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和王娅出了宅子,通往商府的路上已经铺了草垫,走在上面不会湿了鞋袜。
“商老爷想得可真周到。”王娅笑着说。
漱玉笑着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一个人,她心咯噔一下,突然快步追了上去。
那人身上裹着一堆破烂,披头散发,腿脚似乎有些不便,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支撑,他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了,看到漱玉追过来,那人赶紧掉头,一瘸一拐。
“苏瑾!”漱玉喊道,三步两步就追上了那人。
苏瑾却埋头往前走,漱玉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苏瑾任由她抓着,挣扎着要离开。
王娅在一旁不明所以,实在不能把苏瑾和眼前乞丐打扮的人当作同一人。
漱玉转过身看着王娅:“你去商府,就说我有事,今日去不了了。”
王娅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苏瑾不回头,漱玉能看到他脖颈处的伤痕,深深浅浅,天雷火的威力大,能够死里逃生已经是万幸了:“你伤到哪里了?难不成还不信任我?我一定治好你。”
苏瑾还是一动不动,他的头发把整张脸都挡了起来。
漱玉抓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席幕如今去了北地,没日没夜地杀鞑子,听说已经杀到鞑子的大本营了。她这是丝毫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她腹中的孩子没有了,身子亏空了许多,我压着给她调理了一个月她就跑了,现在每月都给她送了药,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药。”
苏瑾低垂着脑袋,泪流满面,孩子还是没有了,他一路从南往北,不敢见席幕,但还是悄悄打听她的消息,知道她孩子没了,去了北地,杀得鞑子四处逃散。
漱玉见他身子微微抖动,拉着他往府里走:“好了,既然已经回家了就先好好歇息,不管你伤到了哪里,我都好好替你治。”
苏瑾这才缓缓抬起了头,那张脸布满了伤痕,一只眼睛瞎了,半边鼻子炸烂了,嘴角到下巴裂开了一条口子。
漱玉双眼微湿,心中发酸,脸上的表情尽量显得轻松:“放心,我慢慢治,一定让人恢复以往的颜色。”
苏瑾低头垂目没有说话,他这张脸要是能恢复,那就真的只能华佗再世了。
漱玉拉着他进了宅子,他也没有执拗,本来他是要去京都的,路上听说国医去了封地,他就直接来了巫溪县,沧澜山庄已经覆灭,昌伯也背叛了他,他这个样子也不愿意出现在云雀面前,思来想去只能来找漱玉,一路奔波,风餐露宿地到了地方,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只想逃,他这个样子又如何见得了故人呢。
漱玉给苏瑾安排了屋子,让仆人拎了热水起来。
苏瑾洗漱干净之后换了一身衣裳,漱玉这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如今看来外伤倒算不得什么了,他五脏六腑伤得更重,很多腑脏都移了位置。
“这些日子你先吃清淡些。”漱玉引他来餐桌旁,上面是她吩咐仆人准备的清粥小菜:“要先给你治内伤。”
苏瑾点了点头,默默地开始吃饭,因为嘴角到下巴裂开了很大一个口子,他吃得很慢。
“吃完了你先休息一下,我先去给你准备药材,待会估计会很疼,你忍你忍。”
苏瑾轻轻地嗯了一声。
漱玉就出去忙了。
她的医署已经开起来了,朝廷知道她开的是医署,户部便拨了银子下来,她就能安心治病救人了。前些日子,太医院还派人送了一堆药材来,她在屋里写好药方之后就亲自去医署的库房去挑药。
雪天路难行,幸好医署与府宅隔得并不远。漱玉去了厨房用大锅熬药,不一会整个宅子里都是药香。
此时,隔壁的商府也闻到了药香。
商老爷、商夫人、王朗、谢氏聚在暖房里打叶子牌,王娅在一旁嗑瓜子,她已经把话传到了,此刻,闻到了药香,便有些坐立不安:“阿姊一个人不知道忙不忙得过来,我还是回去帮她吧。”
谢氏温和地看了王娅一眼:“行了,你就安心待着,苏瑾肯定是受了重伤,我们先避一避也是好的。”
苏瑾是何等骄傲之人,如果他无恙,他只要寻得朝廷的兵马,自有人送他回京都,可是他却一路乞讨至巫溪县,可见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朗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上的叶子牌,没有了兴致,端起了茶杯:“这位苏公子我从未见过,但是也听有天人之姿,奈何天雷火的威力实在太大了,能活着已经是老天眼仁慈了。”
一旁的商老爷却有些着急,也无心打牌了:“今日还需国医给小儿施针。”
王朗点了点头:“婉儿心中有数的,待会空闲了会过来的。”
商老爷和商夫人这才放心。
漱玉熬好药,便让仆人把所有的汤药装入浴桶之中,让苏瑾整个人浸泡在汤药之中,直到他浑身通红才让他起身平躺在榻上。
他身上的伤数之不尽,漱玉忍着心酸在他腹部四周扎了针,这才拿了一个小棍子在他的腹部轻轻推。
她的动作很轻,苏瑾却觉得疼若入骨,他满头大汗,想动却动不了,他的双手和双腿也被扎了针,此刻只能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身子却动不了。
他感觉五脏六腑在腹部翻滚着,就像自己的头骨被敲开一样,疼得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
漱玉手中的动作缓慢而有力道,苏瑾的五脏六腑已经移了位置,如果不调整,他的寿命将不超过一年。
终于,苏瑾叫出了声,疼,太疼了。
漱玉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抖。
苏瑾凄惨的叫声回荡在整个宅子里,直到完全昏睡过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漱玉起身替他盖好了被子,又往商府去,今日还要给商陆施针。
萧霆躺在床上等得花儿都谢了,明明今日是漱玉过来给他施针的日子,他等了一天都没有来,丫鬟都给他的卧房掌灯了,心中又气又怒,明明两家隔得这么近,她除了隔几日需要施针,从来不来瞧瞧自己,这女人真是没有心。
突然,门开了,有丫鬟轻声细语地说:“今日我看到公子的眼珠转了转。”
“嗯,也是该醒了。”从秋日到冬日,已经三月有余了,漱玉从药箱里拿出针包,取出一根针插入萧霆的眉心穴,就在她转身去拿第二根针时,萧霆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穿一件白色的锦绣袄裙,灯火下她取针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人重合在一起,那一瞬间,眼角泪水滑落:“漱玉!”
他的声音如破鼓一般,敲在漱玉的心尖,她猛然回头。
萧霆已经坐起身了:“漱玉,是我!”
明明是另外一张脸,他坐在床榻边看着自己时,漱玉一眼就认出了他:“萧霆?”
萧霆点了点头。
眼泪喷涌而出,漱玉急忙转过身。
此时外面突然砰砰几声,烟火在空中炸裂,印在窗牖上,明明灭灭。
丫鬟们都跑出去看烟火了,今日商府的暖冬宴,商老爷可以大手笔地请全城的百姓看烟火。
漱玉立在床榻边,和萧霆一站一坐地对视着。
就像是一个梦,这一瞬间,似乎回到了江南的那场大火里,他重伤醒来时正是七夕节,七夕节的晚上全城烟火不歇,彼时,他就这样坐在床榻边看着她。
“何故?吓到了?”萧霆站起身:“别怕!”
眼泪根本就控制不住,漱玉泪流满面地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霆也双眼含泪,一把把她拥入怀中:“看来你这个女人还是有心的。”
漱玉趴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毁天灭地,她以为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他的恩情了,没想到他又活过来了,她心中除了庆幸就是后怕。
庆幸的是他活了,后怕的是差一点,往后余生都没有他了。
两人立在窗下,相拥的身影印在窗牖纸上,本来笑嘻嘻地看烟火的丫鬟看到这一幕,突然惊喜地大喊:“老爷,老爷,公子醒了!”
......
渝州富商商府的公子堕马昏迷了将近一年,寻遍名医,最后被国医治好了,国医之名在此名镇大齐,每日来医署求医问药的人数之不尽。
漱玉效仿京都的医署,收了不少医官和学徒,医署忙而不乱。
漱玉刚替一位患者施完针,王娅跑着冲了进来:“阿姊,长青来了,还有大师兄,大师兄也来了。”
王娅口中的大师兄就是孙正瑞。
漱玉赶紧迎了上去,长青先扶着周蔷下了马车,看到漱玉出来了,笑着冲车里说:“大师兄,我说的没错吧,她肯定在医署。”
孙正瑞出下了马车,转身朝着马车,吴娘子俯身出来,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漱玉一脸惊喜:“吴娘子,你也来了,师兄,你怎么没说啊。”
一旁的周蔷捂着嘴巴笑:“大师兄害羞,想着总是要过来的。那位陆公子呢?”
王娅笑嘻嘻地在一旁接话:“姐夫去渝州了,说是有事要处理。”
自从商陆昏迷不醒之后,商府其他人就像恶狗扑食一般,把偌大的家业搅得四分五裂,萧霆这次去渝州就是为了整顿家业的。
“呀,姐夫都喊上了,看来这位陆公子的确如阿婶心中说的一样淑质英才啊。”
王娅也丝毫不谦虚:“姐夫不仅长得俊朗,最主要的是大方,过年时,他直接送了一座用金子做的小山给我,还有,还有姐夫武艺高强,学富五车,这个可是阿爹说的,姐夫可是书院的夫子,文武都教。”
王娅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漱玉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霆不仅仅是行军打仗的好手,就是收买人心也是有一套,整个家,不仅是王朗和谢氏,就是王娅也已经成了他的人了,对他交口称赞,反而自己无人问津。
这时一辆雕花宝马停在医署门口,富贵圆润的商夫人从马车里下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人拎着一个五层高的食盒:“婉儿,饿了吧,我来给你送午膳了。”
萧霆没有去渝州前,每日都是他送午膳过来,他去渝州了,每日都是商夫人过来送。
商夫人出手大方,每日的午膳都是十来个菜,都够所有的医官一起吃了。
这时一个仆人从车上搬上来一个箱子。
商夫人上前拉住漱玉的胳膊:“这是阿陆让人从岭南快马加鞭送过来的荔枝,一路上都用冰护着,说是要你让尝尝。”
这下,周蔷和吴氏俱是一脸羡慕:“天啊,这位陆公子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儿郎。”
长青在一旁瘪了瘪嘴:“怎么,荔枝没吃过吗?”
周蔷见他吃味,赶紧挽住他的胳膊:“吃过吃过!”
孙正瑞毕竟年长,也稳重些,上前与漱玉说:“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过来了。”
漱玉松了一口气,苏瑾的内伤已经无碍了,但是脸上的伤实在有些棘手,毕竟她真的不会肉白骨,活死人。但是年前卢七娘来看她,给她带了一本书,是当初苗娘子落在范阳卢氏堡垒的一本书。
这书应该是苗氏秘书,里面有一味药能生肌。
漱玉把商夫人送走之后,就把他们迎进了医署。
王娅带着长青他们去后院用膳饮茶,漱玉带着孙正瑞进了药房。
漱玉每日大部分光景都呆在这间药房里,孙正瑞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当的瓶子:“你来信说这是你当初蜕下来的皮,真的有用?”
那本秘书里提到成为毒物后身上会蜕下一层皮,这层皮就是最好的生肌妙药。
“总要试一试吧。”
孙正瑞一脸遗憾:“当初我只当这皮是污垢,倒没有想过要保存起来。难怪说成为毒物,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呆会师兄和我一起去见见苏瑾?”
孙正瑞郑重点头:“自然是要去看的。”
苗氏秘籍里称那层蜕皮为银霜,碾磨成粉之后确实如霜如雪。
把银霜用药水调制之后敷于脸上,能生肌长肉。
漱玉小心地替苏瑾涂脸,孙正瑞坐在一旁替他把脉,微微颔首:“腑脏已经归位,好好调理,不会有大碍。”
苏瑾满脸都被涂了银霜,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又说不了话。
漱玉起身笑着看他:“你先休息吧,晚点我过来给你换药。”
苏瑾点了点头。
漱玉这才和孙正瑞一起出了他的卧房,两人一同往前厅去。
“眼睛恐怕难以痊愈。”虽然已经在信里知道了苏瑾伤势严重,还是觉得触目惊心,曾经的苏瑾是何等的风华绝代,翩翩公子,如今瞎了一只眼,半边鼻子烂了,嘴角豁大的口子,让人如何能不心疼。
漱玉点了点头:“只要鼻子上的肉能长出来,其他的地方慢慢调理不会有大问题的。”
孙正瑞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命大!”
漱玉不置可否,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她问起席幕:“听说席将军与国公爷换防了,追到鞑靼的大本营了?”
“的确,京都为此庆贺了半月,烟花都是整夜整夜地放。”孙正瑞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如今国力强盛,只有外敌没有内患,而且那些外敌都被打得如鼠乱窜。
孙正瑞穿一身墨绿色的光袖长袍,头戴同色发巾,这些日子的将养,脸上有些肉了,眉目间也有了笑意,漱玉便打趣道:“你与吴娘子的喜事怎么不同我说?”
“天高路远,难道还让你再往京都去?再说我与她都一把年纪了,也不讲究那些排场。”孙正瑞与吴娘子的亲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虽然万唯勋失踪了,但是吴娘子还是万家妇,万家自然是不愿意放人的,后来还是吴老爷和吴夫人去衙门里报官,这件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上达天听,就是朝堂上也为此争论了好些好日。还是蒙夜酆一锤定音,解了吴娘子与万家的姻缘,吴娘子这才能嫁给孙正瑞。
个中缘由,孙正瑞也不想说,说出来也只是徒劳人忧心罢了。
漱玉也点了点头:“我收到谢韫的信,他们应该也在路上,你们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谢娘子有孕在身,行路需慢,我担忧你急着要用银霜,就先来了。”孙正瑞担忧苏瑾的伤势。
两人边说话边到了前厅,之见厅堂里已经热闹开了,说话的,吃东西,打叶子牌的,各忙各的,好不快活。
商夫人也来了,在一旁听谢氏和周蔷、吴娘子说话。
“席将军把鞑靼们赶到荒漠里去了,陛下高兴,京都连着放了半个月的烟火,晚上大家都不睡觉的。”周蔷脸色通红:“有富户们更是当街赠酒,一缸又一缸的酒就摆在街市上,谁都能喝。”
吴娘子接过话头:“我那食铺白天晚上都是人,真是太累人了。”
长青在和王朗、商老爷打叶子牌,忙不迭地插话:“大师兄心疼嫂嫂,白日问诊,晚上还要去食铺帮忙。”
众人不禁笑出了声,孙正瑞年长,又老成,没想到还是个心疼媳妇的主。
漱玉和孙正瑞刚迈入前厅,听到里面的谈话,不禁唏嘘地看向他。
孙正瑞一张脸通红,微微咳嗽了一声。
众人看到他,笑得更欢了。
谢氏忙冲两人招手:“来,坐下喝茶。”
大家围坐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就说起李洛娘。
“她运气好,赶上了陛下登基大赦,徐家把她接了回去,她闹着要嫁给世子爷,世子爷正在议亲,被她搅黄了几桩亲事,后来还是徐老太太做主把她送到庄子里去了,徐府才安静下来。”吴娘子和孙正瑞成亲之后性子更加活泼了,她在西市开食铺,顾客进进出出,听到的消息就多:“还有许眉婷,许老爷之前得了先帝的旨意去南诏求和,路上遭了战乱,人没了。许眉婷因为寿安郡主的事情一直被拘禁在家,许老爷死了之后,许父母怕禁中秋后算账,把许眉婷的头发都剃了,让她在家里当个居士。”
吴娘子说到这里便没有往下说了。
周蔷接过话头:“许眉婷在家里呆不住,不知道怎么就和魏逡搅合在一起了。”
魏逡是周蔷的前夫,吴娘子本来避讳着没有说,没想到她自己说出来了。
众人唏嘘不已,又说起寿安郡主。
“寿安郡主和陛下的亲事肯定是不成了,陛下登基之后,选了几位妃嫔,听说已经有两位妃嫔有孕了。长公主入宫打理后宫,听说以后妃嫔生了孩子之后都会送到长公主跟前教导。”周蔷继续说:“大臣们劝陛下立后,陛下说这辈子永不立后。”
大家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漱玉身上,陛下当初可是求娶过她的。
“怎么,他立不立后与我娘子有何干系!”萧霆穿一身青白色的骑装,手持马鞭,意气风发地立在门口。
见到他,众人不自觉地立起身。