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刑杀这个词,陆秉嘴唇动了动,迟疑道:“应该吧。”
周雅人似乎了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这里怨气这么重。”
衙役瞪大眼睛:“什么怨气?”
周雅人不多解释,只是关切地问了他一句:“有没有觉得这里很冷。”
俩衙役身体力行地打了个冷颤,真的很冷,就连骨头缝里都在滲凉风儿。
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不是,后脖颈再次阴飕飕的,黑子整个人僵成一副棺材板,不敢回头,只有眼珠子乱转几圈,又蓦地转停,视线定格在阴暗的高墙上的壁龛中,他突然又结巴了:“狱……狱……狱神爷……”
陆秉抬头看去。
又一尊狱神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死牢中静盯住他们。
“怎么会……”陆秉难以置信,“死牢内怎么会供着狱神,而且供了两尊?”
一般情况下,县狱内就在狱门内的一侧会供一座狱神庙,不会把狱神像直接搬进囚室来。
结果周雅人问:“还有么?”
这一问不要紧,陆秉打着灯笼在死牢内绕行一圈,居然在四面八方数出了:“七,七尊狱神像。”
因为震惊,他报数的时候甚至磕巴了一下。
周雅人盯着地上的银灰,整一片都用符灰散过的,再加上八方神像:“显然是个阵法。”
陆秉:“什么阵法?”
黑子:“是当年那些道长布下的吗?”
衙役:“所以当年衙门闹鬼敲鸣冤鼓那次……并……并没有那么简单对吗?”
当然没那么简单,当年闹了那么大一场,北屈县人心惶惶,请了人祖庙的老道压不住,又去请了太行道掌教亲临,事后却没任何一方道出前因后果给百姓一个交代,想必背后的真相是不可公之于众的,比如,死牢里埋葬了无数死于刑杀的人。
这种对于官衙非常不利的消息绝对不能被捅出去,所以道长和官府便把此事隐瞒了下来。
周雅人道:“这些人死于刑杀,必然魂骸不宁,若又是含冤而亡,更加怨气深重,这七尊狱神像,便是为了镇压住封埋在此的冤魂。”
几人纷纷张大嘴,盯着周雅人,且听他继续说:“这其实是一座刑徒墓,算一处大型阴宅吧,地下冤气这么重,而上头却在开衙升堂,自然办不好阳世间的冤案,早晚出事。”
衙役听着狠狠打了个哆嗦。
周雅人多问了一嘴:“你们在县衙当差,不知情吗?”
他们在如今的县衙当差,又不在鬼衙门当差,三人立刻摆手否认,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副绝不知情的模样。
的确,事发于十多年前,他们几个恐怕还张着满嘴豁口连牙都没长齐全,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拨人,即便后来入衙门当差,也不可能再把尘封的绝密旧案摊出来,知情的人越少越保险,不然消息一经泄漏,早就人尽皆知了。
“如今还有在县衙里资历比较久的知情者吗?”
三人依旧摇头,摇到最后皆有些茫然疑惑,纷纷开始琢磨在县衙办差最久的人都有谁?
知情者——周雅人脑子里反复闪过这三个字,长眉微微拢起,因为他想起脚夫在破庙中曾提到过:“突然一天半夜,县太爷和几名衙役都在县衙的公堂上悬了梁。
之后朝廷又指派新的县官来北屈赴任,但是走马上任没几天,某日刚断完一桩命案,退堂鼓敲完三下,县老爷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还没走出去几步路,就莫名其妙摔了个倒仰……后脑勺一猛子磕在三尺法桌的桌角,人当场就没了。
再来就是第三任县太爷,判案后直接被公堂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给砸得一命呜呼……接连死了三任县太爷啊,谁还敢不信邪……”
这些人接二连三丧命,死的都很突然,突然到诡异又邪门儿。
周雅人斟酌着跟陆秉和俩衙役确认此事,当年县衙是否真的死过这么多官差,而不是那脚夫添油加醋的编撰,待得到三人点头证实,周雅人下意识生出个大胆的猜测。
他说:“有没有可能,那些知情者有的悬了梁、有的不小心撞到公案、或不幸被匾额砸中,都已经死了?”
他梳理着开口,语速缓慢低沉,却听得众人一阵毛骨悚然。
“雅、雅人……”陆秉双眼发直地盯着他,“你别吓唬我,现在我也是知情者了。”
俩衙役也快哭了:“我……我们也是……”
秦三则在他们开挖尸骨的时候就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听完这席话,双目惊恐地瞪着周雅人的侧脸。
周雅人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没什么依据。”
陆秉等人却被他随口一说吓得不轻,脸都白了:“你别瞎说,要有依据那我们不全都完犊子了。”
周雅人:“……”
其实也不是全无依据,但还是想宽一宽陆秉和这帮人的心:“来镇邪的那些道士不是都安然无恙么。”
黑子自作聪明道:“你也说他们是道士了,道士当然有驱邪保命的法子啊。”
另一衙役跟着点头如捣蒜:“对呀,他们有能耐封了这所鬼衙门,当然有法子保命,我们出去是不是也要上山求个保命符啊?”
“你说得对,要求要求,去人祖庙还是太行道?最好再让道长给咱做场法事。万一呢,这地儿埋了这么多死人,现在已经见过咱们了,万一要找咱们索命的话,还不一找一个准儿,”黑子说完还转头寻求陆秉的赞同,“是不是头儿。”
陆秉:“……”是你个头啊是。
衙役还在琢磨:“人祖庙离得近,但是庙宇比较小,道长的水平嘛,肯定跟太行道没法比,但是去太行道的路途有点远……”
周雅人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能逻辑自洽,自己把自己说信了,他忍不住提个意见:“还是去太行吧。”
衙役表示赞同:“我也觉得去太行道比较靠谱,那里的道长都有大神通,找他们我心里踏实一些。”
陆秉惊讶地看向周雅人:“你真让他们去啊?”
“嗯。”周雅人颔首,“既然起了疑心,可以去求个心理安慰。”
免得小年轻日后总想起这茬,成天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陆秉足足瞪了他半分钟,急了:“疑什么疑心,还不都是因为你说什么知情者上吊的上吊,撞桌子地撞桌子,基本都死了,张口就来这么一句,给我们吓完了,到底最后会不会落这么个死路一条的下场你能不能给个准话啊,完了我也得上那人祖山和太行道都走上一遭。”
周雅人挺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准儿的事儿,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你们先别当真,查查具体怎么回事吧。”
陆秉盯了他须臾:“所以刚才那话,你不是认真的?”
周雅人:“……”
他不是说没准儿吗?
没准儿!
就是不一定!
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陆秉:“……”
陆秉无声地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对方是个睁眼瞎,跟他干瞪眼根本没意思,心里瞬间拔凉拔凉的。
周雅人提醒他:“一般情况下,你们会怎么处理那些死在狱中的人?”
“什么叫我们会怎么处……”陆秉蓦地一震,霍地反应过来,“我们会,不是,狱卒会把那些横死狱中的人从死囚洞里拖出去……”
周雅人眉梢轻挑了一下,呢喃似的重复了这个词:“死囚洞。”
“嗯,就是在刚才进来狱门那个位置,狱神庙的旁边有个死囚洞,专门用来……”
未等陆秉说完,周雅人轻声打断:“我知道。”
他知道死囚洞意味着什么,牢狱这种地方,每年都有许多囚犯病死,饿死,或受不住酷刑被活活折磨致死。
就是人们所谓的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但是多数人不知道,横着的尸体是不能从县衙大门送出去的,只能从那口死囚洞拖拽出去,有亲人的死者,家属会候在死囚洞外,把尸体领回去安葬,无亲无故的则会被随意扔弃到城外的乱葬岗草草掩埋,因为埋得太浅,还可能被野狗刨出来啃咬,被乌鸦啄食。
陆秉道:“反正无论狱卒怎么处理,都不可能直接将囚犯的尸体埋在县衙的死牢里。”就算不小心弄死了不该弄死的犯人,也都会悄无声息地拖出衙门处理掉,不至于让这些人烂在狱中发臭,毕竟狱卒天天在衙门里当差,地下却埋满了尸骨,谁也没有那么过硬的心理素质吧。
那么问题来了,周雅人问:“会是谁,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将这些囚徒埋在这里呢?”
“什么目的?”陆秉听不太明白,“什么什么目的?你不会认为,他们——这些是被人故意埋在这里的吧?”
“县狱成了囚犯的坟茔,才会导致县衙变成鬼衙门。”二者是必然关系,周雅人很难不怀疑,也许太行道知道内情,他是否有必要修书一封询问一二?
黑子突然指着土坑开口:“那是什么?”
引得大家垂头看去,陆秉蹲下身,用铲子的尖角在他所指的骨骸中刨了刨,挑出来一枚颜色发绿的铜币。
黑子:“铜钱?”
“怎么好像不是我们大端的铜钱?”陆秉欺近了瞧,铜钱圆形方孔,表面覆了一层斑驳的绿锈,他仔细辨认刻印在铜币上的小篆,“半、两。”
“秦半两?”周雅人转向他,“秦币?”
陆秉疑惑:“这里怎么会有大秦时期的铜钱?”
黑子琢磨了一下,见陆秉从中又挖出来两枚:“秦朝……距今也该有上千年了吧。”
四个人全都围在一处研究那堆挖出来的尸骸和秦币,完全被忽略的秦三不知何时已经越挪越远,直到完全撤离光源照映之外,她在阴影中缓缓站起身,只是她刚迈出一步,就听见青衣客开口:“别乱跑。”
被发现了!
秦三拔足狂奔,反绑的双手紧握着一块从地上捡来的铁片,努力搓磨着麻绳,情急中不小心磨破了手指,紧绷的神经好似麻痹了知觉,让她并没感觉到疼痛,只呼呼喘着大气,边跑边割开了绑缚双手的麻绳。
终于她看到前方一缕银白的光辉,从低矮的洞口投射进来,秦三瞪着猩红的眼睛,直直朝着那束银光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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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吃的,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
“不是啊头儿,我们这不挖地呢嘛,而且我们都绑着她……”
“你绑的是她手又没绑她的腿,不知道先把人拴牢门上吗蠢货?!”陆秉边追边骂,差点要被这俩猪队友气出心梗来。
衙役自知办事不力,想给陆秉顺顺气降降火,喘着大气安抚说:“没事儿头儿,咱们四个大男人,还能让她个小姑娘跑了不成,一会儿抓到她我一定把她五花大绑!”
眼看秦三冲向死牢洞口,纤细的身体在月光中拼命似的狂奔,一拨人则前赴后继地追,踩着洒下的银辉……
迎面起了一阵风,从不大的洞口灌进来,掀到他们脸上,挟着潮润的寒气,和一声凄婉的低吟:“我是冤枉的——”
那声低吟悠远极了,像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嘈杂的喊冤声潮水般涌过来:
“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啊——”
“我冤啊——”
明明喊得撕心裂肺,可传入耳中时却只剩下一点残留的余音,不高亢也不尖锐。
而那股潮润的寒气卷进周雅人怀中,灌进别在他腰间的律管里,响了个低沉短促的轻音。周雅人脚步蓦地一顿,然后望见长长的窄道尽头,轻如薄纱的银色月华中,隐约显出一扇蛰伏着虎兽的门——狴犴门。
“陆秉!”
他几乎脱口而出,但是陆秉带着两个手下已经猛冲了进去。
周雅人腰间的白玉坠子晃动不停,律管断断续续又响起第二个音节,有些喑哑,融在风里几不可闻,但以他的耳力却能听得格外清晰。
“南风。”他听风知律,闻音则心头一沉,“死声。”
周雅人毫不迟疑冲出死牢,隐于月华中的狴犴门却仿若一道幻影,倏忽消散了。他猛地一怔,耳边响起几人杂乱追逐的脚步声,他恍惚有些分不清现状似的,又喊了一声:“陆秉。”
已经跑到几丈外的人答应他:“欸!雅人你不用跟着,等我去抓那丫头……不是,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怎么窜得比兔子还快?!”
挂在周雅人腰间的律管苟延残喘似的又响起一个音节,像哑巴努力学人说话时发出的第一声,周雅人追上去,急声道:“陆秉,你们别乱跑,很危险,我腰间的律管响了,是南风,有死声,会出人命,快到……”
黑子高喊一嗓子:“她在这儿!”
陆秉前冲的步子蓦地刹住,掉头赶往黑子所在的前堂衙院。
秦三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即便衙役发现了自己,她也没打算逃跑,而是浑身僵立着一动不动,双目直愣愣瞪着前方——公堂的横梁上赫然吊着几个人。
他们的脖子挂在白绫上,身板直挺挺垂在空中,了无生气的挂满一整排。
“我让你跑!跑啊……”黑子趾高气昂的声气儿陡然戛然而止。
依次赶来的几人也全都杵在了当场,个个站得跟木桩子一样,惊惧地瞪着那一排挂在讼堂横梁上的尸身。在银月映照下,几乎能看清那些人身着官服,其中一个穿着知县的袍子,另外几个,则穿的跟陆秉和俩衙役如出一辙。
他们头皮都炸了,脑子里立刻回想起十二年前,知县和一众衙役在公堂上悬梁自尽的一幕。这一幕陡然出现在眼前,就好像他们一直挂在这里,一直挂了十二年。
“冤枉……”一个微弱的声音呢喃般响起,“……冤枉……”
公堂中央跪伏着一个女人,头低低垂下,弓着背脊,做出一个磕头叩首的动作。
是她在喊冤,跪对着大梁上一排吊死鬼,喊得气若游丝,仿佛马上就要断气。
“谁?”陆秉开口想问,结果嘴巴张开,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是在跪拜吊死鬼么?
有什么冤屈不去县衙递状纸,却跑来这鬼衙门对一排吊死的知府官差跪拜喊冤?
许是这一幕实在太过惊悚,比死牢里满地骸骨还要刺激,陆秉不仅发不出声,甚至吓得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人点住了穴位,一下子失去了行动能力。
那女人头磕在地上,自始至终都没直起来,而她的身下蓄了一摊血水,缓慢扩散开,染红了她身穿的裙裾。
周雅人嗅着浓浓的腥风,极度不适的微微屏息了片刻。
猩红的热血浸洗着地上的符纹,覆盖住一小片的同时又朝四周延伸,蜿蜒流淌间,血水又在原本的符纹上添写出新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点点延展开去,甚至越扩散越大,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执笔,企图篡改地上那副用以镇压的符箓。
所有人吓得原地不动的瞬间,周雅人已经走上前,踩住了其中一条蜿蜒的血注。
鲜血染红了鞋尖,而他蹙起长眉,视线越过跪伏在地的女人,“看见”女人头顶膜拜的地方摆着一面盛了血的铜镜。
冷月清晖下,这面铜镜泛着血光,血光中又映照着一众悬梁自尽的吊死鬼。
女人双手死死扣着铜镜的边沿,鲜血从她豁开的腕脉间淌入铜镜,再从铜镜中满溢出来。
腥风撞进周雅人怀中,再次吹响他腰间律管,奏出悠扬凄婉的乐声。
他躬下腰,伸手搭在女人肩头时,铜镜中的血光陡然一闪,周雅人面色一凛,身体迅速后撤。
然而他刚退半步,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推背感,好似劲风重重搡了他一把,令他整个人身形不稳的前倾。
而他的身前,血光如血刃般削向面门,周雅人脚下急转,堪堪避开那道锋芒,血色的光刃切断了他耳边一缕飞扬的青丝。
慌措间不经意触到伏地叩首的女人,她便了无生气地倒下去,手中仍旧死死捧握着那面铜镜,奉若神明般,以死为祭。
她在祭什么?
在祭谁?
周雅人只是一个闪念,因为此刻根本容不得他细想,地上被鲜血篡改的符阵虚晃了一下,某笔带着弯钩的符纹血刃便在腥风中乍然而起,直逼周雅人小腹。
他脚下一旋避开,还是被锋利的钩子钩破了一点袖管。
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符纹接踵杀来,周雅人在一道道血光中辗转腾挪,腰肢后折压出一道崩到极致的弯弓,又在刃削颈侧的瞬间翻身偏过头。
陆秉这才从惊恐中抽出神智,提刀就要上前:“雅人……”
“别过来!”周雅人厉声喝止,“快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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