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莺好似脑后长了眼,或者是得了背后这位要留活口的提醒,她在长刀即将钉入背脊的瞬间骤然一拐,纵身跃过那堵砸穿的墙洞。
白冤刚迈出两步,突然脚下一滞,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不能让她跑……”陆秉焦急地扭过头,想请路见不平的女侠帮忙捉拿陈莺,谁知看到对方模样的瞬间生生卡住了话头。
只见女侠不知中了什么邪,脸和脖子上的疤痕突然冒了流光,仿佛疤痕将要撕裂般,流光从内至外地浮动起来,逐渐溢出无数细小而古朴的字符,像蚂蚁在爬。
陆秉惊愕瞪大眼:“那是什么东西?符文吗?”
白冤垂下头,阴侧侧目睹自身刑伤处的铭文,心道:有人在阵基上动了手脚!
有眼力洞穿鬼衙门阵法并有能耐影响阵法之辈,绝非不中用的酒囊饭袋,看来这是来了位克星。
第43章 受刑者 “她就是太阴/道体里的受刑者……
这位克星八风不动地站在一处残壁危墙下, 环视骤起的寒风扬起招魂幡——是凝聚的阵法搅动了此间地气。
转眼工夫,鬼衙门的原址废墟上已经竖起无数张招魂幡,四面八方纷纷插满,迎风招展间, 仿若相连的墙垣。
数名太行道弟子在魂幡筑起的墙垣中穿梭忙碌, 摆阵石, 画符箓。
每完成一角阵石符箓, 那又冷又硬的阴风就呼啦啦地往里刮,上空的黑云越积越厚, 渐渐遮住了漫天星斗。
蘸着朱砂画符的弟子们越画越心神不宁, 这阵还没落成,什么妖魔鬼怪都还没招来呢, 晴夜就突然变了天,乌云密布的, 一副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弟子踟蹰道:“师兄,咱们画的这些符咒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师兄略微沉默了一下, 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见过, 流云师承天师,所学肯定比我们要更加复杂精湛,认真照着画吧, 别弄错了。”
“可不敢弄错。”
符咒这种东西, 一笔不能错, 一撇一捺都要按照比例画,稍有不慎就会报废或者出岔子。而今又是外出布阵招魂,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搞砸了可是会连累自己小命不保。
小弟子忍不住望了眼残壁下的李流云, 总担心下一刻会卷来一股妖风把危墙推倒,活埋了他。
好在没多待片刻,李流云便远离了那堵危墙,寻寻觅觅的在废墟上绕了不知第几圈,完全有种拿脚掌丈量地皮的意思,顺便视察众弟子摆好的阵石和符箓。
随后他停住脚步,在断裂的木梁下站定,用毛笔蘸饱朱砂,在基石上重重勾出一笔。
一笔方落,一阵不寻常的寒风陡然卷入魂幡阵,携着股陈腐之气,仿佛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底捂了数百年,总算掀到了人间,让人瞬间感觉到不适,更感到不祥。
不祥阴风撞响了布落在魂幡中的道铃,无数颗道铃缀在条条绷直的红线上,丁零当啷,开始此起彼伏地响。
李流云握笔的手一顿:来了。
说明这个地基上的阵法依旧牵系着太阴/道体里的东西,他的预料得到了印证,听风知想瞒也瞒不住。
所有太行道弟子全都高度警戒起来,握着腰间的佩剑凝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守在自己的方位上严阵以待。
小弟子手臂上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知为何有点心慌,那种危险即将降临的心慌。
果不其然,极寒之气从背后扑来,将他扑了个透心凉。小弟子来不及哆嗦,整个人就被这股子刚猛气劲冲了出去,且听咔嚓一声脆响,剧痛传来,他觉得自己左边胳膊的骨头断了。
与此同时,小弟子所守方位的一长排招魂幡被齐根斩断,断在了刚猛的劲风中,裂帛之声不绝于耳,招魂幡四分五裂,破抹布似的漫天飞舞。
这一切尽在眨眼之间,哪怕他们早有准备也被打得措手不及,因为谁都没看清。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几个毛头小子就敢来此扯魂幡,天大地大是没地儿给你们试炼了么,非要跑到太岁头上动土。”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阴冷的声音和道铃毫无违和的融在一起,好像就贴在他们耳根子边,无处不在的响起。
太行道弟子目下四顾,不约而同地拔出佩剑,其中一人大喝:“谁?!”
他刚吼完这句,身侧的红线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动了,缀在其上的道铃剧烈晃动起来,响个不停。
弟子紧张的心神被铃声扰乱,蓦地挥剑横扫,剑锋凌厉,削断了五根招魂幡。
那声音又贴着他的耳根无所不在的传开。
“我是谁都没搞清楚,就胆敢扯着大旗来此惹是生非,果然是初生牛犊,无知者无畏啊。”
那弟子的剑招每次都徒劳地扫刺在空气中,而后背心一寒,骨髓差点冻透。他猛地回头,余光只瞥见一抹快如疾电的白色虚影,整个人就被撞飞出去,砸塌了那堵残壁危墙,当场呕出一口血。
“唔?就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么,教你们落阵插旗的长辈呢?”
又一太行弟子凛然正气道:“就我们几个足矣,无须劳动长辈亲至,你究竟何方妖邪,无须藏头露尾的,还不速速现身,出来受死。”
语毕,就听背后一声冷笑,大言不惭的弟子连剑都没机会抬起来,身体就砸进了碎石堆里,像滚了遍钉床。
“区区血肉之躯,连我的戾气都受不住,若不想命丧于此,就识相地扛着你们这堆碍眼的破旗,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西北角最年幼的小弟子伸长了脖子反驳:“这不是破旗,这是给你扛的招魂幡!”
隐匿于无形的鬼魅好似听到了笑话,那笑声别提多渗人了:“所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孝子贤孙,居然跑来给我扛魂幡,”她言语轻慢,好似在逗弄这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可惜啊,即便是你们长辈,都没这资格!”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一点都不擅长跟人拌嘴,气结道:“你……好大的口气!”
“所以呢,滚不滚?”
一口寒气灌进耳孔,像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耳道往里钻,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猝然瞪大眼,感觉浑身的血液凉透了,汗毛凝了层冰霜,他居然无法动弹。
这股子渗透血管的凉意冰得他毛骨悚然:“不……”
“不滚,那就把命留下。”钻入耳孔的声音陡然间寒得惊心,小弟子狠狠打了个抖,脖子被一根锋利如蛛丝般的细线勒紧了,那声音附在耳边说:“我给过你活路。”
生死一线间,小弟子悍然反击,像条搏命抗击的小兽,提剑乱舞,完全失了招数和章法,符纸随手撒了一沓,落叶似的满天横飞。
细丝被乱剑切断,在小弟子脖颈一圈留下条殷红血线,昭示着他的小脑袋瓜差点搬家。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惊魂未定,乍然看见一抹虚影晃过,抹掉了他画在地上的符咒,那速度快如光影,他只觉自己眼前一花。
魂幡招来的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小弟子一颗心直接哽在了嗓子眼儿,背后一排招魂幡应声而断,砍瓜切菜都没这么利落,他忽然恍惚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眼见竖起的招魂幡倒了大片,系着道铃的无数根红线纷纷从倾倒的旗杆上扯落,纵横交错着织成一张巨大的法网,撒向虚空。
守株待兔的李流云算准了这一刻,纵身跃起,拽紧了法网线端:“收!”
太行道弟子终于看清了那道藏在暗中兴风作浪的虚影,正在道铃织成的法网中瞬移突围,快如电光,顺带抹掉了他们布画在地上的符文。
李流云一沓符箓掷出去,裹着罡气打向虚影:“天地自然,祟气分散!”
虚影在法网符光中滞了一下,被迫现了形。
但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这现形的妖孽是何样貌,突然尘烟四起,飞沙走石。那被困法网中的妖孽蜘蛛吐丝般,搞出来千丝万缕的冰丝,瞬间绞断了红线织成的法网。
李流云手中一轻,只握住了不足一寸的红线头,绣花都不够。
“法网破了!”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目瞪口呆,心跳如擂鼓:那怕不是只蜘蛛精?!
直至尘烟中的妖孽露出真面目,所有人看清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仿如见了只在地狱里受过千刀万剐的厉鬼。
震惊过后,李流云眼眸一沉,认出来那些疤痕意味着什么:“她就是太阴/道体里的受刑者。”
同门师兄怔愣转头:“什么?”
“那是刑伤。”李流云心头难抑震骇,“皋陶之刑。”听风知不肯如实交代的就是她。
“所以她是……厉鬼冤魂?!”
直觉告诉李流云,绝不是厉鬼冤魂这么简单,可她隐伏于身的冤恨阴煞却浓到泼天,就像荤素不忌的饿鬼吞噬了一片鬼蜮,良性全无。
披着这么浓重的冤恨,绝计是要为祸人间的。
李流云毫不犹豫的拔剑而起,剑气披靡,劈开了飞沙走石的尘烟,直斩白冤。
白冤半眯起眼,盯着此少年的剑势,小小年纪,剑上竟汇聚了五行之气,修出了道炁,大才啊。
白冤拔地而起,一跃数丈,带起的烟尘大浪似的卷向李流云的剑势道炁,随即她俯冲而下,并起的剑指同样汇聚出了一股炁,只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鬼炁,是修士们深恶痛绝、人人得而诛之的邪。
“流云小心。”同门师兄拔剑相助,结果还没等他靠近战局,就被两股拼杀在一起的炁震飞出去。
“师兄。”小弟子连忙托了他一把,师兄才不至于摔个倒仰,踉跄着站稳了。
“这邪祟好生厉害。”小弟子道,“我们……李流云对付得了吗。”
领教过邪祟厉害的师兄毫无把握,因为他刚才想去插手却连这两人的边都挨不着,战局中的气海好似狂浪,足以掀得人仰马翻。
李流云的剑光扫得众人眼花缭乱,居然没有一剑捅在那邪祟身上,好几次还差点被邪祟抽了嘴巴。
小弟子观战观得出了一脑门冷汗,时而紧张生气,时而焦急揪心,无比担惊受怕。
就是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小弟子往好处想,都没占到便宜说明他们有可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他刚乐观到半途,李流云就在高空受了一脚踩踏,整个人从半空狠狠砸落下来,轰一声重响,骇得小弟子猛缩脖子。
“流云!”
所有太行道弟子纷纷摆开剑阵,一拥而上。
白冤眸色一沉,眼中泛起阴狠杀意,因为体内脉气滞涩壅塞,以至于连几个小崽子都收拾不了,还让他们像泼皮一样在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
白冤被迫没完没了的跟他们在这里舞刀弄剑,实在怒火中烧,索性把心一横,杀了清净。
李流云只觉对方戾气暴涨,嘶吼出声:“别去!”
狂风煞气掀过来,没能阻挡太行道众弟子上下齐心的英勇,协力摆开剑阵攻上去,居然架在了那只大邪祟的头顶。
只是未等他们更进一寸,白冤暴涨的戾气就把他们震飞,尽数摔出鬼衙门这座废墟,生死不明。
李流云脸色大变,顾不及同门死伤,强压住肺腑里翻涌的气血,起身快速捏诀,御同门数十柄长剑,倾全力注入道炁,势如破竹围剿而去:“伏诛!”
道炁撕开戾气,其中一柄利剑直钉向白冤眉心。
白冤蹙眉抬手,隔空截住剑柄,俨然有些力不能支。就在体内脉气即将封滞的前夕,白冤狠狠将悬在头顶的长剑震碎,然而后方的几柄长剑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拐了个向,裹挟着厚重的道炁,钉进了四方地基中。
长风轰然掀开覆盖在表面的尘土砂石,露出了猩红如血的符阵!
她自以为抹去一层就安然无恙了,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下头还藏着一层,而这一层才是真正对付她的法阵。
白冤脑子里轰然剧震,颅骨四肢仿佛被神兵利器凿穿,死死钉在了“案板”上。
李流云终于得以喘口气,囫囵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血,抬手蹭掉溢出嘴角的一滴血迹,缓缓开口:“我想这个阵法,应该与你脉气相连吧。”
白冤依旧保持着仿佛被长剑凿穿的姿势,眼瞳骇然瞪大到极致,里头映着风卷云涌的夜色,一动不动。
黑云压城,低压压垂在屋顶上,几乎要引人噩梦。
周雅人夜里喝完汤药就昏昏欲睡了过去,然后一个梦又一个梦的接踵而至,他在梦里走马观花。从自在无忧陷入囹圄,绝望无望到只能等死,他无数次祈求天地,寄托从未显过灵的神明,终于在绝境的尽头看见一抹洁白无尘的身影,手里倒携一把报死伞。
他不顾一切追上去,仿如见到一线生机:“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人的声音毫无温度,甚至比这死牢还要冰冷:“不是。”
“那你来……”
她说:“报丧。”
“什么?”周雅人惶惑怔然,几乎有些木讷地问,“报丧?给谁?”
他盯着对方冷漠的嘴角,听她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给你。”
“什么意思?”
“你死了。”
你死了。
周雅人倏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地从梦魇中醒来。他还没来得及回想这个梦有多古怪,外间就传来老祖母着急担忧的声音:“这都深更半夜了,秉儿怎么还没回来,我就让他去把那小姑娘追回来,怎么就去了这么久,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要不然你出去找找他。”
陆老爹说:“他这么大人了,也不是头一次深更半夜才回来,您老就别担心了,先回屋歇着吧,我这就出去看看。”
周雅人起身下了地,到堂屋唤住了正要准备出门的陆老爹:“我来找他吧。”
老祖母上前拉住他:“雅人,你怎么下床来了,快回屋躺着去,我让他爹去瞧瞧就行。”
“没大碍的祖母,我耳力好,正好听听他这么晚了还在哪里野。”
“那好,那好,你帮我们听听他现在在哪。”
周雅人心头有异,也担心陆秉万一遇到麻烦,遂在一张木椅上端坐下来,凝神静气,将自己的神识铺出去。
北屈一隅邪风肆掠,毫无悬念的撞进了他铺开的神识里,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开口:“我想这个阵法,应该与你脉气相连吧。”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睛,腾地站起身,急切地对两位长辈道:“陆秉暂时没找到,但我有个朋友出了事,我现在出去一趟。”
“诶……”老祖母还没来得及开口,周雅人便疾风似的卷没了影。
第44章 铸刑鼎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
黑云仿若九天上倒倾的狂潮, 泼墨似的滚涌起来,裹着隐而不发的隆隆雷鸣,盘旋在坍塌成废墟的鬼衙门之上。
李流云扶起一张招魂幡,长枪般刺进地阵中, 长袍与魂幡在肆虐的狂风中猎猎飞扬。
他剑势的道炁几乎将整片阵地犁了一遍, 最后精准无误的落下剑阵。
与大阵脉气相连的白冤只觉数枚长锥钉进了百骸之中, 形神俱震。
道炁横扫过处, 废墟之上现出一张庞大的阵法图腾,复杂程度简直叫人看了眼晕, 却是李流云费尽心思, 领着一众同门师兄弟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像铺在地基上的血祭台, 要屠杀邪魔祭天。
因此风起云涌,天垂异象, 晴夜瞬息万变,将场面烘托得隆重而盛大,好像老天爷正等着收割这场祭祀。
歪门邪道历来不被天地人世所容, 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是他们应尽的职责, 所以太行道弟子做起这些来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流云……”
身后传来同门师兄的声音,李流云急速打断:“别过来,全部退出地基大阵外, 绝不可涉足半步!”
白冤被这番话语惊回了神智, 失焦的双目渐渐落到实处, 定格在李流云身上,随即她像一尊杀神拔地而起,身后拖着鬼魅似的无数虚影,邪气冲天。
与此同时, 李流云最后一道剑炁劈向阵眼,却陡然撞上一道横空阻拦的罡风——听风知到了。
李流云这一剑豁出了十成十的功力,让半路搅局的人没能得逞,他那剑气虽然被罡风阻得偏移了毫厘,却也勉强吻合上了地基阵法的褶痕,总算没有空忙活儿一场。
废墟上的阵法活了似的运行起来,赤红的朱砂血脉般开始流转,一沾邪煞气就噗嗤噗嗤的沸腾。
白冤的身形在半空中倏然一顿,四肢百骸如同灌了盆沸腾的岩浆,那滋味儿别提多上头了,白冤恨不得一掌拍碎天灵盖,来个自绝而亡。
但是轻易亡不了,她也没那么想不开,封印在身上的无数根刑枷顷刻间变成了枷锁,五花大绑的缠着她扎进阵基中,这一幕实在是——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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