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茫茫人海,她能遇到一个携山川大海来见的男子,向她交付满腔的真心。不幸的是她在年少时遇到的人太过惊艳,而往后终其余生,她都难以遇到能与那男子媲美的人。
幸,也不幸!
谢氏靠在窗牖上看向远方的那个纤细的身影:“倘若遇到的那个人不是他,不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王朗点头:“所以你要她相看,她就去相看,你要她成亲,她就成亲,因为,于她而言,往后余生,选择谁都不是他,那么,选择谁都无所谓!”
谢氏顿时泪眼滂沱,老天爷为何要对她的女儿如此残忍。
王娅在一旁低头看书,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书本上,无数次夜晚她都听到阿姊在梦中大叫萧霆,那种痛苦与绝望让她心疼不已。阿姊白日里一切如常,她替患者瞧病,与卢七娘饮酒,和谢韫去逛街市,和孙正瑞讨论药方,和长青斗嘴,可是到了夜晚,那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的眼泪、哭泣、惊慌,自己都看见过,所以就更难受。
第140章 商陆
渝州城繁华,行人如织,车马拥挤。满街的铺子的彩旗翻飞,吆喝声此起彼伏,各种香味在鼻尖交织。
叛军为祸大齐,渝州得以幸免完全是因为其地势险峻,就算叛军有天雷火这一利器,也不愿意冒险进攻渝州,所以渝州是为数不多,没有经历战火的州府。
“国医,国医!”商老爷在城外十里就接到了漱玉的车队,便一直紧随其后。
入城之前,漱玉就进了马车,收起了仪仗,就是为了不惊动百姓。
王朗见他在城中喧哗,赶紧掀开车窗帘子安抚道:“国医要先行前往驿站落脚,有合适你去驿站寻。”
商老爷圆润的身躯摇摇晃晃,他跟着马车跑了一路,已经满头大汗:“不用去驿站,草民已经替国医准备了下榻的宅院,国医一定会满意的。”
商老爷的热情相邀让王朗不知如何拒绝。
漱玉看着不少行人已经往这边瞧了,车马也不通畅,便说道:“商老爷随我们一起前往驿站吧,有何事去驿站说。”
国医已经开口了,那就是拒绝前往自己安排的宅院,但是国医让自己一同前往,那他就能说自家儿子的事情了,商老爷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我随国医一同去驿站。”
等到了驿站门口,驿丞亲自出来迎接。
一行人进了驿站,漱玉见商老爷在一旁乖巧地立着,便止住了脚步:“商老爷有何事同我说?”
商老爷赶紧挤到跟前,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求求国医救救我儿,我儿堕马之后半年都未醒,我已经寻了上百个大夫了,药吃了几大缸,人却一直不醒。”
原来是求医的,漱玉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还早:“那请商老爷稍等,我更衣之后就随你过去瞧一瞧。”
商老爷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国医如此的平易近人,他还以为要花不少银钱打发呢,忙抹了一把眼泪:“好,好好,您先去更衣,我在此等候,在此等候。”
等回到房间,谢氏一边替漱玉更衣,一边不满地絮叨道:“一路奔波,好不容易能歇一歇,明日再去瞧又能如何?反正半年都未醒了,就算再多等半日又如何?”
漱玉任由谢氏给自己换了一身桃红的衣裙,连头饰也是沉甸甸的,笑着说:“商老爷与娘亲一样,都是父母心,他从城外十里一直追到城中,我看他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平常出门也应是坐马车的,今日却硬生生地走了十里。”
谢氏见那商老爷圆滚滚的身躯,知道漱玉说的没有错。
“娘亲同他一样,把我打扮得如此娇美,也是为了让我寻得一门如意郎君。”漱玉笑道,看着头上一支鲜艳欲滴的桃花簪子。
这才谢氏没有像往常一样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神色凝重,看着镜子中的漱玉:“往后娘不逼你去相看了,也不逼你成亲了,如果你这一生都没有遇到愿意嫁的人,那就不嫁了,以后你爹爹开书院,孩子多的是,到时候你若想养孩子了,就收养一两个。”
漱玉面带微笑:“那我就多谢您了。”
母女两说了一会笑,漱玉就要去出门,王娅却拉着她的衣袖:“阿姊,我同你一起去。”
漱玉摸了摸她的脑袋:“你随爹娘先休息,等晚些我带你去逛夜市,刚我问了,渝州城有夜市,还有铁花可以看。”
王娅毕竟年纪小,听说有铁花看,眼睛亮晶晶的:“那阿姊要早些回来,我们一起去看铁花。”
“好。”
......
商家世代居渝州,祖宅一扩再扩,嫡庶都住在一起。
这一代嫡支子嗣单薄,反而庶出人丁兴旺。
商老爷只有商陆这一个嫡子,自然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平日里是要什么给什么,性子被惯得不着边际了,他也不想其他,只愿儿子这辈子快活地过完这一生,反正侄子们出色,儿子不愿意看铺子,就给他留些银钱,总能保他一世的富贵,没想到竟然堕马了,到现在都不醒,别人都说儿子活不了了,他不信,就算散尽家财,他也要把儿子救活。
商老爷领着漱玉进了宅子,宅子高山流水,金石玉器,样样俱全。等到了商公子的院子,更让漱玉打开眼界,白玉铺地,金粉刷墙,看来这位商公子没少去香象馆,漱玉出于好奇便问:“渝州城中可有香象馆?”
商老爷一愣,不知道国医为何要这么问,却还是如实回答了:“有的,香象馆也有我们商家的股,国医如果有兴趣,待会我亲自送您过去,一应花费都算我的。”
漱玉笑着摇头,没有说话,随着商老爷往里走。
里面就是卧房了,一张巨大的,能容五六人的矮榻放在卧房的中间,四周是层层迭迭的纱幔,周围陈列着各种价值不菲的摆件,幸好这商家是在渝州,若在别的州府,叛军都不知道会搜罗多少次了。
床榻上躺着一位弱冠之年的公子,身着白色的卸衣,盖一张薄毯,这样的毯子产自波斯,就这么一张薄毯就能卖到白金,看来这商府真的是有钱啊。
商老爷长得白白胖胖的,这商公子却清秀瘦弱。
商老爷一看到商陆,就开始抹泪:“国医,我儿这半年只能尽些汤药,都瘦成了皮包骨头。”
漱玉微微抬眉,这位商老爷莫不是对皮包骨有什么误会,如今这商公子这样是堪堪好,不胖不瘦。
这时,商夫人跑了进来,她衣衫占满灰尘,头发凌乱,一路走来,珠翠散了一地,眼角还有泪痕,看到漱玉的那一刻,直接跪了下来:“国医,求你救救我儿。”
商夫人长得圆润。
一见她这个模样,商老爷满脸心疼地去扶她:“你又和她们打架了?”
“他们说我儿活不了了,说我们一家占着茅坑不拉屎。”商夫人抱着漱玉的腿:“国医,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啊,只要能救活我儿,商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切都给你。”
漱玉哭笑不得,赶紧拉她起身:“您先起来,您这样拉着我,我如何给公子瞧病?”
商夫人赶紧松开了漱玉。
漱玉这才仔细看商公子,见他长眉入鬓,鼻峰高挺,双唇饱满,脸庞精巧,其实商老爷商夫人五官长得也不丑,只是因为肥胖让五官都变形了,整个看起来笨拙滑稽而已,这商公子倒是长得不错。
之前谢韫因为伤了脑袋也昏睡了好些时日,这类病症倒算不得疑难杂症。
他脑中的淤血没有散掉,要先扎针,再喝药,这病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漱玉也不能在此处呆太久,便与商老爷说:“公子这病不算严重,脑中的淤血散了就能行,我写方子,你们按照方子抓药即可。最重要的是不要整日让他躺在榻上,天气好可以用四轮车推他出去转一转,这些都有助于散淤血。”
听到国医说这病不算严重,商老爷松了一口气:“只吃药就行吗?我适才看你施针了。”
“每几日要施一次针。”漱玉说道:“今日我替他施针了,七日之后你们送他去巫溪县。”
巫溪县离渝州城不过百里。
商老爷有些犹豫,他就怕路途上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您不能在渝州多呆些时日吗?”
漱玉笑着解释:“公子这病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我不可能一直呆在渝州的。”
一旁的商夫人一把拉住还要说话的商老爷:“我们在巫溪县也有宅子,明日我们和您一同去巫溪县,您看可以吗?”
商老爷一拍大腿,还是夫人聪明,好不容易请的国医,他们自然要紧紧地抓住,他急忙点头:“嗯嗯嗯,我们随您一起前往巫溪县。”
也不是不行,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漱玉点了点头,把方子递给商老爷:“行,明日我们辰时出发!”
商老爷接过方子,让人送来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匣子的金条。
漱玉收了,日后爹爹开书院,自己开医署也需要不少银子。
商老爷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着送漱玉出门:“香象馆离此处不愿,我送您过去?”
商夫人也跟着他们往外走:“国医可要去看看,香象馆最近新来了几个小倌,听说是从京都来的.......”
听着他们渐行渐远的声音,萧霆已经七窍生烟了,他大喊大叫也无人能听到,只能任由怒火在胸腔翻腾。
刚一进屋她就询问香象馆,还真是贼心不死,自己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就应该把大齐所有的香象馆都拆了,把那些小倌们发配到边疆去。男人建功立业不好吗?非要做女儿态,真是有失风化。
回来,回来,回来!自己死了她竟然没有丝毫的难过,还有心情去找小倌,这女人真的是没有心,自己当初何苦教她读书写字,就该教她女书女戒,总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胆大妄为。
真是气死他了,萧霆无声地咆哮着。
江南的雨下得丝丝缕缕,就像学子笔下的诗,也像女子心中的涟漪。
席幕攻入江南东道,萧霆带着漱玉入城那日,雨下得细密缠绵。
萧霆坐在马上,穿一身黑色的盔甲,行在长街之上,两侧的百姓撑着油纸伞,看向这位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将军。
穿过长街进了衙署,漱玉替他更衣,这才发现他衣衫已经湿透,立刻拿来炭炉。
彼时,萧霆的眉目似被雨水浸染过,一双眼里柔情似水,一把扯过她倒上了床榻。
事毕,萧霆拥着她躺在榻上,听着屋外的雨声,手指描绘着她的眉眼:“这江南的雨把人的骨头都下软了,待会我陪你出去逛一逛。”
萧霆公务繁忙,鲜少有休息的日子,江南东道才被收入囊中,政务纷沓而来,由不得他。可是今日的雨就像一根又一根的丝线一样,把他的心缠得密不透风,美人在怀,他疲懒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又因为怀中的美人太过娇媚,勾得他只想把心捧出来,博她一笑。
漱玉本来累得身子就像散架了一样,听到他的话,双眼冒光,歪着脑袋,露出修长的脖颈:“真的?”
萧霆的喉结动了动,浑身肌肉紧绷,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声音嘶哑:“你个妖精!”
突然,风急雨骤,窗外狂风呼啸。
两人重新清醒时,外面的风停了,夜色静谧而柔和。
萧霆亲自替漱玉穿了一身烟霞色的宽袖对襟长裙,头发上簪上金翠花钿,肤白脸净,美得动人心魄。
大军入城,街上鲜有人烟,只有廊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摆。
萧霆一手撑着伞,一手揽过漱玉的肩膀,他们走在青石板路上,穿过拱桥,路过卖阳春面的摊子。
漱玉腹中咕咕直叫。
萧霆笑着引她在屋檐下坐下,两人在烟雨蒙蒙的夜色中分食了一碗,她吃不了这些吃食,每每只能尝一些,即便是这样也会难受很久,她就吃了两口,剩下的都进了萧霆的肚子。
吃了阳春面,萧霆带着漱玉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里已经清场,墙上挂著名家的诗画,花瓶里插了三两枝桃花。
茶香袅袅,花香阵阵。
前方是戏台,上面坐一男一女,一人手持三弦,一人手抱琵琶。
咿咿呀呀,漱玉听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难怪江南调被称为吴侬软语,不仅是男子,就是女子也逃不脱这样的温柔乡。
萧霆靠在椅子上闭目,手却一直摩挲着漱玉的手。
她皮肤白皙娇嫩,就这么一会已经红了一片,许是适才吃了阳春面,腹中不舒服,她便抽回了手。
萧霆睁开了漆黑的双眸看着她。
他闭上眼睛时,整个人显得柔和些许,睁开眼睛,眼中的寒光就让人胆战心惊。
漱玉动了动嘴巴:“我,我要去更衣。”
萧霆这才点了点头。
漱玉起身往净室而去,身后跟着萧霆的两个亲卫。
净室离刚刚的戏楼有些远,或许今日被清场,这茶楼冷清得很。
萧霆本来继续闭目听戏,突然亲卫附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他猛然睁眼,腾得起身就往外走。
一群身穿黑甲的亲卫拥着他就要往外走,突然他止住了脚步:“漱玉娘子呢?”
那亲卫急得不行:“主公,您先出去,漱玉娘子那里有人护着。”
原来这间茶楼已经被淋了火油,就算是江南细雨中,欲火即燃。
萧霆却毫不犹豫地转身:“带路!”
漱玉趴在铜盆上吐了一通,等她抬起头时发现外面火光通天。
她立刻警觉地往外冲,突然巨大的横梁摔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小小的净室瞬间就被大火吞噬。
脑袋一片空白,可是随着萧霆征战这些年,再危险的境地她都遇到过。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拎起身旁的水兜头淋下来,身子湿漉漉的,她用湿透的长袖捂住口鼻绕过横梁就要往外冲。
可是门口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如果她穿越了大火,浑身都会被烧伤。
烧伤总比烧死强,她脱下外襟把自己蒙起来准备就这样往外冲。
突然门口大火一阵颤抖,他就看见一个人踏着烈火而来。
今日为了配合漱玉的衣裳,萧霆只穿了一件暗色的长袍,头发束起,就像是哪家的读书郎。
他孤身穿入火中,双眼中倒影着大火,看到漱玉时,他眼中的大火波光粼粼,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就往外冲。
这时,箭矢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萧霆没有穿盔甲,又要护着漱玉,腰间中了一箭。
亲卫们拼死护主,漱玉一直被萧霆护在身后,他的刀是屏障。
最后还是左懋领兵匆匆而来,击退了敌军,而萧霆浑身是血倒在了她的怀里。她心如刀绞,跪坐在地上抱着他,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按在他腹部,血流得她满手都是。
“萧霆!”漱玉惊慌失措地大喊:“萧霆,萧霆!”
漱玉睁开双眼,心扑通扑通直跳,已然泪流满面,她起身,推开窗,外面一片雪白,哪里是白墙黑瓦的江南。
一觉醒来,满眼皆白,人无影。
自从萧霆死后,她夜夜沉浸在过往中,那些梦境都是以往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骑马练剑,也奋不顾身地救了她无数次。
那时,她以为他的奋不顾身只是因为自己是一味好药。
那么,今生呢?她已经不是药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进了那座遍布天雷火的地宫。
漱玉双眼迷蒙,她以为上辈子已经用自己命还了萧霆的恩情,如今却又欠了她永远还不了的情谊,他不在了,她却夜夜沉湎,不得往生。
“阿姊!”王娅敲门而入:“商府已经派人来请了。”
入了巫溪县,漱玉住进了国医府,商府本来在别处有宅子的,后来干脆在国医府旁边买了一处宅子,两家挨得也近。
今日商府要办暖冬宴,早早就给漱玉下了帖子。
漱玉敛去眼中的悲伤,转过身看向王娅,见她穿一身粉色的袄裙,白白软软的,甚是可爱:“爹娘呢?”
看到她通红的双眼,王娅心疼地上前关上了窗,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阿姊又做梦了?”
漱玉嗯了一声,喝了水,换了衣裳。
王娅替她梳发:“商老爷一早就亲自过来把爹娘请过去了,说是要一起打叶子牌。”
今日漱玉穿一身白色的锦绣袄裙,披一件白色的狐裘,梳了高髻,略施粉黛,整个人光彩照人。
王娅都看呆了:“阿姊真漂亮!”
漱玉刮了刮王娅的鼻子:“你也很漂亮,走吧!”
两人牵着手往门外去。
大雨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街上除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就看不到其他人了,这种大雪天,就是乞丐也会找个暖和的地方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