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白冤“奔月”的经历,算是拨开了遮挡眼前的重重迷雾,这条线梳理起来便尤为清晰,周雅人不带半句废话:“一定有人知道冤死在鬼衙门的人会沉入太阴/道体,成为囚禁你的枷锁,然后再偷换概念,捏造成这是秦朝术士留下的长生之门,他们当年其实已经为秦始皇找到了长生之法。再告诉孙绣娘,只要身负冤屈到鬼衙门献祭,就能打开这扇长生之门,从而托死太阴在月中化生。”
进入太阴/道体,就是进入了长生之门。
这也是为什么周雅人先前会怀疑,白冤也是那个为求长生而入太阴化生的人。
大河里的浊浪几乎冲进了白冤心头翻涌,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是啊,这样既能申冤复仇,又能额外求一个长生。”
“曾经将她亲爹冤死的沈家人几乎死了个干净,”可白冤转念又想,“孙绣娘其实不知道太阴/道体里还有个我,她没认为真的能在鬼衙门为父申冤,因为沈家人是被她自己所种的血蛭咬死的,既然大仇得报,就无须假他人之手。她只是需要这份来自于亲生父亲的冤屈披在身上,求死又求生。”
一句“求死又求生”莫名触动了周雅人,就像曾经想死又想活的他自己,在狱中苟延残喘的矛盾着,然后尝尽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处。
重伤失血后又遭受天寒地冻,周雅人头脑越发昏沉,但仍在坚持运转:“孙绣娘的痋引是从何而来?是那个引导她去鬼衙门献祭的人给她的么?”
“哪里来的引导她的人,好像从始至终就只有她。”起码在白冤看来,从始至终都是孙绣娘一人所为,没有旁的谁掺进来搅和,“你难道从没想过,她就是痋师吗?!”
“想过,痋师才会需要痋引,”跟剑道需要用剑,符道需要用符一个道理,痋术自然需要用痋引,周雅人沉吟道,“但是孙绣娘已经死了,就算她去鬼衙门献祭的时候不认为自己会真的死去,也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是去太阴中复生,不会再返回人世了。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驱策罔象去河冢秽土挖那几胎孕育在胎衣里的痋引,挖出来了她也用不着。而这几只罔象是在孙绣娘死后,顶着人皮化作人形,去河冢秽土里挖的痋引,所以我才认为,在不排除孙绣娘也是痋师的前提下,这个痋师还可能另有其人。”
他的怀疑并不是毫无根据。
周雅人的手指冻僵了,几乎握不住掌心里的两颗蛇卵:“所以我之前怀疑是你诱导孙绣娘献祭,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找到河冢。”
“所以我最可能是那个痋师?然后冲着痋引去的。”
“确实,但又不太像,目前看来痋师很可能与罔象是一路的,如果是你驱使操控它们,没道理让罔象前脚踏进河冢,你后脚再费尽周折跟进去。”并且还身不由己地吃了场苦头,差点被满身冤孽反噬。而且在河冢的时候,白冤看似轻车熟路,但又似乎对里面一无所知。
她对秽土里埋葬的白骨、胎衣甚至胎衣里培育的痋引蛇卵根本毫不知情,那种不知情并不是佯装出来的。
周雅人道:“所以我认为你进河冢,是因为别的缘由。”
“确实,”白冤坦诚,“我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我知道,那些秦朝术士生前在河冢里藏了某样东西。”
闻言,周雅人背脊麻了一下,昏沉的脑子瞬间被刺激清明了:“藏的什么?难道那些埋在秽土里的痋引是秦朝术士藏的?”
“应该吧。”白冤斟酌开口,“确切来说,他们当年埋的是四名用来孕育痋引的女人。”
周雅人受寒似的咳嗽起来,身体早已抑制不住地战栗,厚重的衣料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他冷得快要熬不住了:“咳,怎么会。”
相较周雅人的反应,白冤倒没觉得太意外:“秦始皇自天下各地搜罗来的术士龙蛇混杂,我想这群异士怪才当中,少不得就有几位痋师,只不过……”
白冤话头一顿,微微皱了皱眉头。
周雅人垂着眼睑,隐约可见自己睫毛上凝了层白霜:“只不过什么?”
“他们既然以命为祭,要向天地鬼神求一个白冤之道,必然该把最重要的环节,诸如能证明他们蒙冤的人或事物呈禀天地。而这生死一瞬,他们的不甘和遗恨统统指向河冢,甚至将打开河冢的符纹烙印进了死怨里。”让白冤不想记忆深刻都困难,所以她才能这般熟门熟路地摸进河冢,几乎没遭遇到太大阻碍,“结果他们藏在河冢里的遗物竟是几胎痋引蛇卵,这是什么用意?又代表什么?”
总不至于仅凭几胎还没孵出来的蛇卵,就能证明那些术士是被冤枉的?!就算当时能,如今也已过去了千年光阴,挖出来的蛇卵还有意义和实效吗?
周雅人对痋术实在不甚了解,只听过只言片语的传闻,甚至以为这种邪术早已失传。而今初次碰上,自然也摸不出多少头绪:“也许……现在只有那位痋师知道。”
“也就是说,我需要去揪出这位痋师。”
“对。”
“罔象呢?”
“唔,我们似乎没办法跟罔象沟通。”基本属于跨物种了,就像人类听不懂鸟语。
于是白冤想起罔象从腹腔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心中古怪的升起另外的忧虑:“难道你能确定,痋师就是可以无障碍沟通的人类么?而不是同罔象一样的其他什么阿猫阿狗?”
周雅人:“……”
他还真没有把握确定,他是没见过活的痋师的,当然死的痋师也没有见过,传闻也没说痋师一定是人。
周雅人不确定道:“应该——是个人吧?!”
是人是鬼或者别的东西都得揪出来再说。
如今三胎痋引蛇卵被罔象挖走,剩下的一胎又被大浪拍碎,白冤只捞回来不到十颗蛇卵。
她盯着蛇卵壳上隐约可见的血丝纹理,思索道:“这些蛇卵在秽土里埋了上千年,还能孵出来蛇吗?”
说完,白冤才注意到周雅人嘴唇青紫,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一刻居然显现出了病入膏肓即将入土的死相。
因此他开口说话时,那有气无力的口吻就好像在交代遗言:“很难说痋引会存续多久,这期间它们一直被完整包在胎衣里,看上去就像一直在腹腔中孕育着,跟刚孵出的蛇卵别无二致。”
白冤盯着他止不住哆嗦的虚弱模样,终于开口慰问:“你怎么了?”
对方这迟了半条命之久的关怀让周雅人静默了一瞬,他心里百感交集,咬紧了不停打颤的上下牙:“冷。”
第39章 皆蝼蚁 “放心,我暂且不走。”……
只是冷而已, 白冤以为他是足以能够御寒的:“挨不住了?”
“我伤得重,又失血过多,确实挨不住。”
“你怎么不早说你挨不住?”
因为事不宜迟,时不可失, 他怕换个环境, 一拖延时间, 白冤自己在心里消化完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不愿意跟他深聊这么多了,于是他就硬挺到现在:“能不能……帮忙生个火?”
话音刚落, 即刻捕捉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他警惕起来:“有人。”
白冤霍地站起身,就见一条黑影从青灰色的岩壁后探出, 一边往前确认又一边驻足着回头呼喊:“在这里,头儿, 快过来,人在这边。”
闻声,周雅人顿时松懈下来:“是陆秉。”
“他怎么会找来这儿?”
“他担心我安危, 派了人跟着我。”
被陆秉派出来盯梢的衙役一路尾随至大河边, 然后惊恐万状地目睹周雅人和一个毁容毁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白衫女子在崖壁之下接了头。
因为此女子容貌实在太过狰狞惊悚,衙役简直不忍直视,只能遥遥相望且绝不敢多望, 遂躲在隐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这俩人也不知道为了点什么, 刚刚还好端端在河岸边上散着步, 一番交流过后居然双双携手跳了河。
不是,上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他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漏看了的,怎么俩人突然就想不开去跳河了?
不,不是跳河, 是这二人从从容容地往河里走。
这义无反顾的架势——难道要殉情?
不可能!
此女如此丑陋,谁瞎了眼才会跟她殉情。
娘诶,衙役陡然一个晴天霹雳,这从长安来的瞽师不正经是个瞎子吗,瞎子不辨美丑,跟谁爱得要死要活都不稀奇。
待衙役奔过来想要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对疑似殉情的亡命鸳鸯已经消失在了大河里,雷鸣般的洪涛被白蒙蒙的水汽完全笼罩住,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衙役一刻不停地冲回去禀报,吓得陆秉面无人色,带了人马火急火燎的赶至现场。
陆秉心急如焚,几次三番忍不住要冒险下河,被几个下属连阻带拦的劝住了。
如果人真的跳进了黄河,早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哪还会留在原地等着你下水打捞,为此他们就沿着河滩往下寻找。
果不其然,就在孟门山附近寻到了奄奄一息快要冻死的周雅人。
陆秉以为自己摸到了一尊冰雕,周雅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湿透了,整个人哆嗦不止。
陆秉赶紧脱了外袍往他身上裹,转头又扒掉身边下属的外袍给他再裹一层,严严实实将周雅人包成颗粽子,余光扫了眼旁边的白冤,眼睛就像被毒蜂蜇了,有点抽筋。
这模样也太可怕了。
他刚才来时就跟白冤打了个照面,骇然一惊,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镇定,陆秉无比仓皇地移开目光,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周雅人身上,生怕多看一眼就会闪瞎了狗眼。此刻用余光瞥见,也是不敢直视的,边给周雅人裹外袍边低声询问:“她是谁?”
周雅人牙齿打着颤,一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倒是蹲旁边查看秦三死活的黑子出了声:“欸,这丫头,是这丫头……”
陆秉扭过头:“谁?”
“秦三啊,她怎么会在这儿,诶哟,都翻白眼了,还有气。”
陆秉第一时间想到那列跳进黄河的送葬队,神情严肃地问周雅人:“你就是去捞她?”
周雅人:“……”这倒不是。
“带回去。”陆秉当即发话,转身蹲地上背对周雅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我背你。”
周雅人体虚僵硬到爬个背都吃力艰难,稍微一倾身就牵扯到伤口,他攀住陆秉的肩,强忍着没哼出痛吟,偏头时正好看向白冤:“跟我们一起走。”
白冤站的周围空荡荡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对她退避三舍。
众衙役时不时瞄她一眼,又立刻避之惟恐不及地撇开视线。她坦然自若,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尊容吓退了一片,冷淡道:“我回之前的客栈。”
周雅人便道:“我也同你回客栈。”
陆秉当然不同意:“你回个屁的客栈,你当然是跟我回家去。”
“不行,陆秉,你送我去……”周雅人打算坚持。
陆秉没好气打断:“你看你这副样子,就剩半条命了,我不得给你去请郎中啊,家里还有祖母和我爹能照顾你。”
白冤适时开口:“放心,我暂且不走。”
像是得了保证,于是周雅人安稳下来,不坚持闹着要去住客栈了。
陆秉却觉得纳闷儿,不禁撩起眼皮正眼去瞧白冤,然而这一眼依旧看得他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奓了起来,赶紧背着周雅人大步离开。
待这批人走出数丈之远,白冤才亦步亦趋的缀在末尾,往北屈城门的方向去。
陆秉中途实在没忍住回了次头,发现那女人隐在黑暗中,像一抹小小的白点,才又忍不住开口追问:“刚才那女人是谁?”
周雅人忖度须臾,轻声道:“朋友。”
“什么朋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在哪儿认识的这么个人?”
周雅人含糊道:“唔,刚认识。”
“我没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别在这儿问东答西,你知不知道她的脸……”
“嗯?”
陆秉必须要让这位瞎了眼的老交情知道对方是副什么惊世骇俗的尊容:“巴掌那么大张脸上,就像爬了十几条蜈蚣啊。”
这形容倒是贴切,他当然知道,周雅人说:“嗯。”
“我的人差点以为你瞎子看不见美丑,要跟她殉情。你就算是瞎子眼不见为净,也不能找个满脸是疤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
“你别以为我现在在跟你胡扯,她那样的,都不能说丑,胆儿大的见了晚上都得做噩梦,哪个有眼神儿的男人敢要?只有瞎子!更何况碰上你这样堪称花容月貌的瞽师,难保她不想打你主意,长点儿心吧你。”
周雅人听了他这番离离原上谱的离谱发言,都懒得张嘴解释。陆秉若是知道这位巴掌脸上爬蜈蚣的女子就是被镇在太阴/道体里的那位,不用见晚上就得从噩梦中惊醒。
陆秉转而又道:“她脸上怎么回事,是被人划了几十刀吗?不对,那疤痕不是刀刃划出来的,更像鞭子抽出来的,其实也不太像鞭痕……”
周雅人伏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实在不想搭理他了。但是陆秉一直聒噪个不停,故意不让他安神,他知道陆秉是怕自己就这么睡过去,一会儿就醒不过来了。
陆秉脚下奇快,几乎是在背着他奔走,又忌惮周雅人身上的伤情,不敢真跑起来会颠伤他,只能尽量让这块驮人的背脊平平稳稳:“……还有那个不让人省心的秦家丫头,你怎么找到她的?从大河里捞出来的吗?她不会是跟那群……诈尸的东西混在一起跳的黄河吧?这丫头究竟怎么回事?疯魔了还是怎的,连群死鬼都不怕,就这么跟着往大河里跳,居然都没把她给淹死,可真是命硬。还有你……周雅人,你搭个话!”
周雅人含混不清的“唔……”了一声,算作搭话。
陆秉也只需要知道他还清醒着没昏死过去就行:“还有你,明知道有情况你还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行动,不知道让我派调人手过来协助吗,就算你觉得我手底下都是群不堪大用的废物,但起码能够善个后,在你快要淹死或者冻死前及时把你扛回去,我今天要是没赶过来……”
“谢谢你,陆秉。”周雅人气音微弱。
陆秉没好气:“别光嘴上谢,咱俩都不是彼此客套的人。”
周雅人孱弱的牵了一下嘴角:“但是我身边还有个人,不至于就冻死了。”
“刚刚那个女人么?就她?”陆秉嗤之以鼻,“弱不禁风的,身板比纸片还薄,跟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能扛得动你才怪。你即便再清瘦,里头也是条人高马大的骨架子,很有些分量在,连我扛你都费劲。”
说完他还真就喘上了。
周雅人:“……”你真别看不起她。
其实他很想告诉陆秉,恐怕在她眼里,你我皆蝼蚁。
陆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一味地说话来吊住周雅人的精神:“你今天离开之后,沈家的管家就来衙门报案,我顺便从那位老管家的嘴里,问出了一些关于孙绣娘和沈远文的牵扯。他俩跟街坊邻里传的闲话差不多,是有层不清不白的关系,但孙绣娘一开始是被沈远文强迫的。后来可能因为反抗没用,她自己的丈夫秦二还因此收了沈远文二百两银票,估计走投无路了吧,她一个妇人根本无力与财大气粗的沈家相抗,只得半推半就的顺从了……还有那个沈远文的新妇,我总感觉她有点猫腻……”
陆秉一路喋喋不休,嘴没消停过,时不时要逼周雅人回应一声,直说到口干舌燥,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扛进保和堂,扯着嗓门儿叫嚷开:“何郎中,赶紧出来救人。”
掌柜连忙从柜台绕出来接待:“哎哟,陆小爷……”
“别耽误工夫,他伤势很重,何郎中呢,叫何郎中赶紧出来,人刚才受伤挨冻,已经昏死过去了。”
第40章 讨公道 这群术士当年也是被υ┩骺雍……
周雅人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傍晚, 是被床前一阵呼哧呼哧的动静扰醒的。
陆秉刚从衙门回到家中,径直到厨房的灶台边扫荡一圈,随后就捧着个盛满面条的大陶碗进屋,一屁股坐到病床前的矮凳上, 饿死鬼一样开始狼吞虎咽。
他生得人高马大, 又天天在北屈衙门里外上蹿下跳地奔走, 食量自然不小, 一顿能吃两口人的粮,周身上下却没多长一寸赘肉, 尽是结实精悍的瘦肌。
陆秉从来不是什么斯文人, 也谈不上是大老粗,身上自有股不拘小节的气度, 不讲究且也不粗俗,随性惯了, 大嚼时腮帮处的咬肌鼓动着,一张脸几乎埋进陶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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