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秉很想说:我明明是来捉你的。
未等他开口,周雅人出声询问:“你看见了?”
秦三一个劲儿猛点头:“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她就躲在那间黑屋子了,我还砍伤了她一只胳膊,但是让她跑了,我去追她,我刚刚就是去追她,她又藏起来了,不见了,我还没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陆秉闻言蹙起眉,虽然觉得这丫头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但又不像在胡言乱语,好似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信度。
周雅人又问:“哪间屋子?”
“那边,就在那边。”秦三被反绑了双手,没办法伸手去指,便转过脸朝着另一个方向。
“带我们过去瞧瞧。”
几人穿廊过院步入县衙内宅,来到秦三所说的那间东屋,里头陈列着方桌椅凳、博古架、黄花梨四件柜以及拔步床,应是当年知县所居的卧房。
此间灰尘满布,所以能明显看出有人在这里活动过的痕迹,比如一旁的博古架上积了很厚一层灰,但桌案却有半面是干净的。
屋内弥漫着腐朽潮润的霉味,周雅人甚至嗅到空气中一股溢散开的血腥气,由于门窗完全敞开,阴风将那股腥气稀释得尤为寡淡。
衙役发现灯架中居然还剩下小半盏灯油,遂掏出火折子点燃。
室内瞬间亮堂起来,几把椅凳东倒西歪的横在中间,地上有脚印,有重物拖拽过的痕迹,有还未完全干涸的血点,也有早已干涸发褐的血痕。于是陆秉终于相信了秦三说的话,她方才在这间房里拿刀砍伤了孙绣娘,而这些新鲜的血点子应该就是刚刚滴落的。
“头儿,你来看。”
陆秉走到立柜的一角,黑子正用两根指头夹起一间脏兮兮的鹅黄色外袍,上头沾着泥灰和斑驳血迹,下摆扯烂了,袖子也撕掉半截儿。
黑子虽然嫌弃,但也拿在手里瞧得仔细:“这缎子好啊,看上去半新不旧的。”
另一个衙役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半个窝头:“这窝头也新鲜,看来那女人真躲在这儿。”
陆秉板着脸问:“所以你们白天是怎么搜查的,没发现这些东西吗?”
俩衙役脸色大变,慌忙解释:“不是啊头儿,我们……我们搜了,当时可能没注意的这么仔细,有些地方难免疏忽大意了……”
毕竟鬼衙门这种生人勿进的阴地,当年实打实的闹过鬼,谁敢进来久待,特别是某些阴暗的屋子或漆黑的角落,他们只敢站外面匆匆扫一眼,马马虎虎查完几间房就回去交差了。
陆秉非常清楚他们这帮人的尿性,刚准备开嗓,目光则注意到地上的两截拇指粗的麻绳,他蹲下身拾起来瞧,麻绳显然是被旁边那块略尖的石头一点一点磨断的,因为石头上还有崭新的磨痕。
陆秉心中顿时起疑:难道这里绑过什么人吗?
那么之前那个卖瓜的老农说半月前听见鬼衙门里传出过惨叫,很有可能是这个被挟持的人。
他眼皮一抬,觑着黑子手里那件鹅黄锻袍,猛地想起什么,问:“之前沈老爷上衙门来报说沈大公子失踪月余,当时他说那沈大公子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来着?”
俩衙役蓦地一怔,脖子缓缓扭转,齐齐瞪着那件袍子。
黑子愣愣张口:“鹅黄色。”
另一名衙役迟疑道:“不会吧?”
周雅人听着他们三人的对话,立刻就猜了个大概,甚至联想到方才在秦家时,有个围观的百姓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小媳妇不安于室,野了心,攀上了沈家大少爷。”
而沈家大少爷失踪月余,陆秉等人几乎把北屈县里里外外找遍了都没寻到人,却在这里发现了疑似沈家大少爷失踪时穿的外袍。
这么巧孙绣娘也藏匿在此处……
陆秉俨然也将此二人联系到了一起,他神色一凛,命令黑子将外袍收好,一会儿拿出去让沈家确认。
黑子忍不住推测:“难道说,那沈大公子是被人绑在这里吗?”
怪不得他们找死了都找不到人,因为谁也没想过来这处令人退避三舍的鬼衙门找啊。
另一个衙役接着问:“被谁绑的?不会是那个孙绣娘吧?”
“是不是她,抓起来问问不就知道了。”陆秉沉着脸道,“搜。”
陆秉说完,周雅人敏锐的耳力便捕捉到远处一丝细碎的声响,当即判断出方位:“西南方向有动静。”
陆秉道:“不愧是顺风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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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人所指的西南方位正是县狱之地。
按照礼制,且从县衙营造的风水格局上讲,西南属坤,乃纯阴之方,鬼门置西侧供死囚通行,而鬼门之侧的西南之地理当为衙署狱地。
狱牢门头上嵌雕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神兽——狴犴。
传说龙生九子,四曰狴犴,它平生好讼,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所以也俗称此为虎头牢。
在衙署当差的各位对狱门上的兽头应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但在鬼衙门这种地方却另当别论,那狴犴双目怒瞪,龇着满口獠牙,让底下那道黑洞的狱门像极了一张吞骨吃人的兽口,即凶悍又狰狞。
因此当他们迈入“兽口”时,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毛,壮着胆子绷紧神经,突然听得秦三一声惊呼,惹得全员警戒四顾,却并未发现周围有何异动。
陆秉转头看向秦三:“怎么回事?”
秦三一脸惊恐的盯着前方:“那里……那里有人……”
那里建有一方小亭子,亭中塑着一尊青面神像,静立在狱墙下,在黑暗中像一个伫立不动的人影,很有几分诡异之感。
周雅人偏头:“什么人?”
“哪里是人,一座狱神像而已,你大惊小怪干什么?!”吓死他了,黑子忍不住凶秦三,“没见过吗,别给我一惊一乍的,不然堵上你的嘴。”
秦三披头散发,还满脸是血,堪比一只死不瞑目的女鬼,当她转头盯住黑子时,那鬼样子比供奉在神龛中的“青面圣者”还吓人。
黑子狠狠吞了口唾沫。
秦三幽幽道:“我又没进过大牢,怎么会见过狱神。”
闻言周雅人脚下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曲了一下。的确,狱神供奉在狱中,可能只有来过大牢的人才有机会瞻仰狱神像。
他垂着眉眼听黑子嘀咕了两句,经过两排狭窄逼仄的囚室,都是用青砖独辟出来的小格间,专门用来关押罪名较轻的普通犯人。
陆秉等人一间一间搜查到尽头,牢房空置,并没发现孙绣娘的身影,不知道这人躲藏到了哪里。
但是转角有条下沉的斜坡窄道,通向不见天光的黑暗深处,这里是地牢,也是死牢,专门关押重刑犯或者死刑犯的地方,里头不能用阴暗来形容,完全是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陆秉提灯打头阵,走过长长的窄道,照亮了黑洞洞的死牢入口,四周明明没有风,陆秉却觉得后脖子突然凉飕飕的,耳背的汗毛毫无征兆的站立起来,阴冷之感瞬间贯穿了全身。
当然此刻感觉后脖子凉飕的不止他一个,后头的几人不约而同噤了声,连呼吸都比往常轻缓,纷纷揣着一副大气不敢喘的小心谨慎。
下沉式牢洞的入口非常狭窄低矮,几乎只到陆秉的肋下,他必须弓下身子进去,不忘嘱咐周雅人低头弯腰。
死牢中有股很难形容的怪味扑鼻而来,夹着一股子异常陈旧的,腐败带腥的臭,越往里走,味道越重。
几人纷纷抬手掩了掩口鼻,陆秉蹙眉:“这味儿也太让人窒息了。”
里头是用木栏围成的隔间,有些牢门是打开的,有些则依然缠着铁链锁着,里头铺着乱七八糟的稻草,几乎与烂泥混在一起。
地上很潮湿,踩上去的土质甚至有些松软,就像被水泡胀了。实则也正是如此,这死牢地势低洼,常年被雨水蓄聚浸泡,导致土里长青苔,木头发霉,铁锁生锈,阴冷潮湿中散发出一股恶臭。
那股阴冷潮气扑在身上,迅速分食了他们自身的体热,这一路越走越冷,给人一种身处冰窖的错觉。
正当这时,他们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咔嚓咔嚓,若有似无。
所有人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那声音——咔嚓,咔嚓。
就在灯火照不见的黑暗中——咔嚓咔嚓。
俩衙役押着被绑的秦三,突然僵硬着身子不敢动了,因为那一下一下的咔嚓声,越听越像嚼骨头的声音。
陆秉也顿住了。
“我过去。”周雅人声音压得很轻很轻,径直越过陆秉往前走,步子迈得悄无声息。
陆秉没来得及拦住错身而过的人,大跨几步跟上去,最后落脚点不知踩到了什么,且听咯吱一响,前方那咔嚓咔嚓的动静跟着一个停顿。
陆秉心想糟糕,打草惊蛇了,顿时不管不顾,想先发制人:“孙绣娘!”
只见黑暗深处突然亮起两颗豆大的鬼火,绿油油的,陆秉猛地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那是对猫眼。
这对猫眼迸射出阴冷的绿光,透着股鬼气森森的狠厉,对视间,就像一双死人眼睛在盯着自己,叫陆秉浑身发怵。更让人惊悚的是,由于此刻的陆秉往前大跨了几步,手里的灯笼正好照见黑猫,只见它嘴里叼着人的半截手掌,身下是扒开的潮湿的黑泥,猫爪正踩在一颗骷髅头骨上……
陆秉瞪圆了眼睛,有种见鬼了的惊恐。
“它它它它它……”黑子吓结巴了。
“吃吃吃吃吃……”另一位也结巴了。
俩结巴其实想说:“它在土里刨死人吃。”
秦三也被此情此景吓得一动不敢动。
野猫怒目狠瞪着几人,全身炸了毛,凶神恶煞地张开大口,发出一声悚人的猫叫,嘴里叼的那根骨头“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陆秉忍不住开口:“这小畜生不会是那传说中的猫妖吧?!”
“猫妖?”周雅人盯着那双冒绿光的猫眼评价,“倒是有几分贴切。”
周雅人往前进了一步,他能看见的东西,即便不是阴物,也跟阴物融得八九不离十了。他之前看见那双绿眼时就有些许猜测:“这只猫应该一直待在此地,常年刨食死尸,因此裹了浓重的尸气,眼珠子才会带煞发绿。”
“还真是……”陆秉心头唏嘘,跟着也倒抽了一口凉气,从对方的话语里挖出几个关键词:“一直?常年?你是说……”陆秉咕咚咽了口唾沫星子,“可这是衙门啊,又不是坟场,哪里会有死人给它吃?!”
可那只猫此刻不是正在吃么?
陆秉哑了声,正常情况下,官衙里怎么会有死尸?哪里来的死尸?即便废置的也不该有死人吧?就算退一万步讲,死牢也许会有一具两具当年没清理出去的,但要给这只野猫常年吃,那就不可能只是一具两具死尸了。
陆秉心头一阵发紧,转头看向那只异常邪性的野猫,在周雅人迈步靠近它时,野猫霍地亮出尖利的爪子,耸高后背,如一柄崩到极致的弓。
周雅人再进一步,这距离仿佛侵犯到了它的安全领地,野猫乍然跃起,利爪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弧度,猛扑向周雅人。
且听“滋啦”一声,利爪狠挠在那根抬起的盲杖上,挠出令人牙酸的尖鸣,竹杖破开了几道口子。
野猫一击不中,喵呜一声,獠牙便朝他的咽喉撕咬过去,快如雷霆。周雅人不退不避,只在瞬息间抬起手,长指精准无误地扼住野猫细伶伶的咽喉,只需要一使力,这只猫就会在他手中掐断气。但周雅人迟疑了一瞬,因为恰巧对上了野猫那双凶戾的眼睛,鬼火一样灼眼,他一个瞎子居然会觉得灼眼,周雅人的视线避了一下。
应该是戾气刺目吧?
野猫在他耳边惨叫一声,便趁这个松动的间隙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挠,随即挣开钳制,从他手中闪电般窜出去,蹬了一脚木棍围成的牢门,又把站在几步外黑子的脑袋瓜当了一回垫脚石。
黑子嗷一嗓子,挥起胳膊乱抓驱赶,但是野猫已经飞檐走壁般窜进了暗中,一根猫毛都没给他抓到。
“小畜生。”隐隐刺痛的脖颈让陆秉还记得跟它有一爪之仇,提刀便要去追,被周雅人拦了一下,“别追了,那不是只寻常的野猫。”
那野猫体型小,甚会钻营,行动敏捷迅速,陆秉不一定追得上,还可能会被它带入危险之中。
陆秉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那畜生嚼死人骨头的:“不会真成精了吧?”
周雅人没做回应,反倒转了话题问:“你刚才踩到什么了?”
陆秉顺着他的话低下头去,看到脚下一根人骨时浑身一个激灵蹿起来,迅猛弹开,后背狠狠抵在了牢门上,撞得木栏发出闷响。他还没叫呢,两位贴心的下属就帮他嚷嚷开了,且听此起彼伏的几声:
“娘欸……”
“爹欸……”
“三舅姥爷欸……”
“我的狱神爷爷欸……”
黑子听到狱神爷爷这个词,突然抓到一丝来自神灵的慰藉,这里不就是狱神管辖吗,顿时也跟着对方念:“狱神爷爷保佑啊……”
他念到一半转头时,真的看见自己的小伙伴正搂着一尊狱神像:“狱……狱……狱神爷爷……怎么在这里?”
那位小伙伴估计还没反应过来他搂了个神,转头问:“在哪……哪……哪里?”
黑子颤巍巍指了指他怀中:“你……你……你抱着啊。”
“我……我……我抱着吗?”他怔怔愣愣回过头,往自己怀中一瞧,瑟瑟发抖的对上那张铁青着脸的神像,差点哭了。
真的是狱神爷爷啊,他说他怎么就顺嘴喊出来了呢,敢情是自己亲眼看到了。
黑子道:“不……不……不对啊。”
“哪……哪……哪里不对?”
这俩结巴可能是不会好了。
“狱……狱……狱神爷爷怎么会在这里?”
“是……是啊?”衙役也有些疑惑,“狱神爷爷不是应该在……在外头的狱神庙里供着吗?”
“对……对啊……刚才就是在外面供着啊?”
“难……难不成是……狱神爷爷显灵了?”
听着二人颤颤巍巍的对话,陆秉强行调整好自己疯狂蹦跶的心跳,不再上下乱震了。
按理说,陆秉在衙门里当差这么多年,也算办过几桩不大不小的命案,尸体不是没见过,胆子也不该这么小,见到人骨就心脏狂跳,还一蹦三丈高,一点都不爷们儿。但也许是因为此地点实在特殊,这鬼衙门总能将人的恐惧和惊慌无限放大。
在几人惊恐万状之际,周雅人移到墙边,在青砖上摸索了一会儿,指尖慢慢触到壁上的神龛,就要摸到神像时,原本搂住神像的衙役这才反应过来撒开手,然后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低喃道:“狱神爷爷别见怪……”
但是衙役刚才扑上去的那一搂,直接将狱神像撞偏挪了半寸,然后周雅人看到脚下洒着若隐若现的一些银灰。
他蹲下身捻了一点泥土在指尖搓开,然后举到鼻下嗅了嗅:“土里掺了符灰。”
陆秉赶紧蹲过去:“什么意思?”
“陆秉,”周雅人抬起头,“劳烦你们翻一下这里的土。”
另外俩衙役听得一愣:“什么?”“翻土?”
“嗯,”周雅人说,“很显然,土内藏骸,就是不知道藏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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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死囚洞 这些人死于刑杀,必然魂骸不宁……
死牢里还存放着不少给犯人动刑的刑具,陆秉在木架子上抽了柄生锈的铲子随便一翻,轻易就从浅层的泥里翻出来一把白骨。
俩衙役也拎着铁锹在周雅人的指使下,分别挑了两处关押犯人的牢房挖,不出所料的挖出了一堆尸骨,甚至有些身上还戴着镣铐。
黑子仰头看着周雅人:“这些人居然——还戴着镣铐。”
陆秉扔掉铲子,提着灯笼蹲下身,仔细辨别那些伤痕累累的死人骨头:“这人指关节变形,小腿骨折断裂;这人胸骨被铁钉刺穿,尾椎脊骨碎裂,应该是……”陆秉一一看过去,斟酌着判断,“……应该是生前遭受过酷刑。”
黑子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酷刑?”
狱中自有一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残酷手段,在死牢里遭受严刑拷打其实并不稀奇,他们在衙门当差见的也不少,只不过——看见埋在死牢底下的这堆骸骨却让人遍体生寒。
衙役盯着浅坑里的一堆骨头,抓铁锹的双手不由自主有些抖:“所以这些人,都是曾经被关押在此的囚犯么?”
没有人能确切地回答他这个问题,但也都知道答案八九不离十。
周雅人略一沉吟:“死于刑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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