她减少冲击是最好的。
是故,江瞻云坠马下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她的背贴在他胸膛,手肘被他先一步抬起握在掌心圈来自己胸前,下身和腿也有半数被他抵住避过地上碎石,总之身体十中七八不曾着地都在他身上,尤其是头歪在他肩膀,侧首就能看见他面庞,听到他呼吸。
夕阳余晖下,少女到底有些被吓到,面色虚白地喘息看他。须臾回神,“你怎样,伤到哪里没?啊,背上有血……”
“背上有血!”
隔了十年,相同的四个字回荡在他耳际。
唯一不同的是,十年后,他在石桥底下、河水涧中抱住她。没有当日草地上碎石硌身划肉的疼痛,但却有她口鼻喷出的无数鲜血。
夜色混沌,残月微光。
从跃身接到她,到落入水中,不过片刻时辰。但薛壑看着怀中已近昏迷的女子,蓦然想到十年前、他和江瞻云初识的第一年第一场夏苗马赛。
如果说,刺激他想起的是那相同的四个字,那么让他不断回想的则是怀中这幅身体的触感。
河水只没过他膝盖,他抱着她缓慢地往河滩走去。
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举弓射箭的英姿,仿若神女天降,是江瞻云的模样。是江瞻云魂魄归来,附在她身,救了他。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待到岸上,举目四野,闻得马蹄阵阵,见得人影重重,扯出一点笑。
是他精锐营的十二人小分队快马加鞭赶到了。
怀里的女郎已经彻底昏迷,他单手持僵,腾出一只手揽住她,念及当下城门已关,他们赶去了东郊他的别院。
那处有杜衡在。
约莫十里路,马蹄疾驰,他将她抱得格外紧。
她的后背贴着他胸膛,头颅深深垂下,身体循马速同他时近,时更近。身体中沉睡许久的熟悉的感觉一重深过一重,甚至让他将忽略的那点触感都重新感知起来。
少女从马背落下,跌入他怀中。
乌云叠累的发间玉石粉淡淡的幽香缭绕,那是素日置她身侧闻不到的味道,寻常她之周身弥漫的都是龙涎香清灵温沉的气息。彼时入怀,很快便是浓郁的帝王香铺天盖地侵袭他嗅觉。在这重重恍惚的迷香之中,他感受了臂膀被她指头捏过至骨头的酥麻,小腿往上被一路按过时她手上的劲道,后是他起身她撞入他胸膛两颗心左右同跳的砰砰声,他的胸膛滚烫,她的身体柔软,她趴在他肩头,肌肤皮肉擦过并在一起,盛夏日光晒过可以融化彼此,水乳交融,而她还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带着急切和不安说“背上有血”……那、竟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往后整整五年,至她死,他们都没有再这样亲近过。
别院到了,杜衡提前得了飞骑传讯,出来接他们。
“薛大人,您松手。”他欲接过他怀中人,语带急切。
然而薛壑整个人有些僵木,周遭点的灯火让他蹙眉避了下光,人有些反应过来,“快救她……”
他看着也伤得不轻,一身血。好在精锐营中有人行军医之能,查验后确定基本都是皮外伤,当下止血用药,只说多歇息待伤愈合便无大碍。
他没有去歇息,守在她屋外。
她不能有事。
他还要送她入宫,他们还有未竟的事。
他坐在偏阁候着,烛光轻晃,又是少年时。
他和她之间,最近的距离,后来还有一回。
乃自她十五岁及笄宴上,他错过那盏酒之后,他们之间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她执掌尚书台,他代掌御史台。
论政时几多默契,论政后几多疏离。
期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约莫又是一年,承华三十一年冬,他们的婚期定下,择在了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按太仆令所言,乃结合他们八字卜卦,近三年中上上吉日。
婚期定下,成婚的各项事宜便接连而来。但因时间充裕,一应定下的东西、譬如婚服、路线、侍亲令等总是改了又改。
少府和宗正处的卷宗一次次呈给天子,再呈储君。父女俩讨论得热烈,有时君父又摇头叹气,少女跺脚坚持。天子身体不好,大致查阅了几回后,便不再多问,只说权由太女殿下决定便可。十六岁的皇太女起初还是兴致勃勃,但被少府和宗正接连追堵了两三回,忽就也懒得管了,和他们说循靖明女帝当时迎驸马的婚仪办即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某日明光殿政事堂论政结束,属臣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宗正多留了一会,问得是,“殿下庶务缠身,若遇纷杂处臣可否问一问御史中丞?”
“薛御史就很闲吗?”储君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出,清晰落在还不曾走远的准驸马耳中。
薛壑忍不住回首,尚能看见晌午清风过廊,帘幔投出两幅身影。跽坐于大案前的女郎微微挺了挺身子,端正身姿,鹤颈纤纤。
他有一刻错觉,似她隔帘在看他,他们四目相对。
又一阵风起,她的声音从殿中传来,带着帘幕轻摆的空灵和飘忽,似隐隐含了一层讥笑,“御史中丞何时多了这重权力,能决定储君婚仪种种?”
他收回目光,转身低头走下阶。
她说得没错。
她和他的这场婚约,从来不满之处她可提出,决策之时天子点头,亦或者如当下这般,天子不理她便一锤定音,根本无需问他半分。
但是、但是即便循靖明女帝迎亲的礼,当年天家也曾问过驸马喜好如何、是坐宫车辇轿入宫门,还是骑马绕城行朱雀道?
从阶陛上一级一级走下来,他的头越垂越低,不知为何就这般生分了?
仅仅是因为那晚他丢下她走了吗?也不对,她不是那样的人。薛壑想不明白,又没有勇气去问,他只了解她一点,不知她全貌,恐得到更大的羞辱。
如同宗正闻储君话,也不敢再反驳,看挂了数年的帘幔,权当女郎情生又情灭。
然就在薛壑基本也这般认为的时候,她仿佛又给了他一点幻想。
转年五月,初夏日,她召他前来,问那方玉用来做甚好?
世人皆知,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
她这一问,许是碍于世代联姻的面上,但无论如何,薛壑觉得至少这婚仪诸事,总有一处是问过他的了。
他恭敬道,“可作成玉如意、玉璧、玉珑等物,或辟邪、或祈福之用。”
“这些府库中多的是,古板无趣。” 女郎眨了眨眼,挑眉道,“孤用来作双项圈如何?一定好看!”
益州玉送到大内,从来都是被制成供上之物,示以威严庄重,到她口中竟成“古板无趣”四字?
薛壑缓了缓道,“臣还是觉得璧珑一类好些。”
“孤就多余一问。”少女哼了声,抬手示以他跪安。
他也不欲争执,转身离去。
再起争执是在这一年十月,长安初雪,距离他们大婚仅剩五个月。
她又一次私下传他入明光殿。
他本也想去的。
原是闻她连日在御前侍疾,也染了风寒。兼之从这年起,除了内政庶务,军政也开始往东宫移交,她时常忙得少眠、或饮食不规整,太医署养生的方子跟着她的作息调整了好几回。
这日,又逢落雪。
内侍监来府中传他,他当下心跳就快了起来,“殿下病得厉害吗?”
“奴才不清楚,大人快些吧。”
薛壑颔首,走时还不忘叮嘱红缨熬一锅黄牛肉粥。
午后歇晌的时辰,她自在寝殿之中。薛壑随内侍监匆匆入内,原是轻车熟路,但临近内宫门步子不由慢了几分。
他其实已经许久未入她寝殿了,上一回来,是遇见温颐那次。
他顿住了脚步。
“大人?”快他几步的内侍监转身看他。
“殿下一人吗?”他问。
“奴出来时是的,这来回间就不晓得了。”内侍监也是久浸宫闱的人精,回得滴水不漏。
薛壑扯起一点笑,觉得自己别扭又矫情。她召他,他难不成还能因人数多少而择来不来吗?
再者,不是自己想来探望她的吗?
难不成只许自己来,不许旁人来吗?
好没道理。
于是,抬步入内。
文恬说,“殿下歇下了,大人就在这候着吧。”说话间指了指那方他很久前睡过的矮榻。
“孤醒着,让他进来。”女郎瓮声瓮气,嗓子有些哑,确是染了风寒。
政事堂帘幔上的那副身影,明显单薄了不少。薛壑脑中回想,心道一会让黄门去趟府中候着粥,好了赶紧送来。
“好看吗?”江瞻云的声音拉他回神。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半卧在榻上,脸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一双眼睛凝着神采,弯出新月模样。
她手中拎着一个白玉项圈,项圈下垂三个玉铃挡,是用他的赠送的那块玉所制。素手一晃,铃铛叮当作响。
“还有条小的。”足从锦被中钻出、抬起,脚腕间戴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与项圈上形状花色一般无二,只是极细小的玉铃铛。
她病着,足上未着袜,人也清瘦许多,让人忘之生怜。
【不要赤足,天寒。】
话已经滚到嘴边,然见她手一摇,足轻移,响起一阵铃铛声,他便无端觉得不雅,隐带愤怒。既然都决定做此物,当时又不必假惺惺问他。明知他不喜欢,这会特意与他看,又是何意?
“不好看。”他吐出三个字。
江瞻云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他不知道在气甚,话语愈发尖锐。
“对,你不重要。”她从来如此,让过一回若不识趣,便得受她连本带利的反击。
“于公,君上臣下,君贵臣轻,君上一锤定音臣下安敢有异?臣下当然不重要。于私,君上内侍充盈,恰似繁茂丛林,何差臣一人,臣当然不重要!”
“薛壑,你脑子有病是不是,发什么昏?说得什么胡话?”
那一架,最后以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告终。
她一边咳,一边让他滚出去。
他见她咳得面色发虚,冷汗覆在额上,脚便再挪不动。
文恬进来一边抚背顺气一边劝,但哪里劝得动,少女咳得嗓子发哑出不来声,时值宫人奉茶给她,她连茶带水砸向他。
他没躲,霎时额角血流和茶水一起滑滴下来。
少女愣住,他低眉。
唯有太医令更忙了。
“薛大人,你来!” 杜衡满手血渍,从屋内奔来唤他,一路引他入房中,边走边道,“在下已查女郎伤势,所幸胸膛箭伤只是外皮裂开,内里缝合处尚且完好,不曾崩裂。但新生长起来的皮肉分裂,那样多的鲜血流出,是个人都耐不住痛。在下给她止血撒药,她挣扎不停,汗湿满身,一人上不准药,包扎不牢。当下无有女侍在侧,只好有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